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還沒反應過來,臉上便重重挨了一掌。閱讀
何震魁身形魁梧,還未及冠的時候就能上山打虎,此時正當盛年,他揮手一巴掌過去,又豈是胡氏這樣嬌養閨中的小姐所能承受的?
「啪」的一聲清響,胡氏但覺頭重腳輕,仿佛被迎面駛來的馬車撞到似的,腦袋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原地轉了半個圈兒,她身體撞到桌子上,猛地栽倒在地,半天之後緩應過來,艱難的咳嗽幾聲,吐出來的血水裡邊倒著兩顆槽牙。
胡光碩同這胞妹還是很有感情的,見狀又驚又痛,「啊呀」一聲,沒等說出別的什麼話,胡老太太已經「心肝兒肉」的哭叫著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將女兒攙扶住,叫她靠在自己懷裡。
高祖激怒之下,渾身都在顫抖,隨手一指地上抽搐不止的胡氏,向胡光碩道:「光碩,你這是個什么妹妹?她說的那是人話嗎?!費家姑娘救的可是她生身母親的性命——這等滔天大恩,叫她去費家做妾怎麼了?難道她是覺得費家姑娘不該救老太太,就該讓老太太在冷水裡淹死?!」
胡光碩呆若木雞:「這個……」
高祖痛心疾首:「連親生母親的救命恩人都不放在眼裡,這等孽畜還養她做什麼?!你這兄長也真真是好性子,竟然也由得她如此撒潑,若換了我,這等有辱家門的東西,早早打死了事!」
胡氏腦袋裡呼呼的刮著風,直到這會兒都沒反應過來,胡老太太摟著女兒一個勁兒的掉眼淚,充斥著淚水的眸光間隙在何震魁身上掃過,隱約怨恨,只是不敢表露出來,給自家招禍。
母親的哭聲還在耳邊,胞妹倒在地上,衣襟沾血,人事不知。
胡光碩艱難的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低三下四道:「大哥,不是我和妹妹不孝,只是費家畢竟門第低微,費姑娘的哥哥又已經娶妻,叫我妹妹去做妾,實在是……」
高祖嘆一口氣,通情達理道:「光碩,我這個人你也是知道的,就是脾氣急了點,沒什麼壞心思。」
他說:「我知道這事委屈你妹妹了,但這不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嗎?說一千道一萬,費家對胡家有恩,到哪兒去都是咱們家欠他們啊!」
說著,高祖笑了笑,和顏悅色道:「至於叫令妹往費家去做妾,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憂心。說是做妾,但她有這樣的娘家和哥哥,誰會真的把她當妾?再則,只看費家姑娘品行高潔,不顧危險下水救人,便可想像費家家風清正,這樣的人家裡,必然不會有磋磨妾侍、將其打罵甚至提及提著腳發賣出去的事情的——你妹妹並非賤籍,饒是做妾,那也是貴妾,很有幾分體面的!」
哪能一樣嗎?!
貴妾不也是妾,天生就得低正妻一頭?!
費家那兒子早就娶了妻,房裡還有幾個妾,嫡子庶子好幾個,自家名門出身的妹妹嫁過去給他做妾——
真不怕折了那王八蛋的壽數!
胡光碩內心悲憤,怒火激盪,有心撕破臉大罵面前妻兄幾句,擺出胡家家主的威風,奈何勢不如人,憋了好一會兒,到底也沒敢開口。
高祖說後邊那些話的時候,胡老太太便暫時停了哭聲,皺著一張老臉,越聽越覺得他說的那些話熟悉。
好像都是自己和女兒勸何氏接納費氏為平妻時候說的。
胡老太太想明白這一節,心中情緒又豈是翻江倒海四個字所能形容,又悔又恨,又惱又怒。
早知如此,她當初又何必拿捏何氏,以至於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胡老太太悔不當初!
畢竟是多年的狐狸成了精,胡老太太心知何震魁如此是有意為何氏出氣,愛女的將來只在對方一念之間,當下什麼尊嚴、體統都顧不上了。
她連滾帶爬的到了何震魁腳下,正待叩頭求饒,就被何震魁一隻手提溜起來了。
饒是剛剛吩咐人榨光了胡家的家財,又反手將胡家女兒送出去做妾,這時候何震魁臉上的神色也仍舊是和藹的,笑微微的瞧著她,說:「老太太,您這是幹什麼?快快請起,您可是長輩,怎麼能跪我?!」
說完他把胡老太太往座椅上一丟,向坐在一邊冷汗涔涔的費卓道:「你能養的出那樣善良的女兒,兒子想必也極為出類拔萃,以此類推,料想兒媳婦必然賢淑懂事,並非刁蠻跋扈之人。」
大將軍說一,費卓怎麼敢說二?
借他個膽子都不敢跟大將軍擰著來。
高祖話音落地,費卓便忙不迭站起身來,一個勁兒的點頭哈腰,謙卑說:「大將軍謬讚,小兒能納胡家姑娘為妾,是他的福氣,如何敢有所欺壓……」
胡光碩聽得眼前發黑,胡老太太更是幾乎暈死過去。
明明是自家女兒的婚事,卻被兩個外人三言兩語給敲定了,堂堂胡家的女兒、兗州都督之妻的堂妹,嫁去費家為妻都是珍珠掉進了臭泥坑,這會兒卻不得不去做妾?!
胡老太太但覺心口血氣翻湧,劇烈的咳嗽幾聲,喉頭霎時間湧上一股腥甜。
胡光碩張皇失措,流著眼淚上前去幫母親順氣。
胡氏其實早就醒了,只是一口血痰堵在心口,想說話也說不出,目光都有些渙散,這時候聽何震魁直接定了自己終身,又氣又急,那口氣一順,血痰吐了出來,旋即虛弱道:「不,我不要……」
一直靜靜坐在旁邊的何氏站起身來,溫柔將小姑扶起,端起茶盞,餵她喝了口水:「慢點,別急。」
胡氏萬萬沒想到這等時候幫助自己的竟會是自己欺辱了多年的嫂嫂,心中又羞又愧,淚眼朦朧的看了過去,動容道:「嫂嫂。」
何氏親親熱熱的扶著她的手臂,悄聲道:「別擔心,好妹妹,日後你在費家若是受了委屈,只管來同我說。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跟你站在一起的,畢竟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了啊!」
胡氏:「……」
胡氏臉上的感動一寸寸僵住,然後徹底破碎開來。
這分明是當日她和母親一唱一和、逼迫嫂嫂點頭應允納費氏為平妻之後她跟嫂嫂說的話,現下卻被嫂嫂盡數奉還!
明明何氏說話的聲音那樣溫柔,神情那樣婉順,溫熱的手掌就扶在自己手臂上,但胡氏卻有種兜頭又被打了一記耳光,吐一口唾沫的屈辱感。
這是嫂嫂的報復嗎?
還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胡氏心頭滴血,目光含恨,死死的瞪著面前的何氏,旋即便覺又一陣咳意傳來,鬆動了的後槽牙隱隱作痛。
何氏微微一笑,鬆開手,站起身來。
高祖欣慰的看著她,頷首道:「妹妹還是那麼溫柔懂事。」
說完,就吩咐左右:「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個黃道吉日,反正只是納妾,而非娶妻,儀式上也沒必要那麼講究——」
「對了,」他有些懊惱的拍了拍額頭,向費卓道:「之前兩家不是都把成婚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雖然顏色不太搭調,但湊活著用一下也是使得的。胡家姑娘是我妹妹的小姑子,那也就是我的妹妹,給個面子,就這麼辦吧!」
費卓哪裡敢有異聲?
再說,幫兒子納個出身尊貴的美妾回家,費家也不算虧。
他忙不迭點頭應了,又差人回家安排。
胡光碩聽得又急又慌,卻也無計可施,胡老太太與胡氏也漲紅了臉,有心反抗,奈何卻只是螳臂當車,根本無從抗衡。
高祖說干就干,毫不遲疑,當下令人去尋花轎,打妹妹院子裡找了幾個婆子,簡單幫胡氏開了臉,馬上就要派人送到胡家去。
至於迎親、拜堂,納個妾而已,拜什麼堂,迎什麼親!
胡氏自然是不情願的,胡老太太也不捨得,然而一見高祖隨行扈從入內,鄣刀雪亮,隨時可能飲血,如何還敢抗議,哭著叫婆子幫忙開了臉,眼淚漣漣的坐上花轎,直接送去了費家。
高祖沒出府門去送,站在院子門口目視胡氏身著喜服,被兩個婆子攙扶著,伴著啜泣聲與胡老太太的淚眼離開,神色唏噓,面帶感慨:「時間過得可真快,上一次見她還是個小姑娘,今日再見,竟是就要出嫁了!」
又吩咐何氏:「讓廚房準備幾個菜,我跟光碩多年不見,又碰上胡家姑娘出嫁這等喜事,必然得喝上幾杯才好!」
他熱情洋溢的挽留胡老太太:「您也來,人多熱鬧!」
胡光碩拳頭緊握,不算長的指甲生生將掌心刺破,滿嘴牙齒咬得死緊,生怕一個抑制不住,罵出聲來。
胡老太太也是恨不能將白眼翻到頭頂去,再用眼刀一寸一寸的把這個害了自己女兒的王八蛋給剮了。
然而局勢不如人,也只能低頭強笑,打落牙齒和血吞。
……
何氏出了院子,便見與哥哥同來的心腹扈從們等候在外,她此前雖未見過這些人,這時遇見卻也覺得親切,吩咐人去備下酒菜款待,勿要怠慢,卻見為首中年文士走上前來,恭敬道:「夫人,還請借一步說話。」
何氏聽得心下微動,卻不遲疑,吩咐身邊嬤嬤去安排今晚的菜餚酒水,自己則隨從中年文士往一側敘話。
那中年文士道:「大將軍公務繁忙,聽聞胞妹受困於興安胡家,心急如焚,拋下京城公務,匆忙往此處來為夫人主持公道,現下此間事情了結一半,大將軍只怕不會繼續在此處停留,料想明日便會啟程還京。夫人與您的一雙兒女是打算繼續留在興安,還是隨從大將軍一道北上還京?」
何氏本就聰慧,又深知兄長性情,現下再聽此人言說,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此間事情了結一半,是指費氏嫁與丈夫做平妻的事情已經被抹平胡氏也受到了相應的懲罰,至於另一半……
怕就得著落到婆母和丈夫身上了。
這人表面上問的是自己日後與一雙兒女何去何從,實際上問的卻是自己此後究竟是要繼續在興安這麼稀里糊塗的過下去,還是要離開胡家,帶著兩個孩子隨從兄長北上。
對於何氏來說,這是個無需考慮的問題。
這些年來,她無數次想過離開胡光碩、離開胡家,只是娘家此時是繼母管家,根本不可能接納她,而一雙孩兒都是胡家骨肉,上至老太太,下至胡光碩,怕都不會答允叫自己將他們帶走。
她沒法走,走不掉,也無處可去,所以只能咬著牙在寒夜裡堅持,留在胡家忍氣吞聲。
現在哥哥回來了,欺辱她多年的婆母和小姑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丈夫不敢有二話,她可以毫無顧慮的將一雙孩兒帶走,既然如此,還留在胡家幹什麼?
捨不得刻薄尖酸的婆婆和小姑,還是放不下薄情的丈夫和一後院的小妾?
何氏當即道:「我與胡光碩夫妻情分已盡,若哥哥不嫌棄我們母子三人累贅,我們必然是要與哥哥同行北上的!」
中年文士聽得微笑起來,語氣裡帶著幾分欣慰:「大將軍若非牽掛夫人,又怎麼會匆忙離京、日夜兼程來到此處?夫人且令人去收拾行囊,再著人看顧好小公子和小姐,明日隨我們一道離開。」
又贊道:「大將軍乃是世間英豪,胸吞萬流,夫人亦是剛烈果決,兄妹二人皆非凡俗。」
何氏被人說慣了柔順賢淑,陡然聽了這樣一句誇讚,不禁微怔,旋即失笑,福身謝過他,回房去收拾行裝。
這時候天色已晚,早就到了歇息的時候,胡康林跟妹妹胡皎皎趴在床上,卻沒有絲毫睡意,兄妹倆語氣興奮的議論:「舅舅的胳膊好粗,個子有小山那麼高,可真是威猛!聽說舅舅年輕時候還曾經打死過老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胡皎皎滿臉崇拜:「要不然爹和其餘人怎麼會那麼怕舅舅?你看祖母和姑姑,聽說舅舅要來之後,再不敢給娘臉色看了!」
何氏聽得微笑,心緒少見的輕鬆起來,沒急著進屋,只站在外間聽兩個孩子說悄悄話。
「舅舅可真好!」胡康林興奮過後,又有些失落:「要是舅舅能早點來就好了,娘也不會吃那麼多苦,之前娘被祖母罰跪,膝蓋都青了,站起來都打晃,還得每天去給祖母請安……」
胡皎皎也黯然起來:「娘怕我們擔心,從來都不說這些的,可是房裡藥味那麼重,怎麼會聞不到?」
她有些孩子氣的怨恨,憤憤道:「爹從來不管這些,可張姨娘那天只是崴了腳,他就心疼的跟什麼似的,我說了幾句,他還發那麼大的脾氣!」
何氏臉上笑容慢慢收斂起來,聽著兩個孩子在床上低聲絮語,不覺濕了眼眶。
她以為自己瞞得很好,但是這兩個孩子卻遠比自己想像中聰明敏銳。
也是,胡家這麼大,她一個人瞞著,又有什麼用?
胡老太太和胡氏對待自己這個母親的態度,他們都看在眼裡,丈夫的冷待和薄情,他們也心知肚明,只是自己一直以來自欺欺人、裝作過得很好,兩個孩子不忍心拆穿,陪著自己演戲罷了。
何氏滿心苦澀,卻更加堅定了離開這裡的想法。
處在胡家的地盤上,整日裡活的小心翼翼,連帶著兩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承受了那麼多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壓力,要在母親面前強顏歡笑,還要在祖母長輩們面前表現的分外乖巧懂事,為母親爭奪幾分微博體面……
這固然是一片孝心,體貼入微,但對於何氏這個母親而言,又是怎樣的錐心之痛!
何氏故意加重腳步,走入內室,果然聽內里床上動靜瞬間消失,忍俊不禁走上前去,她抬手將床帳收起,向兩個明顯裝睡的孩子道:「睜開眼吧,娘有話要問你們。」
胡康林跟胡皎皎抬手捂住眼睛,五指張開兩條縫,從裡邊偷偷摸摸的覷著母親神色。
何氏好笑道:「睡不著也別硬睡,正好咱們娘仨說幾句話。」
略頓了頓,又用方才那中年文士說的那席話來問一雙兒女。
胡皎皎是女兒,相較於胡康林這個長孫,在胡老太太處並不很受重視,也更加能體諒到母親這些年的不易與辛酸,當即便道:「我要跟娘走,跟舅舅一起去京城!娘在這個家裡活的這麼辛苦,我跟哥哥也不開心,還不如去跟著舅舅過活呢,再差也不會比這兒更差了!」
末了,又快意道:「姑姑真的嫁去費家做妾了?還是哭著去的?活該!當初她來勸娘的時候有那麼多話講,滿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說什麼費家姑娘是祖母的救命恩人,不能輕慢,這時候叫她替自己親娘去報恩,她怎麼又哭了?怎麼不說百善孝為先,國朝以孝治天下了?!」
「還是老話說得對,針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她哼了一聲,道:「舅舅幹得漂亮,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用她自己的法子來治她自己——」
胡康林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沒錯,」胡皎皎點頭道:「就是這句話!」
相較於胡皎皎打小就顯露出的爽利性格,胡康林便要溫和許多。
何氏低聲問兒子:「康林,你怎麼想?」
胡康林道:「聖人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一報還一報罷了,沒什麼好說的。」
胡皎皎急道:「哥哥,誰讓你說這個了,娘是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京城舅舅家!」
「我跟娘一起走。」
胡康林堅定道:「娘只有我們,我們也只有娘。兒子又不是傻子,這些年來胡家待我們母子三人如何心知肚明,好容易舅舅來了,娘終於有機會脫離樊籠,怎麼可能繼續留在這兒?我們一起走!」
何氏聽一雙兒女說完,眼眶濕熱,險些落下淚來,伸臂將他們擁住,哽咽道:「有你們這席話,娘死也無恨!」
……
何氏母子三人在內院敘話,高祖與胡家娘倆在前堂寒暄,胡氏乘坐的小轎搖搖晃晃,行駛在前往費家的路上。
關於未來的夫婿人選,胡氏心裡有過無數個期盼。
胡家的確是日薄西山,但破船也有三千釘呢,她的堂姐能嫁給兗州都督做填房,她沒道理不能嫁入豪強之家做主母啊!
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
聘書沒有,合婚庚帖沒有,一頂簡陋的小轎,甚至連身上這件正紅色的喜服都是暫時偷來的,明早不見天日就要過期。
樁樁件件都在提醒她,你不是正妻,只是隨意被打發過去的一個妾侍而已。
胡氏早先挨了高祖一巴掌,臉頰高高腫起,雖然也化了妝,但是根本無從遮掩,現下雖是辦喜事,就此出閣,但她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上好的胭脂打在臉上,也仍舊遮掩不住來自肌理深處的慘白與絕望。
嫁去費家那等破落門第做妾,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胡氏想拒絕,然而面對雪亮刀鋒的時候,話到嘴邊,又給咽下去了;她想逃走,身邊卻是防衛嚴密的扈從,根本插翅難逃。
她坐在喜轎里破口大罵,眼淚流的像河水一樣凶,哭花了臉上妝容,也叫她此時形容變得愈發狼狽。
絕望像是一波高過一波的浪頭,逕自將她淹沒。
胡氏罵完了,又開始痛哭,開始懊悔,開始回想自己堂堂胡家的嫡女、兗州都督繼妻的堂妹,怎麼會落到今天這等地步。
何氏,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何氏這個嫂嫂!
胡氏想起了自己這些年來對嫂嫂的欺辱,依仗母親索取嫂嫂嫁妝時的跋扈,還有數日之前,義正言辭的用救命之恩來綁架嫂嫂,迫使她不得不接納費氏這個平妻……
胡氏悔不當初。
「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嫂嫂!!!」
她嚎哭著掀開轎簾,向隨行的扈從們哭求道:「我真的知道錯了,送我回去,我給嫂嫂磕頭賠罪,送我回去啊!我不要去給費家人做妾!送我回去!!!」
沒有人理睬她。
這頂小轎註定會在不久之後抵達費家。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
胡氏走了多久,就哭了多久,而胡老太太這個胡氏生母,心裡難道便會很舒服嗎?
何氏是兒媳婦,是別人的女兒,死活她都不在乎。
不,甚至說兒媳婦能早點死了才好呢,到時候她的嫁妝不就都成了胡家之物?
但是自己的女兒就不一樣了,那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親生骨肉,磕了碰了受了委屈,當娘的心裡都跟著一抽一抽的疼!
這會兒自己金尊玉貴的女兒被迫離家,去給那個破落門戶家裡做妾,對於胡老太太而言,生生將心肝剜出來丟到地上踩,也不過如此了。
廚房很快送了酒菜前來,扈從們檢驗之後,呈了上去。
胡光碩面如土色坐在下手,費卓雖為兒子納了一個嬌妾,但臉色也不十分好看,胡老太太僵硬如一尊木偶,呆坐在兒子身邊,盡力控制住自己情緒,不要當場發瘋,指著何震魁那王八蛋破口大罵。
酒桌上四個人各懷心思,只有高祖是真的高興,相隔老遠,都能聽見他豪邁粗獷的笑聲。
他親自起身幫胡老太太斟酒,後者一個激靈,忙道不敢。
「哎喲,您可別這麼說,」高祖道:「您是長輩,又是我妹妹的婆母,這些年來舍妹承蒙您關照,我這個當兄長的是感恩戴德,給您倒酒,您就受著,您當得起!」
他雖然辦的不是人事,但這張嘴裡邊說出來的話卻是真真好聽,只是胡老太太有前幾次的教訓在,又怎麼敢放肆得意?
手持酒杯,戰戰兢兢半晌,到底也沒能扛住,手一哆嗦,酒杯落地,應聲而碎,酒水撒了一地。
高祖嘖嘖道:「老太太,您這是怎麼了?看著身體還挺硬朗的,怎麼連個酒杯都拿不住?」
他示意婢女去收拾殘局,哈哈笑道:「總不會是被我嚇到了吧?不能啊,我這麼體貼和善的小輩,有什麼嚇人的?」
胡光碩笑的僵硬,費卓臉上諂媚笑容也帶著一股子塑料感,二人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謙卑的低下頭,半個字都不敢說。
胡老太太雖也見過些世面,但真正跟殺伐決斷、征戰疆場的當世之雄面對面坐在一起卻還是頭一遭,更別說她這些年來可勁兒作踐人家妹妹,心裡邊打的主意就是趕緊把何氏弄死了自己好接管她的嫁妝。
這時候對上何震魁,她怎麼能不心虛懼怕?
胡老太太額頭上全都是汗,見證過親生女兒的下場之後,就知道何震魁有意用軟刀子割肉殺人,這時候既有了這個引子,便豁了出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求饒:「大將軍饒命!我這些年是做了些錯事,待令妹也有些……是我不好,老糊塗了,我該死,我對不住令妹,您著人請她來,我當著您的面給她磕頭賠罪——」
她既跪了下去,胡光碩哪裡還頂得住,一屁股沒坐穩跌到地上,旋即便屁滾尿流的爬上前去,極盡諂媚討好之態:「大哥,是我混蛋,我對不起夫人,您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消消氣……只是兩個孩子還小,夫人也不能沒有丈夫,求大哥饒妹夫一命,用後半生來彌補夫人和兩個孩子啊!」
「欸,你們這是幹什麼?不知道的見了,以為我是什麼殺人如麻的惡人呢!」
高祖趕忙招呼左右:「還不快把老太太和光碩攙扶起來!」
左右聞聲近前,可胡老太太和胡光碩如何敢起?
母子二人對視一眼,只低三下四道:「我們二人有錯在先,向您賠罪也是應當,大將軍若不寬恕,我們是決計不敢起身的。」
高祖聽得笑了,捻起一顆花生米送進嘴裡,慢慢咀嚼:「老太太說的是心裡話?」
胡老太太見他終於不再拿腔作調了,就知道此事有門,喜的幾乎落下淚來:「是,是真心話!」
高祖又問胡光碩:「你呢?」
胡光碩點頭如搗蒜:「自然也是真心話!」
高祖聽得頷首,咀嚼的動作不停,口中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得好生掰扯一二了——老太太?」
胡老太太忙道:「是。」
高祖道:「你可還記得當年我母親帶病登門,同你都說了些什麼,你又是怎麼答應她的?」
胡老太太思及舊事,霎時間變了臉色。
高祖卻笑了起來:「當年胡家牽涉到朝廷大案,禍及滿門,是我外祖父為之奔走,方才使得胡家免於禍事,我母親覺得娘家有恩於胡家,自己又久病纏身,即將不久於人世,這才將女兒託付於你,覺得兩家有這樣的淵源在,你一定會善待她的女兒,卻沒想到你恩將仇報,竟然盼著救命恩人的後嗣早赴西天,趁機謀取她的嫁妝!」
胡老太太原本就慘澹的臉色徹底消去了最後一絲血色,卻也知道這事絕對不能承認,當下按捺住心虛,高聲辯解:「我沒有!我是對令妹不好,可是她是我的兒媳婦,又為胡家誕育了一雙兒女,我怎麼可能盼著她死?更別說她的外祖還對我們胡家有恩,我怎麼可能——」
她還要繼續慷慨陳詞,卻聽外邊一陣「沙沙」聲傳來,兩名健壯扈從拖著一名周身鮮血淋漓的僕婦入內,直接將其丟到地上,濺起一片帶著血腥氣味的塵土。
「大將軍,胡老太太陪房口供在此!」說完,便將那文書雙手呈上。
高祖接過來看了眼,不禁失笑,隨手將那薄薄的幾張紙彈到胡老太太面前去,笑問道:「老太太,你方才想說什麼,怎麼不繼續了?」
胡老太太仿佛忽然間被剪去了舌頭一樣,滿目驚慌,辯解聲戛然而止。
良久之後,她方才顫聲道:「必,必然是賤婢胡言亂語,構陷於我,大將軍,您一定要相信我!」
高祖又往嘴裡丟了一顆花生米,笑吟吟道:「我當然是相信您的,當年畢竟是母親選中您做親家,將女兒託付過去,做兒子的怎麼可能懷疑母親的眼光和遠見?」
胡老太太心頭微松,勉強應對:「何夫人風姿高雅,識見非凡。」
高祖卻搖頭道:「只是此事疑點實在不少,等閒怕也難以交代過去。」
胡老太太心頭忽的湧現出幾分不祥之感:「大將軍,你——」
高祖低頭看一眼地上未曾乾涸的酒痕,感慨道:「送行酒您已經替自己斟了,我也不必再多此一舉,母親作古多年,您還是下去跟她老人家慢慢解釋吧!」
胡老太太猝然變色,「啊呀」一聲驚呼,便待從地上爬起來向外逃竄,就在這時候,卻見面前血光一閃,喉嚨傳來一陣細微疼痛,雙眼瞪大,重重跌到地上。
高祖歸刀入鞘,飲一口酒,大呼一聲痛快!
費卓已經傻在原地,驚呼聲即將溢出喉嚨時,將將反應過來,死死將嘴捂住,一聲都不敢出。
胡光碩眼見胡老太太殞命面前,又驚又駭,神情悲憤,面容猙獰想要近前拼命,卻被高祖一腳踹翻,摔在座椅之上,好半天沒爬起來。
高祖隨手將佩刀丟給侍從,手提酒壺,穩步近前,眸光湛湛,寒光懾人。
胡光碩看得膽寒,方才鼓起的勇氣瞬間消退,不自覺慌亂後退,聲音帶著哭意:「你已經殺了我娘,你還想如何?!」
高祖仰頭將壺中酒飲盡,隨手擲去,又自腰間取出一柄匕首,哈哈大笑:「不如何,只是我久未歸鄉拜祭,愧見生母,借你心肝一用,聊以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