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嬴政所說的那樣,父子之間沒有隔夜仇,而這對父子之間從前所有的隔閡都來源於公務政事,與私情私利無關。閱讀М
皇長子性情溫厚,並非激進主戰之君,但是承繼帝國、撫恤百姓,做一守成之君,卻是綽綽有餘。
目送那高大而熟悉的身影離去,嬴政默然獨坐良久,再回過神來之後,便傳召郎官前來錄旨,冊皇長子為皇太子。
因為六公主許嫁蔣應辰一事,近來京城議論紛紛,覺得皇長子大抵是被踢出了儲君候選隊伍,畢竟皇長子長姐的夫家剛剛被滿門抄斬,九族也被提溜走修長城,而幼妹的夫家又如此不顯,甚至沒有官身。
那郎官雖未摻和其中,但心中難免有所猜測,聽皇帝吩咐錄旨立儲,怔楞幾瞬,方才回過神來,恭敬的提起筆來,心頭卻是一片驚濤駭浪。
皇帝早就有意冊立長子,畢竟他既是嫡出,又是長子,且的確仁孝,能夠服眾,否則,又如何會叫他娶軍中名將之女為正妃,又默許他與將領往來?
至於扶蘇,原本也是板上釘釘的大秦太子,向來後世以前朝亡國之因為鑑,秦朝廢止封建之事,漢朝遂行郡國並行制,又因為始皇帝死時扶蘇在外,趙高、李斯趁機作亂,故而有漢一代,太子再不曾離開關中,以防不測,可見一斑。
旨意很快被草擬出來,郎官雙手呈上,請皇帝過目。
不過幾百字而已,嬴政卻看了許久,手指觸碰到黃綢緞面,仿佛通過此物觸碰到了塵封在心頭的那段記憶。
若是當年能夠早立扶蘇為太子……
若是能早些看出趙高那奴婢的狼子野心……
若是……
罷罷罷!
嬴政先是長嘆,復而失笑,取出印璽加蓋其上,令人前去宣旨。
皇長子返回京師之後,尚且不曾歸府,拜見過皇帝之後,便同臨昌公主和六公主一道返回自家府邸,與王妃和世子團聚。
眾人其樂融融之際,卻有僕從匆忙來報,道是兩位重臣前來宣旨,現下已經過了朱雀街,再有半刻鐘時間便要抵達府上。
臨昌公主聽得微恐,六公主不明所以,皇長子心中卻有了些許明悟,吩咐府中人準備香案及一干接旨之物,帶領妻小往門前等候。
兩位重臣臉上微微含了幾分笑意,神色較之從前,卻多添幾分恭敬與凜然,展開聖旨宣讀結束,又笑道:「太子殿下,請接旨。」
皇長子恭敬謝恩,接過聖旨,站起身來,王妃隨之起身,卻有種踩在雲上的暈眩感,臨昌公主也怔住了,只有六公主一蹦老高,拍著手歡喜笑道:「大哥是太子了,恭喜恭喜!」
因為這一句話,氣氛才算是徹底活過來了。
王妃吩咐僕從往府門外去散發喜錢,又招待宮中內侍,請兩位朝臣喝杯茶再走,臨昌公主則盤算著什麼時候入宮謝恩,行宴款待百官,忙碌是真的,歡欣雀躍也是真的。
消息傳到京師,百官勛貴俱是為之驚愕,然而轉念一想,自古立嫡立長,皇長子既嫡且長,又非痴愚殘疾,本就應當是儲君人選,現下敲定下來,又有什麼好疑惑的?
還有人暗自揣測著,覺得皇帝大抵是想搞平衡制約那一套,論據還是那麼幾個——臨昌公主夫家被滿門抄斬,六公主夫家同樣不顯,要真是一心一意要叫皇長子登基,為何不給他添幾分得力姻親?
自有侍從在外搜羅消息報於宮中,而嬴政聽聞之後,也不過付諸一笑。
滿朝文武,諸多勛貴,能派的上用處的人多了去了,難道還能都跟皇太子結親?
真覺得娶了這家女兒,這家人就會拼死拼活付出一切,那才是蠢呢!
李世民不禁哂笑:「向來娶妻娶賢,何必苛求門戶?承乾為皇太子,娶的是秘書丞之女蘇氏,這麼一看,我也是不滿意這個兒子了?」
劉徹也撇嘴道:「皇帝真心想給兒子鋪路,又不是只有娶妻納妾這一條門路,直接令三品及以上門戶嫡子入侍東宮便是,何必玩那些彎彎繞。」
朱元璋回首往事,神情鬱卒:「親兄弟都會鬩牆,更別說姻親了,靠不住的。」
嬴政原本還在為宮外傳言發笑,聞聲不禁斂起笑意,默然片刻之後,半是自嘲、半是譏誚:「不鬩牆的天家,那還叫天家嗎。」
李世民默默點了個贊。
種種流言蜚語之下,甚至沒人關注到六公主的駙馬蔣應辰也在東宮謀了個職位,其實也不能說是沒人注意到,只是蔣應辰既為天子女婿,要迎娶的又是皇太子胞妹,皇帝亦或者皇太子想給他鍍一層金,在東宮某個官也是尋常。
沒有人將精力放在這樁小事上。
皇太子顧惜幼妹,自然要見一見這位未來妹婿、東宮臣屬,又知曉他並非才思敏捷之輩,故而相見之後不論文賦,只談庶務,提起此次南下修河渠一事,不想對方言之有物,知之甚多,顯然並非是死讀書的呆子。
皇太子心下暗奇,旋即正襟危坐起來,談完河渠一事,又問起其餘國務,以此考較。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蔣應辰意態溫和從容,既不以可堪應答為榮,也不因不明某事為恥,應對自若。
皇太子喜愛蔣應辰溫文爾雅,君子風範,聽的時候便不禁頷首,待一席清談結束,便和藹問:「應辰如此謙謙君子,何以此前聲名不顯?」
蔣應辰道:「朝堂之上英才如月,應辰卻只是疏星,豈能與之相較?是太子殿下抬愛,方才有此讚譽。」
皇太子聽得微笑起來,又問:「你既是孤的妹婿,又是東宮屬臣,今日初次相見,可有什麼想對孤說的?」
蔣應辰便坐直身體,正色道:「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殿下覺得您能做到幾條?臣以為真正的孝道不僅僅是順從,還要在父母有錯時加以規勸阻止,殿下捫心自問,是否能夠真的做到?」
皇太子心知他是在暗指先前自己與父親爭執,被驅逐出京南下一事,有心辯解,卻見蔣應辰輕輕搖頭,道:「臣能明白殿下的想法,也能體諒殿下仁愛萬民的慈悲之心,然而想要勸諫君上、規勸陛下改變主意,難道便唯有當面駁斥這一個途徑嗎?臣也知古來明君皆能納諫,然而也請殿下設身處地的想一下,您到底是願意接納諷諫和婉言相勸,還是更喜歡直言駁斥,諫臣在百官面前對您大加反駁,令您顏面盡失?匹夫尚且不可辱,更可況天子?」
皇太子微微變色。
蔣應辰則恭謹拜道:「臣年未及弱冠,才學亦遜色朝堂上袞袞諸公多矣,只是以臣的微末識見而言,若您與陛下意見不一,施政想法南轅北轍之時,當面駁斥是下下之策,婉言勸阻是中策,尋求到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再去加以規勸,這才是上上之策啊!」
皇太子回想起數月之前自己與父親在朝堂之上的那場爭執,當真恍如隔世,那時候父親威嚴端方,高坐御座,他如同初生牛犢一般懷抱著一腔熱血勇往直前。
當時他只覺得父親的做法有失妥當,法度過分嚴苛,卻沒有從父親的角度去考慮過整件事情,更沒有想過倘若父親依從自己所言,自己又應當如何去做。
有勇氣,有仁心,但若是用錯了地方,走錯了方向,也會是十成十的可笑。
皇太子回想當日之事,不禁後背生寒,再去想父親選中蔣應辰入侍東宮,甚至是為自己妹婿的原因,心下如何不動容感慨?
可憐天下父母心!
皇太子端正了神色向蔣應辰回禮:「應辰雖才學不顯,然而論事鞭辟入裡,體察世情,這才真正是孤所需要的臣子!」
這一日皇太子與蔣應辰的言談後來輾轉傳入嬴政耳中,他聽後便微笑起來,神情欣慰,同空間裡的幾個老夥計道:「蔣應辰不失我望。」
高祖亦笑道:「無才不一定無德,始皇助他在先,他輔佐皇太子在後,真正是一啄一飲,自有天定。」
皇長子秉性溫厚,卻不迂腐,頭腦靈活,一點就透,又有蔣應辰及東宮一干臣屬輔佐,就現在的天下局勢而言,嬴政很放心。
皇帝們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與盼望,但是真正論起內心渴求的強烈,卻無人能超乎嬴政,原因無他,大秦帝國的下場太慘烈了。
大秦數代先祖勵精圖治建立起的強大王國,嬴政嘔心瀝血開闢的大秦帝國,僅僅只存續了十四年便土崩瓦解,二世而亡,豈不令人扼腕嘆息!
而這方世界的這個國家國號為秦,皇太子又如此酷似扶蘇,難免會叫嬴政心裡平添幾分寬慰。
等到壽終正寢那一日,魂靈脫離身體,原本是該立時離去的,只是不知是否天道垂憐,竟叫他在這方世界多停留了片刻時光。
內殿中哭聲一片,臨昌公主與六公主幾乎哭成了淚人,皇太子面有戚色,卻還是在蔣應辰等心腹臣子的陪伴下往正殿繼位,以正名分。
嬴政目視皇太子穿戴冠冕,登基稱帝,百官景從,儀規肅整,神情專注,良久無言。
空間裡皇帝們眼尖,望見他眼底有一閃即逝的淚意。
劉徹少見的沒有說話。
朱元璋想近前去寬慰一二,卻被李世民拉住,輕輕搖頭。
始皇帝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靜的空間。
他自己能調節好的。
……
仍舊是白霧蒙蒙的空間。
一張石桌,皇帝們圍成圈坐,眼瞅著白絹自空中落下,朱元璋眼疾手快,一把抓到手裡,然後——噫!
「周書惠發現自己居然跟一本言情小說的女主重名,興致勃勃的搜了搜故事梗概,真想對天翻二百個白眼!」
「女主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非得跟男主這種心懷天下蒼生的聖父在一起,寧負天下不負卿的反派他不香嗎?!」
「至於反派是個壞人,殺人如麻、動輒屠城什麼的,誰在乎,愛我就好了嘛!」
「第二天一覺睡醒,周書惠發現自己穿到了這本小說里成了女主——聖父男主滾開,那個反派,我來啦!」
朱元璋:「……」
皇帝們:「……」
劉徹茫然的撓撓頭,說:「一個是心懷天下的聖父,一個是殺人如麻的反派,不是,就不能找個正常男人好好的過日子嗎?」
朱元璋一針見血道:「隔壁村二傻子心裡眼裡只有她,別的女人都不放在眼裡,你看她跟不跟?」
李世民嘖嘖道:「說到底,她就是想找個有權有勢、眼裡只有她的舔狗而已——劃重點,有權有勢!至於這個人品性如何,是不是殺人如麻,惡貫滿盈,誰在乎呢,刀不砍在她自己身上,當然不知道疼了。」
「有一點很奇怪,世間人口千千萬萬,被反派鍾愛的女人只有一個,但被反派害的家破人亡的卻有很多,她怎麼才能確定自己一定會成為反派鍾愛的女人,而不是被反派害的家破人亡的炮灰?」
嬴政劍眉微皺:「後世管這叫什麼,概率學嗎?」
朱元璋嗤笑一聲:「迷之自信。」
……
高祖在呼嘯的寒風聲中睜開眼睛,便聽馬蹄聲達達傳入耳中,定睛細看,才發現自己此時身在馬上疾馳,錦帽貂裘,身後約有數百扈從,似乎是以自己為首。
他心念微定,臉上不動神色,等到前方途徑驛館時,方才勒馬停住,暫時歇腳。
高祖既停了下來,左右自然附從,跟隨他走入驛館後,右側下屬自懷中掏出一份地圖,觀量幾瞬之後,恭敬道:「大將軍,此處距離興安只有五十里路程,天黑之前便能順利到達。」
大將軍?
武將之中的最高統帥?
這行人這是要去往何方?
高祖隨意「嗯」了一聲,自有侍從前去索要茶水,他作不經意狀手扶面頰,卻摸到一手的絡腮鬍子,從皮膚狀態來看,可不像是毛頭小子,起碼也是個年當而立的中年人。
大將軍出行在外,趕路奔赴興安,這是做什麼去?
下一瞬,記憶如潮水般向他湧來。
這是個架空世界,朝廷勢弱,各方諸侯勢強,原身何震魁先前坐鎮燕雲,天下大亂之後順勢南下入京,挾天子以令諸侯,順帶著給自己封了個大將軍。
何震魁生於名門,卻並非貴氣公子,性烈如火,粗中有細。
他母親早逝,父親另娶,又偏愛繼妻,苛待長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改換名姓投軍,硬生生闖下了偌大一份家業。
何家他已經沒什麼掛念的人,只是牽掛同胞雙生的妹妹,當年他離家之時,妹妹許了人家,無法與兄長一道離去,後來聽聞她出嫁,何震魁還輾轉託人送了賀禮過去,再後來東征西戰在外,實在無力維繫聯繫,關係便逐漸的斷了,直到他率軍南下,方才重新有了妹妹音訊。
何震魁這些年來東征西戰,刀頭舔血,妹妹的生活也同樣不是很如意。
娘家被繼母把持,幾個異父弟妹與她不甚親近,婆家胡家見風轉舵,待她不甚寬厚,虧得她肚子爭氣,進門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對龍鳳胎,這才能在婆家站穩腳跟。
何震魁早就差人去搜尋妹妹何在,若是可以,最好把妹妹和兩個外甥一併接走,等了一個多月,總算是有了消息,只是隨同這消息一併帶過來的,真不算是什麼好事。
胡家老太太前些天出門燒香,不小心掉進河裡去了,虧得被人救起,這才沒有出事。
救胡老太太的是個出身低門的小家碧玉,嘴巴甜,相貌好,特別討人喜歡,胡老太太問她想要什麼酬謝,那姑娘就羞答答的看著胡家大爺,低著頭捻帕子。
胡老太太立馬就明白了,當即就拍板叫娶回去做平妻。
天可憐見,商戶人家才有平妻呢,胡家好歹也是官宦世家,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可胡老太太堅持,家裡邊丈夫有意,再有小姑子煽風點火,何氏再想反對,道德綁架馬上就來了——這可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難道你想叫人家做妾?
在你眼裡,老太太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本朝向來以孝治天下,別說是娶回來做平妻,但凡你是個真孝順的,就該把正妻位置也讓出來,只是胡家顧念你誕下了一雙兒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才只叫那姑娘做平妻,給你和你一雙兒女留幾分體面的!
何氏氣的幾乎嘔血,想要帶一雙兒女離開胡家,奈何娘家已經沒了她的容身之處,哥哥一走十幾年,這時候還不知是否仍在人世。
繼續留在這兒……
現在胡家就這麼對她,以後還能有好兒?
她一個人倒還罷了,可她還有孩子呢!
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白著臉什麼都說不出來,回房之後,摟著一雙兒女失聲痛哭。
何震魁聽人說完,一掌拍下,將桌上硯台震得老高:「胡家敢這麼對老子的妹妹?簡直找死!」
回話人趕忙道:「下邊人已經去胡家傳話了,那起子小人聽說大將軍是胡夫人兄長,嚇得肝膽俱裂,已經把那姑娘打發走了!」
何震魁冷笑,眼底凶光閃爍,卻不評說此事,匆忙將公事委託到心腹手中,動身往興安去。
離開驛館趕往興安的時候,高祖特意往馬匹兜袋裡邊看了一眼,不禁道:「老朱,你跟何震魁肯定特別有共同語言!」
朱元璋:「????」
高祖:「知道這裡邊裝的什麼嗎?」
朱元璋道:「什麼?」
「剔骨刀,」高祖咋舌道:「這傢伙有個行軍夥伴當過屠夫,他也學了幾手,這次去的時候把刀也帶上了,打算剜出妹夫的心肝去親娘墳前祭拜謝罪——這傢伙娶他妹妹之前去他娘墳前發過誓,說如果辜負何氏,情願剜心謝罪!」
朱元璋又是感慨,又是唏噓:「這大兄弟真實誠,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