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憂沒想到他還醒著,看這樣子大概自己進門之前他就醒了,想想自己方才做了些什麼,她只覺一股熱氣燥燥的湧上臉去,停都不停,便捂著臉往外跑。
李世民也不攔她,手拍床邊大笑不止,笑到一半就見長孫無憂折返回來,腮幫子氣呼呼鼓得老高,眼光半分都不往未婚夫身上掃,一把抓起之前擱下的食盒,打開取出自己做的烏雞參湯之後,提著小籃子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李世民簡直要不行了——嗚嗚嗚我媳婦真可愛!
他知道人家是不好意思了,也不去追,起身下榻坐到桌前,打開長孫無憂留下的湯盅一瞧,但見熱氣騰騰,烏雞的鮮美與山參帶著淡淡苦澀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
好香。
這烏雞燉的到了火候,骨肉業已分離,山參飽滿到了極致,也不知她是什麼時候起身準備的。
李世民心下湧現出一股暖流,吩咐人取了碗筷來細嚼慢用,吃到一半的時候竇氏來了,忙放下筷子起身相迎。
「快些坐吧,跟我還有什麼好拘束的。」
竇氏隨意的擺擺手,又關切道:「傷處還疼嗎?」
李世民搖頭:「小傷,早沒事了。」
昨天他回府之後侍從們便去請了大夫,在他被馬蜂蟄的地方上了些膏藥,又開了藥方配藥煎服,大抵是的確有效用,今早起身再瞧,便見傷處紅腫業已消退,只留下西瓜籽兒大小的一個紅點,略略帶著些腫。
竇氏仔細瞧了幾眼,見的確無甚大礙,這才安心,打眼一瞧桌上膳食,不禁失笑:「觀音婢呢?怎麼不見她?」
李世民道:「她臉皮薄,略說了幾句話便走了。」
竇氏對長孫氏這兒媳婦是很喜歡的,念叨了一句:「你也不留人坐坐。」
又遣退侍從,正色道:「先前我就想找你說說話,只是你竟是個大忙人,一直都不見人影,我想著也別等了,還是自己過來吧。」
李世民趕忙道:「阿娘這般言說,當真是折煞兒子了!」
「你倒乖覺,」竇氏哼笑一聲,道:「你近來到底是怎麼回事?真是因為長孫氏和鄭氏的母家出身而心生不快?」
「兒子絕無此意!」
李世民不願母親誤會愛妻,忙解釋道:「對我來說,世間再沒有比觀音婢更好的妻子了!」
竇氏知曉他對長孫氏的心意,聽罷更是奇怪:「那你昨天鬧那一出到底是為了什麼?」
李世民哪能把實情講出來,可看親娘這個架勢,又不像是隨隨便便能糊弄過去的——這位可不是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宅婦人,能教出那麼多優秀兒女的女人,又豈會是泛泛之輩。
再則不只是鄭氏,沒幾年李元吉也要娶妻了,為了自己的百年名聲和夫妻之愛,這妯娌倆對李世民有多遠躲多遠,半分瓜葛都不想有。
他心思急轉,臉上便顯露出幾分尷尬來,悶悶不樂道:「沒什麼。」
竇氏眉頭緊皺,逼問道:「二郎,對我你還要有所隱瞞嗎?!」
李世民故作為難,躊躇半晌之後,終於低聲道:「先前大哥同鄭氏定親之前,我不是同阿耶吵了一架嗎,臉上便不太好看,出去露面時也臭著臉,就有些陰詭小人暗處造謠,說我對鄭家女有意……」
竇氏聽罷立時變了臉色。
大郎跟二郎是同胞兄弟,再親近沒有的,偏生鄭氏是續弦,年歲又與二郎相仿,這時候外邊要是傳出什麼難聽的流言來,隴西李家豈不顏面掃地?
至親兄弟怕也是要失和的!
竇氏聲色俱厲道:「是哪裡傳出來這種糟污話的?!」
李世民見她動怒,忙起身到她身後殷勤揉肩勸慰:「兒子剛剛聽聞此事,便下令將人拿下了,故而此事雖有風聲可尋,卻少為人知,阿娘只管放心。」
說著,他聲音壓得更低:「我原本也是想徹查此事的,然而細細追究下去,卻攀扯到大興城那邊兒去了,實在不好再生波瀾,只得將其按下……」
大興城,便是隋朝的京都,後來的長安城。
竇氏聽到此處,不禁默默。
皇帝喜怒無常,又因為近年國內起兵謀反者眾多,愈發忌憚手握重兵的丈夫。
此前皇帝下令傳召,丈夫因病未去,時值外甥女王氏侍從宮中,皇帝便問:「你舅父因何不來?」
王氏回答說:「舅父身染沉疴,故而未至。」
皇帝冷笑一聲,問:「是病的要死了嗎?」
其忌憚與惡意可見一斑。
李淵的身體原本剛要有些起色,聽完之後復又病了,此後愈發謹小慎微,甚至不惜收受賄賂自污,以求保全自家。
這時候再聽說那謠言同大興城有關,竇氏怎麼能不多想?
再去看次子時,她眸光里添了幾分憐愛:「你這孩子,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一聲都不吭?」
李世民善解人意道:「阿耶已經夠煩心了,阿娘和大哥也高高興興的籌備著家中兩樁婚事,反正線索也斷了,我又何必再去惹你們煩心?至於外面有人惡意中傷……我只避著鄭氏,一心愛護觀音婢便也是了,時日一久,即便再有人故技重施,散布流言,也是不攻自破。」
空間裡的皇帝們:「……」
噫。
這種話都說得出來,李二鳳你心真的好髒啊!
竇氏卻真真切切的被感動了:「你啊,叫我說什麼才好?若不是阿娘今日來問,難道你還真就把這件事埋在心裡邊了?我就說你素日裡恭謹守禮,不是那種胡作非為的紈絝子……你這麼做,外邊人是沒法用流言來詆毀咱們李家了,可是又叫家裡人怎麼想你?你這孩子,當真是懂事的叫阿娘心疼!」
李世民動情的道:「為了我們家,為了阿耶阿娘,也為了大哥大嫂,我願意的!」
皇帝們:「……」
竇氏感動的眼淚都下來了,拉著兒子的手,一個勁兒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你阿耶昨晚還在房裡罵你,難為你為了全家人生忍著,一個字都不露!」
李世民揉出來一個心酸中帶著幾分驕傲的神情來,堅強的笑了。
……
竇氏滿心感動的離開了,李世民將湯盅的蓋子打開,摸一下尤有餘溫,便用湯勺盛了出來,繼續大快朵頤。
空間裡邊劉徹忍不住嘖嘖出聲:「李二鳳你夠賊的啊。」
李世民嗤笑一聲:「當皇帝的,有幾個不賊的?」
高祖默默觀望良久,反而道:「總歸是有感情的吧,無論是對你父親,還是對你兄長。」
李世民盛湯的手微微一頓,旋即又嘆口氣:「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阿耶這個人,的確是優柔寡斷,但也是真心愛惜兒子的。要換成老朱,早就對我痛下殺手了,又怎麼會左右搖擺,釀成當年玄武門之變?」
他聲音愈低:「當年還沒造反的時候,他對我是真心疼愛,我同其餘兄弟的關係也不壞——一母同胞啊,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
嬴政淡淡道:「只能說光陰荏苒,歲月無情。人是會變的。」
曾經父子相親,兄弟手足,後來卻能毫不猶豫舉刀相向,就像曾經風雨同舟的親生母子,也會因權位而對兒子痛下殺手。
劉徹想起戾太子故事,不禁默默:「的確是這麼一回事。」
朱元璋聽得心生唏噓,再往自己身上一代,心下不快,目光不善,扭頭去看朱棣。
朱棣別過臉去摳鼻子,神情放空,裝作沒發現老爹的目光。
朱元璋被氣笑了,白他一眼,又問李世民:「那怎麼著,這一世還當皇帝嗎?」
李世民語氣沒有絲毫起伏,慢悠悠的喝著湯,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道:「當啊。」
朱元璋哼了一聲,又問道:「李建成他們要是還擋你的路呢?」
「這還用說嗎,」李世民語氣輕飄飄的:「感情歸感情,利益歸利益,當然是殺掉他們了。」
說完他咂咂嘴,笑吟吟道:「我媳婦手藝真好,這湯鮮的掉舌頭!」
……
竇氏顯然是將事情原委告知丈夫了,因為第二天李世民再見到李淵時,他臉上仿佛打了八百度的柔光,滿面慈祥如一個老外婆:「好些了沒有?」
李世民轉了轉脖子,讓他看個清楚:「好了!」
李淵欣然頷首,也不提別的,只拍了拍兒子肩膀:「長大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可不是嗎,馬上就要成親了。」
前世李世民同長孫無憂便是這個時候成婚的。
那一年李世民十六歲,長孫無憂十三歲,聽起來歲數都還小,但這時代卻已經到了婚齡,李世民雁門救駕的時候也才十八。
再則,成婚是一回事,圓房是另一回事,時下不乏八九歲便出嫁的新娘子,這么小的孩子壓根都不懂什麼是夫妻之禮呢,前世長孫無憂也是十八歲才生下長子李承乾的。
回想起前世夫妻相處時的靜好時光,李世民隨之柔和了神情。
……
婚期逐漸近了,婚禮的各項籌備工作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當中。
唐國公府的當家主母竇氏是李世民的生母,這時候自然不會虧待兒子,高家那邊又有高氏緊盯著,也不會出什麼錯漏。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六禮過了五個,只剩下一個親迎的時候,竇氏找人算了日子,讓兒子接了未來兒媳婦往廟裡拜佛,祈求來日婚事順遂,夫妻和睦,兒孫滿堂。
李世民自無不應,等到了那一天,他起個大早,徑直往高家接人去了。
這天是個要緊日子,長孫無憂同樣起的很早,叫僕婢們侍奉著更衣梳妝,佩戴帷帽,臨行前羞答答對著鏡子照了又照。
高氏看得忍俊不禁:「瞧這架勢也是喜歡李二公子的,這段時間他來找你,你怎麼不見他?」
長孫無憂回想起當日自己落荒而逃的場景,便禁不住要臉紅,腮幫子鼓了鼓,口是心非道:「誰叫他那麼討厭,哼!」
高氏掩口失笑,長孫無憂見狀,便有些被人看透的窘然,帷帽往下一蓋,快步溜出去了。
高家門外,李世民穿一身深青色窄袖圓領袍,風姿卓越,聽見內里動靜,扭頭去看,當真是英姿斐然。
長孫無憂看了一眼,心跳便不禁有些快,又怕他拿前段時間自己偷親他的事情取笑自己,便也不跟他打招呼,悶著頭上了馬之後,才丟下一句:「走吧。」
李世民一把將她韁繩扯住了,身體略微前傾,眉宇間英氣逼人:「你是沒看見我還是怎麼著?」
說完,他在她遮面的帷帽輕紗上吹了一下。
那輕紗隨之一抖,長孫無憂的心尖兒也隨之輕顫。
她趕緊扶住帷帽,又是心虛、又是心慌:「看見了看見了,李二公子,你好呀!」
李世民被逗笑了:「你頭都沒轉,怎麼看見我的?」
長孫無憂心說虧得頭頂還有帷帽遮掩,免了直接面對面的窘迫,暗吸口氣,轉過頭去:「現在是真的看見了。」
李世民輕輕「唔」了聲,催馬慢慢向前,又道:「我怎麼覺得你在躲我?之前我去高家找你,你都不肯見我。」
長孫無憂見他開始前行,心頭微松,瓮聲瓮氣道:「男女授受不親,雖說是定了親的,但總也要避諱一些……」
李世民笑了:「你真這麼想?」
長孫無憂語氣堅定:「我真的這麼想。」
李世民也不深究,只關切道:「我看你近來好像消減了些。」
長孫無憂道:「天熱了嘛,胃口變弱了。」
李世民點點頭,又道:「府裡邊有個廚子清涼飲做的不錯,以後每天讓人給你送過去。」
長孫無憂趕忙搖頭:「不用啦,這也太叨擾了些……」
李世民又笑了笑,問:「偷親了我一口,是不是挺不好意思的?」
長孫無憂下意識接了下去:「是啊是啊,你怎麼知道!」
話音落地,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都說了什麼,一張臉猛地漲得通紅,聲音瞬間頓住。
李世民忍笑喚她:「觀音婢?」
長孫無憂:「……」
長孫無憂長長的吸了口氣,平復心境,權當是沒聽見。
李世民又喚她:「觀音婢。」
他扯著她手裡不算緊繃的韁繩,輕輕搖了幾下:「你怎麼不說話呀。」
長孫無憂兩腮鼓得老高,嘴唇緊緊抿著。
李世民就跟扯小女生辮子的幼稚小學雞一樣,又去吹人家帷帽前的輕紗:「餵——」
長孫無憂一把將帷帽上的輕紗掀起來,臉頰漲紅,眼眸晶亮,氣呼呼的踩著腳蹬:「李世民你煩死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