嬴政臉上陰雲密布,陰沉的能滴出水來,天空似有所感,同樣籠罩著一層烏雲,黑壓壓不露一絲光亮。
上郡。
蒙恬望著那大片大片壓得很低的烏雲,卻長長的舒一口氣:「下雨好啊,近來天氣太熱了。」
扶蘇立在一側,眉宇間含了淡淡笑意,神情沉著而恬淡:「再不下雨,地里的莊稼都要枯死了。」
他身量高大,肩膀寬闊,容貌與父親十分肖似,是一種明朗的英俊,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的貴公子氣難掩。
蒙恬駐軍上郡,糧草嚼用不可能全都從咸陽撥發,部分須得由士兵就地耕種,這時候下了一場雨,對於上郡的軍隊屯田而言,實在是一件好事。
他同扶蘇相處時間已久,私交甚好,聞言也隨之微笑起來,閒話幾句,卻聽有馬蹄聲自遠處傳來,在漫天陰雲里由遠及近。
「啟稟皇長子殿下、將軍,軍中有陛下使臣至!」
扶蘇與蒙恬聽得微怔,下意識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底見到了不解與惘然,神情如此,動作卻不遲疑,匆忙前去接旨,恭聽聖意。
大抵是因為遠道而來、舟車勞頓的緣故,那內侍臉色尤且帶著幾分蒼白,聲音尖銳如哨:「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
誰也沒想到這道聖旨會是這種內容。
內室中除去扶蘇與蒙恬之外,另有上郡本地官員、將領在側,那內侍宣讀旨意之初,自是滿室寂靜,聽到此處,更是鴉雀無聲,只有或輕或重的抽氣聲隱約響起,旋即又被死死的按了回去。
官吏、將領們低著頭,面色各異,不安而壓抑的偷偷同近側同僚交換著視線。
扶蘇聽到一半便變了神色,面有驚容,難掩錯愕,有些惶然,還有些難以置信,更有些無法言喻的傷心。
父親他,居然是這樣評判自己這個兒子的嗎?
難道在父親眼裡,我此番數次直言相諫,都是為了太子之位嗎?
若當真如此,便該一味順從、曲意逢迎,又何必如此?!
扶蘇手掌不覺緊握成拳,臉上漲紅,一股雜糅了委屈與激憤的酸澀湧上心頭。
蒙恬聽旨意中提及自己名姓,亦是眉頭深鎖,若有所思。
那內侍心中有鬼,這時候並不注視眾人,只盯著手中旨意,繼續尖聲誦讀,一氣呵成:「扶蘇為人子不孝,非趙氏子孫也,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最後一句話的餘音還在空氣中飄蕩,那內侍便將手中聖旨合上,目光冷厲,徑直看向扶蘇與蒙恬二人:「皇長子殿下、蒙將軍——還不接旨謝恩?!」
扶蘇知道父親因為自己此前數次直諫生氣,也知道父子二人在諸多政見上有所不同,但是他如何也想不到,父親竟會下旨賜死自己!
父子骨肉之間的隔閡與芥蒂,竟有如此深重嗎?!
他滿心頹然,更覺傷心,錯愕哀慟至極,甚至不曾起身,就著跪地姿勢跌坐於地,愴然淚下。
蒙恬臉色鐵青,驚疑之色甚重,那內侍尚且喋喋不休,居高臨下的催促二人接旨,勿要違背皇令。
他二話不說,一把將那聖旨奪過,展開細細辨別書就聖旨的布帛材質和行文習慣,尤其是天子璽印的真假。
奪過聖旨之前,蒙恬心中尚且存留有幾分希望,覺得這或許是有人膽大包天、假傳聖旨,真的奪過聖旨細看之後,他臉上血色逐漸消弭,但覺一股絕望湧上心頭!
聖旨是真的。
皇帝下令賜死他和長公子!
何至於此?!
扶蘇看他神情,便知聖旨並不曾有假,他搖頭失笑,神情戚然,從蒙恬手中接過那道聖旨展開,看得卻不是篆書字跡,而是右側的璽印痕跡。
秦王政十九年,秦破趙,天下一統,皇帝得到了和氏璧,令玉工王孫壽將其雕琢成傳國玉璽,又名李斯用篆書書就了八個字。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傳國玉璽製成後被送到了皇帝案前,其時六國盡滅,天下歸一,那一日皇帝心情極好,躊躇滿志,傳召他前去,招手讓他近前,親自將璽印蓋在他掌心。
扶蘇滿面愕然,皇帝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大笑出聲,扶蘇怔了幾瞬,也跟著笑了。
那時候皇帝不僅僅是皇帝,也是父親。
可是扶蘇怎麼也沒想到,最後一次見到傳國玉璽的印章,居然是在皇帝賜死自己的詔書上。
蒙恬神色幾變,咬牙道:「公子!」
扶蘇語氣且輕且嘆,目光苦澀,似有泣意:「春秋時期,衛國的石厚與莊公之子州吁交好,州吁跋扈,弒其兄桓公自行稱王,不得國人之心,石厚為此向父親石碏求教,為州吁解憂,石碏大義滅親,撥亂反正,迎還桓公之子為王,殺其子石厚,時人譽之……」
他聲音逐漸變低,帶了哽咽,難以為繼:「父殺其子,竟全然不顧骨肉之情,在陛下眼裡,扶蘇也是如同石厚那樣不肖之子嗎?!」
扶蘇飲泣不止,蒙恬也為之默然,那內侍見狀,又連聲催促二人奉旨就死。
蒙恬統率大軍數年之久,公子扶蘇亦是深得人心,饒是皇帝威儀深重,眾人此時也不禁低聲議論起來。
「陛下天威所至,一時氣怒,匆忙降旨也是有的……」
「骨肉至親,未必沒有轉圜餘地。」
「蒙將軍戍守邊疆多年,勞苦功高,又有蒙毅將軍居中協調——」
那內侍聽得眾人如此議論,心下驚慌之情不言而喻,中車府令之所以差遣自己來假傳聖旨,打的就是一個時間差,皇帝之死尚未公之於眾,他手裡拿著的是貨真價實的聖旨,若是拖延的久了,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上郡,又或者是上郡使人往咸陽去覆核消息,此中內情必然暴露,屆時自己怕是小命休已。
那內侍想到此處,愈發厲了神情:「此皇帝之旨,爾等身為大秦子民,竟敢抗命不成?長公子、蒙將軍,二位是否果真有謀逆之心,以至於今日不從君令?別忘了,你們雖孤身在外,家小卻俱在咸陽!」
扶蘇眼底驚痛之色一閃即逝,蒙恬也隨之沉默,周遭官員們隨之噤聲,神情焦急的彼此交換著視線。
良久之後,扶蘇苦笑一聲,起身進入內室,蒙恬觀他神色,快步追了進去。
「公子意欲何為?」
扶蘇臉上帶著一種悲哀的疲憊:「事已至此,還能有別的出路嗎?奉旨自盡而已。」
「且慢!」
蒙恬一把將他拉住,沉著分析道:「陛下巡遊在外,又不曾冊立太子,命令臣統率三十萬大軍戍守邊關,公子監軍,對你我二人委以重任,又怎麼會毫無預兆的遣使前來賜死?來了一個使者,你我二人便奉命自殺,其中若是有詐,又該如何?派人往陛下行轅去覆核此事,得到確認之後再行領命自盡,也為時不晚!」
扶蘇愴然道:「賜死的旨意你我皆已經見過,並非偽造,陛下之意顯矣,再遣人前去覆核,豈非自取其辱?且使者身負皇命,催促甚急,若要遣人前去覆核,必得將其扣留……陛下本就以我心懷不軌、有謀位之心,若再得知此事,卻不知要如何震怒惱火,扶蘇妻小俱在咸陽,雖不能使之富貴,卻也不願牽連妻室骨肉……」
內室里不曾掌燈,昏黑一片,蒙恬有意再勸,卻覺窗外亮色瞬閃,閃電劃破蒼穹,下一瞬,悶雷聲響徹天地。
借著那閃電急光,他瞥見了扶蘇臉上的兩道淚痕,心頭猛地一顫,由衷的感傷起來。
「長公子……」
窗外有低沉的雷聲響起,暴雨驟至,風聲大作,窗扉不曾閉合,被風吹得咣當作響,狂風卷著潮濕的水汽湧入內室,打濕了大片大片的地板。
扶蘇抬手拭淚,整頓衣冠,回身去拔佩劍,卻聽門外一聲巨響傳來,馬嘶聲夾雜著驚呼聲,在這狂風驟雨中凝成一團。
扶蘇神情不變,甚至無心前去查看,反手將佩劍抽出,蒙恬卻一把將他拉住:「公子稍安勿躁,即便就死,也不必急於一時……」
話音剛落,閉合的房門便被人從外暴力踹開。
上郡本地的官員將士不會如此,也唯有皇帝身邊的使臣會這般無禮,蒙恬自打見了那趾高氣揚的使臣起,心頭便堵著一股鬱氣,再聽完賜死旨意,更是且屈且怒。
蒙家世代侍秦,向來忠心耿耿,蒙恬戍守邊疆十數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以竟以死與之?!
蒙恬何罪之有?!
既受命,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急於逼人自盡?
這豎閹欺人太甚!
蒙恬濃眉倒豎,眉宇間殺氣騰騰,豁然扭頭去看,卻見來人身材高大,面容陰沉,目光冷厲懾人,不怒自威,外間官員將士們烏壓壓跪了一地,無一人膽敢吱聲。
蒙恬怔在當場,幾瞬之後駭然回神,跪下身去:「臣蒙恬,拜見皇帝陛下!」
嬴政卻不看他,手握馬鞭,大步向前,到同樣驚駭不已的扶蘇面前停下,語氣和煦:「你要做什麼?」
扶蘇呆呆的看著他,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一樣,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出來,甚至忘記了下跪行禮:「父,父親……」
嬴政收斂起那幾分溫和,厲聲道:「朕問你,你方才要做什麼?!」
這熟悉的面容和聲調喚回了扶蘇的理智,他回過神來,跪下身去,戚然道:「臣,臣領命就死。」
「領命就死,領命就死……」
嬴政念了幾遍,深覺好笑。
他也的確笑了,片刻之後又全然將那笑容斂起,神情痛恨,揮鞭去打:「真是朕的好兒子啊!這樣恭敬順從!好,好極了!」
他心頭怒極,每一鞭都用了全力,夏日衣衫本就單薄,帶著破空之聲打在身上,霎時間便是一道血痕,衣袍之下皮開肉綻。
扶蘇硬是挺著沒有吭聲,咬緊牙根,直著脖子死命挨著,不在父親面前服軟含痛。
嬴政見狀,更是盛怒非常:「有人帶了聖旨來讓你死你就死?在你眼裡,朕便是這樣狠心冷血之人嗎?!你以為朕為何要派你前來監軍?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同蒙恬交好嗎?!」
他甚至於忘記了涵養和身份,指著扶蘇的鼻子破口大罵:「糊塗,愚蠢!世間竟有你這樣的蠢物!!!」
扶蘇仰起頭來,即便如此,眼淚也源源不斷的自眼眶湧出:「不是陛下降旨賜死臣的嗎?陛下深惡臣違逆您的旨意,凡有諫言,一概不納,痛斥尤甚,毫不留情,為什麼現在反而又希望臣違逆您的旨意?將臣逐出咸陽,君臣一別數年的不是陛下嗎?如此種種,陛下又如何讓臣覺得您溫情脈脈呢?!」
嬴政見過扶蘇的許多面,溫和的,從容的,執拗的,唯獨沒見過他這樣聲嘶力竭同自己對抗、言辭尖銳的一面。
他猝不及防,又有種君父的威嚴被冒犯了的震怒:「你是在怨懟朕此前對你的斥責和貶斥嗎?你覺得你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嗎?!哈,哈哈哈!」
嬴政大笑三聲,又一鞭子甩了過去,厲聲道:「既然你不明白,那麼朕今天就告訴你——朕知道你的想法,明白你的擔憂,朕比你站得高,較你看得遠!你以為自己是誰,屈原麼?舉世皆醉我獨醒?你不配!」
扶蘇身上皮開肉綻處不斷有熱血湧出,可他不覺得痛,也沒有去看,只注視著皇帝,熱淚滾滾湧出:「陛下向來以臣偏愛儒家,過分荏弱,然而六國雖亡,遺民復國之心不曾熄,亡秦之意更不曾休,陛下卻無止戈之意,屢加賦稅,再興戰禍,這是亡國之道啊……」
嬴政厲聲道:「朕知道,朕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扶蘇牙齒緊咬,像是一隻困獸,一字字從牙縫裡擠出來:「陛下當真明白臣的意思嗎?!」
嬴政反問道:「你真的明白朕嗎?!」
扶蘇眼含熱淚,注視著皇帝,沒有言語。
嬴政丟掉手中馬鞭,躊躇滿志道:「朕親手締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偌大帝國,朕要帝國之內,所有人用同一種尺度、同一種度量、同一種貨幣、同一種文字!朕以咸陽為中心修建馳道和直道,開鑿貫通水渠,使皇命無處不至!朕做到了從來沒有人做到的事情,沒有春秋五霸,也沒有戰國七雄,四海之內,唯有大秦!」
「你明白朕嗎?你真的明白朕嗎?!」
嬴政一把扯住扶蘇衣襟,目光鋒銳,飽含無限迫切、無限激昂:「朕知道大秦的局勢就像是海面一樣,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朕知道六國遺民賊心不死,隨時可能死灰復燃,朕知道秦制在六國故土推行不順,法度規制迥異,朕也知道,軍功爵制已經發揮盡了它應有的功效,是時候該退出朝堂,另闢取士之法——」
「朕知道自己行進的步子太大了,知道諸多政令操之過急,知道民間怨望漸起!可是朕只能這樣做,沒有別的辦法!」
「問題已經暴露出來,只會隨之時間的推移愈發嚴重,不會消失!朕是秦始皇帝,功過三皇、德超五帝,朕做不到的事情,後來者能做到嗎?!你能做到嗎?!朕多想長生,多想為大秦清除痼疾,使後世子孫無憂,可是——可是!人終有一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