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是嬴政的幼子,無論是在深宮之中、又或者是在朝堂之上,都不足以對強大到近乎神祗的父親造成威脅,而他近乎與生俱來的天真與圓滑又使得他擁有其餘皇子不具備的長處,終日勞累於案牘之間的父親很願意同他說說話,放鬆一下心情。
始皇帝性情淡漠,喜怒少顯,如此對待這個兒子,已經是頗為優寵了,宮中侍從婢女難免逢迎,更別說他的母親屈夫人得寵,甚至代繼後掌管後宮。
還有人私下裡偷偷議論,說屈夫人可能會被冊立為皇后呢。
胡亥打小是泡在蜜罐子裡長大的,父親至高無上,母親掌控後宮,他沒經歷過什麼風雨,也天然的對於權力有著渴求之心。
可是父親從來沒有將他放在繼承人的考慮名單上,只拿他當一個逗趣的孩子、能討他高興的工具,卻不肯讓他到廟堂之上身居高位,他怎麼能甘心?
更別說中間還有屈夫人攛掇鼓動、野心勃勃,趙高煽風點火,與之狼狽為奸。
始皇帝活著的時候,他們不敢將心中所思所想表露出來,因為他們都明白,機會只有一次,若是沒能抓住,卻被始皇帝察覺到他們的野心,到時候別管是寵妃還是愛子,亦或者是什麼心腹重臣,統統都得人頭落地。
屈夫人聰明的掩藏住自己的野心,同趙高一道,將最後一擊敲在了始皇死後的短短几個時辰。
真是上天垂憐,才能締造出這麼好的機會來——皇帝東巡在外,留了一半親近侍從在咸陽,途中又覺得身體不適,唯一礙事的蒙毅也被遣了出去,皇帝將遺詔交付到趙高手上,沒過多久就咽了氣!
眼見皇帝駕崩之後,趙高迅速差人去請屈夫人前來,二人小心翼翼的近前去,再三確定過始皇帝已死後,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底看到了極致的歡喜慶幸,乃至於對於未來的無限野望。
陰謀在暗地裡悄悄醞釀,始皇帝留下的那封遺詔被趙高親手燒掉,取而代之的是由他親自草擬的由胡亥繼位的詔書,屈夫人滿眼希冀,親手在上邊加蓋傳國玉璽的大印。
趙高,屈夫人,還有一個權衡利弊之後與之苟合的李斯,三人聯手將胡亥推到了至尊之位。
始皇帝的屍身被親信們一道抬了出去,胡亥戰戰兢兢的坐到了從前父親才能坐的位置上,先是怯懦,後是惶惶不安,到最後轉為愜意,他眉飛色舞起來。
「我是二世皇帝!」
胡亥手扶在座椅兩側,學著父親的神情和模樣,抬起下頜,不可一世道:「朕是二世皇帝!哈哈哈哈哈!」
他得意大笑,快活不已。
笑的時候有多麼快意,這時候跪在地上哭的時候就有多麼悲慘。
父皇他不是死了嗎,怎麼突然又活過來了?!
難道不死藥真的被研製出來了嗎?!
不,現在該考慮的不是這個,而是父皇對自己的懲處。
黥劓之後,凌遲處死!
胡亥不知道凌遲是怎樣的刑罰,卻了解黥劓是何等的酷烈,只消想到這等極致的嚴刑不久之後便會施加到自己的身上,他便為之戰慄膽寒,原本因驚懼顫抖不止的兩腿徹底失去知覺,一股熱流順著兩股之間慢慢流出。
所謂黥刑,是指用刀在臉上刻字,再用特製的墨水填充,使之永久存留,而所謂的劓刑,則是指用刀割掉鼻子!
他生來便是王孫公子,騎馬摔了一下,身上出現塊淤青都會哭天喊地,更可況是承受這等殘酷的刑罰?
胡亥痛哭流涕,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顧不得地面又燙又硬,腦袋死命的往地上磕:「父皇,我錯了,我知道錯了!饒了我吧,父皇——」
嬴政目光冷漠的看著他,像是在看一隻臭蟲,一坨狗屎。
平心而論,就算是讓一坨狗屎去當二世皇帝,也不會比胡亥做的更糟了!
在他眼裡,政務都是不存在的,朝臣都是不需要理會的,大權都是趙高的,他只負責在深宮之中吃喝玩樂,同時用極端殘酷的手段殺死自己的兄弟姐妹。
那些人固然與他並非同胞所出,但身上也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怎麼能下得了手?
嬴政饒是親緣淡漠,見到諸多兒女的死相之後也為之悲哀憤怒——因為實在是太慘烈了!
這根本不是人所能做出來的事情,禽獸尚且不會如此!
還有大秦……
先祖們勵精圖治,他耗費一生心血建立起的強大帝國,短短兩年之內,便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嬴政在地下得知大秦覆滅的消息後驚痛交加,心頭都在滴血!
帝國的建立需要無數先輩披荊斬棘、嘔心瀝血,但是毀滅卻只需要短短兩年!
兩年而已啊!
鬼魂的生命力遠比人類要強,前世胡亥到了地府之後,什麼刑罰都受過了,直到他同皇帝們一道離開地府的前夕,胡亥還被掛在烤爐裡邊承受煙燻火燎。
嬴政對於胡亥的憤怒已經因為地府中對他經年的折磨而逐漸淡去,到了這一世,重新見到這小畜生在自己面前嚎哭求饒,他心頭甚至沒有因此生出過多的波瀾來。
施加憤怒給胡亥?
不,他不配。
嬴政漠然吩咐左右:「堵上他的嘴,仔細別讓他自盡,先黥劓,後凌遲。」
始皇帝一聲令下,周遭侍從豈敢不從?
立時便有人近前去將胡亥嘴巴堵住,手臂反扣,將人控制住之後,又恭敬道:「陛下,您所說的凌遲是何等刑罰?臣聞所未聞……」
嬴政端坐馬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地上癱軟成一團、涕淚不住湧出的胡亥:「就是千刀萬剮!」
話音落地,周遭人齊齊打個冷戰,胡亥目光呆滯,怔在當場,再回過神來之後,眸光驚恐,劇烈的掙紮起來。
嬴政只隨意的擺了擺手,便不再看他,轉頭望向一側面如土色的趙高與李斯。
「趙高,出身微賤,是朕看重你,提拔你做了中車府令,委以重任。」
「李斯,從楚偷秦,曾侍呂不韋門下,是朕重用於你,令為百官之首,官居丞相。」
胡亥乃是皇帝親子,尚且如此下場,趙高與李斯又豈敢奢想自己能夠保全?
「撲通」一聲,二人齊齊跪地,面色惶惶,冷汗不止。
趙高聲音都在顫抖:「臣死罪,只求陛下開恩,寬恕臣的家小……」
嬴政冷笑一聲,眼皮都沒眨一下:「你有什麼資格求朕開恩?在胡亥面前,你是先生,在朕面前,你只是一條狗!」
趙高失聲喚道:「陛下!」又待近前哀求。
侍從覷著皇帝神色,不等趙高直起身來,便一把將其按倒,如法炮製堵上了嘴。
胡亥被處置了,緊接著是趙高,下一個便該是自己了吧?
李斯面無人色,花白的鬚髮隱隱顫抖,眸光懼顫,嘴唇囁嚅幾下,聲音含著幾分乞求,低不可聞:「陛下……」
嬴政注視著自己的宰相,微微搖頭:「善騎者墜於馬、善水者溺於水、善飲者醉於酒,善戰者歿於殺,擅於謀略者死於謀略,也許這就是你的宿命吧。」
前世李斯也曾經與趙高短暫聯合,但同盟關係很快就隨著胡亥穩坐帝位而破裂,李斯被俱五刑處死,李家族滅。
卻不知他臨死之前,是否曾經後悔。
不過這都與嬴政無關了。
他手握馬鞭,神情冷厲:「胡亥、趙高、李斯陰謀逆反,罪在不赦,同刑論處,誅殺趙氏、李氏三代親族,九族內親眷戍邊……」
命令落地,即刻有人擬旨傳召,趙高與李斯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遁去,靈魂仿佛也遭到了摧毀,神情空白,被人押解著逐漸遠去。
這場帝國內部的動亂迅速得到平息,嬴政以最快的速度掌控時局,下令清查胡亥、趙高相干逆黨,廢黜這兩人近幾日假借自己名義所發布的亂令,有條不紊的將一切處置妥當之後,終於有虎賁衛入內回話,道是押解了胡亥之母屈夫人前來見駕。
嬴政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屈夫人。
前世根本沒有這個人。
胡亥的母親很早就辭世了,且也並非屈姓。
還有秦宮之中的皇太后和繼後。
他隱隱有所明悟。
這都是新世界所附帶誕生的人物,白絹上那些奇奇怪怪故事的主人公。
嬴政解除了對空間內皇帝們的屏蔽,開門見山道:「這個世界的白絹上都寫了些什麼?」
「哦豁,」劉徹率先陰陽怪氣道:「我們不防著你,你倒防著我們呢,還不讓看,我們憑什麼告訴你白絹上寫了什麼?」
嬴政:「……」
劉邦這時候在哪兒?
把他找出來殺了,野豬會憑空消失嗎?
這可真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好在其餘皇帝無意與他為難,朱元璋咳嗽幾聲,說:「白絹的作風,你知道的。」
嬴政隱隱生出幾分不詳預感,眉頭皺起:「所以?」
朱棣:「很尬的。」
高祖:「確定要聽嗎?」
嬴政沉聲道:「聽!」
李世民:「我念了啊——注意,這不是演習,我真的要念了!」
嬴政額頭上青筋微跳,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皮笑肉不笑道:「難道能比跟寡婦共分天下還扯嗎?」
劉徹冷笑了一聲,就聽李世民一聲咳嗽,慢慢念道:
「那個男人曾經拉著她的手,與她並肩而立、共賞天下,她以為那會是永恆,卻不曾想只是剎那一瞬。」
「誣陷、中傷,猜忌與懷疑接踵而至,污濁之中,純白反倒成了罪惡,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清高和孤傲,為什麼獨獨他不懂?」
「她累了,也乏了,無心去爭去斗,只想找回最初的自己,為什麼在她死後,那個男人才悲痛欲絕的紅了眼眶?」
「但是太晚了。」
「嬴政,如果有來生,我不願再嫁與你!」
嬴政:「……」
嬴政:「…………」
記著,沒有人有資格跟朕共賞天下!
沒有人!!!
嬴政深吸口氣,將即將噴涌而出的怒火壓了回去,又沉著了臉色,吩咐左右:「帶她進來。」
左右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押解了屈夫人入內。
她同始皇帝的元後一樣,皆是楚國貴族出身,元後誕下皇長子扶蘇之後,身體便一直欠佳,華陽太后有感於秦國國勢日強、母國衰落,有心在秦楚之間締結不可打破的姻親聯盟,便致信楚國,沒過多久,身上流有楚國王室血脈的屈夫人便來到了秦宮,侍奉華陽太后左右。
華陽太后是拿她當繼任王后培養的,自然不會將她早早送入後宮,奈何秦國日強,楚國日漸衰微,無論是皇帝本人,還是秦國的王公親貴都不會容忍下一任秦國王后出自楚宮,到最後,她也只得屈居夫人之位。
皇帝同元後感情不差,同繼後更曾經鶼鰈情深,但最後卻是這位屈夫人後來居上,在繼後失寵之後成了後宮第一人,其心機手腕可見一斑。
事變之後,嬴政沒有下令將屈夫人處死,並不是心存憐惜,而是覺得此事尚有疑竇存留。
原主死的時機實在是過於微妙,當真只是巧合嗎?
原主死後,趙高、屈夫人幾次驗看過屍身,的確已經咽氣無誤,既然如此,自己又是怎麼死而復生的?
正值盛夏,一具屍體存放了幾日之久,既不曾腐爛,也沒有屍斑,豈不蹊蹺?
嬴政以此問屈夫人。
屈夫人玉面慘白,神情惶恐,先是茫然道了不知,又涕淚連連,哭道:「妾身為趙高那奸所挾,逼不得已才如此為之,還請陛下聖斷——」
嬴政聽得眉頭一跳,還未言語,便聽門外傳來一聲厲斥:「滿口胡言!」
門帘一掀,走進來一個身著宮裝的中年婦人,屈膝向皇帝見禮後,復又厲色向屈夫人道:「事到如今,你還巧言令色,意圖蒙蔽陛下視聽!」
又向皇帝道:「陛下,屈夫人所言,一個字也信不得!」
屈夫人的臉色非常難看。
嬴政抬手掐了掐眉心。
他暫時不想知道屈夫人有沒有說謊。
他只想知道,為什麼這婦人能夠不經通傳來到朕面前?
她又在這場死而復活之中,擔當了什麼角色?
那中年婦人未曾察覺到他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怒浪,一一陳述屈夫人這些年戕害妃嬪、謀害皇嗣的證據,最後又眼含熱淚,向皇帝道:「陛下,這一切都是屈夫人的奸計!是您冤枉了皇后!」
嬴政又抬手掐了掐眉心,聲音又輕又柔:「朕此次的病……」
那中年婦人尤且深陷在方才的情緒當中不可自拔,拿帕子揩了眼淚,抽泣道:「是太后與妾身同太醫商討之後,用藥所為,錯非如此,屈氏怎麼會露出狐狸尾巴,您又怎麼能看出這群亂臣賊子的野心?!」
「陛下!」
她跪下身去,神情懇切:「皇后是被冤枉的,請您還皇后一個公道,這也是太后的意思——」
嬴政眉頭微挑,深吸口氣,又慢慢的呼了出去。
屈夫人戕害皇嗣,殘害嬪妃,誣陷了皇后。
她該死。
而你們,為了證明她該死,聯合太醫對朕下藥,使朕陷入假死狀態,趙高、胡亥之流竊取國祚,幾乎釀成滔天大禍。
為了給皇后洗清冤屈,太后跟宮妃聯合起來算計朕。
太醫暗中配合。
給朕下假死藥。
事後理直氣壯的來到朕面前,要求朕還皇后一個公道。
嬴政覺得這事兒可真踏馬夠滑稽的!
他眸光森冷而獰然,拍著桌子,大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