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夜宴

  第80章 夜宴

  林動若無其事地喝酒吃肉,下筷不停,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這劍拔弩張的氛圍。

  「斬了?」

  馬新貽先是挑了挑眉,接著不徐不疾給自己杯中添上酒,「斬得好呀,唔……這事,你還得問問我二弟,他總不能無緣無故斬人吧?難道他是瘋子,還是我是瘋子?又或者,我們三兄弟都是瘋子?」

  酒未穿腸腹先寒,馬新貽說話的時候,混雜了一股惡氣,一股子惡氣吐出,整個席面溫度都是寒冷了三分。

  殷燮卿面無表情,藍成春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陳得才忍不住一手摁在桌上,有些沙啞地開口:「馬將軍,您這話說得可不對……」

  一旁殷燮卿手一擺阻止了陳得才想說的話,而是看向張汶祥反問道:「看來是殷某錯了,只是不知其中是何隱情?」

  這是在給張汶祥辯解的機會。

  又像是要把失控的局面給掰扯回來。

  「哈哈,來吃肉。」

  馬新貽起身夾了一塊帶著骨頭的大肉,放進殷燮卿的白瓷碗裡。

  他臉上的表情,卻是讓人難以捉摸,鼻子往上,眸子裡,依舊閃爍著冰山山尖的那種爍爍寒光。

  鼻子往下嘴角微勾,好似變得和顏悅色起來,很難想像一個人居然能有如此複雜的表情,將冰與火兩種極端的表象,演繹在同一副面孔之上。

  牆角紅色的金屬燭台光線些微把馬新貽的影子拖長。

  林動吐骨頭的時候不經意瞥了一眼,好似看到一頭猙獰昂起頭顱的大蟒,正目露凶光,虎視眈眈盯著獵物。

  話題落回到張汶祥這裡。

  張汶祥惡狠狠瞪著殷燮卿怒道:「我只殺該殺之人,你怎麼不問問他幹了些什麼?謝有方,嗯,就是那個書生,說要來我主政堂觀政,學學我是怎麼審案斷案。」

  「我一想到,你們從廬州趕來,馬不停歇,就打算好好招待謝書生一番,也算是全了同為英王門下的情誼。」

  「哦?」

  殷燮卿聽出他話裡有話,故作驚嘆回應了一下。

  「誰知,他到我府上,竟……」

  張汶祥磨了磨牙,臉上露出痛恨與痛苦,雙重交織的表情。

  林動不動聲色看著這位二哥表演。

  全他媽都是影帝,不過,是不是有點用力過猛了?

  「他竟仗著醉酒,輕薄我的師妹白芷。白芷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師妹,不過,我自小與她就有一份情誼,把她視為愛人,這書生好不曉事,竟敢仗著後台,說些胡亂的話來,殷先生,伱說該不該殺?」

  「至於,那些胡話,實在是太過污濁,在下就不轉述,污了大家的耳根子了。」

  張汶祥演戲頗為投入,雙目猩紅,一隻手臂摁住桌子,裸露出來的臂膀上青筋暴起,好似動了真怒。

  如果不是林動知道真相,這會兒都差點相信。

  「你胡說!」

  陳得才一拍桌子,起身就要為死掉的文士謝有方爭辯。

  他一路護持著殷燮卿從廬州過來,其他的也就罷了,與那文人謝有方確實有些交情,兩人喝過幾杯閒酒,言談間那個書生都是謙卑和善,還會說出一些憂國憂民的話來。

  對於天父的信仰,怕不是比他,都還要來得堅定,怎麼可能做出淫辱人親眷的事情。

  陳得才記得很清楚——那日,他與謝有方,坐著馬車車頭時,談心的一段話。

  「你之前見過洋人,他們是什麼樣貌的,真如書上寫的那般,都是赤發碧眼的羅剎鬼嗎?」

  陳得才記得自己當時是這樣問謝有方的。

  「哈哈。」

  謝有方神情溫和笑了笑。

  「不是的,其實洋人和我們一樣,都是一張四四方方的臉,一張吃飯的嘴,一雙看清事物的眼睛,一隻呼吸的鼻子,兩隻聽話的耳朵。如果一定要說區別,眼睛的顏色,皮膚的顏色,確實有一些不同,大概是東邊和西邊太陽的不同造就。」

  「以前有洋人傳教士問我,說你們太平軍為了什麼戰鬥?」

  「我告訴他們,清妖散布了太平軍的各種謠言,說太平軍使用巫術,製作邪祟,血孽,事實上,我們唯一用過的巫術,大概是向天父祈禱。」

  「在廣州府,我們占領了永安,當時的處境很糟糕,那個時候,我還不在英王麾下,也是起義不久的事情。」

  「我們只有兩三千的兵馬。」

  「我們被人數遠遠超過我們的清妖圍困著,彈盡糧絕,但是天父,在那個時候下凡,給我們指出了突圍的道路。」

  「於是,我們的將士把妻兒,老人夾在中間,不僅殺出了一條血路,而且打敗了清妖。」

  謝有方微微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我告訴那個傳教士,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戰鬥,或許僅僅是為了生存。但是如果太平天王成為了神州之主,是天父的意志,那麼他就一定會成為神州之主。如果不是!那就讓我死在反清的道路上好了。」

  「總要用讀書人的血,為這片土地做一些事情。」

  謝有方用很溫柔的聲音說出很沉重的話。

  這樣的人物,怎麼可以就這麼死掉?

  死在這裡。

  陳得才的拳頭捏的咯吱咯吱作響,下一刻,身軀陡然拔高,一瞬間將長衫撐得鼓漲開來,怒火好似把整個胸膛都快點燃。

  而這時候一隻冰冰涼涼的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安靜。」

  「一切交給我。」

  殷燮卿的手就好似有著一種魔力,把憤怒當中的陳得才給控制了下來。

  「正如陳將軍所言,我相信謝有方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但是,我更怕張大人說出的事情,是真的,怕他墮落了,怕謝有方真的背棄了天父的信仰,違背了天王的命令。欺辱同胞家眷,在英王的律令中可是重罪中的重罪,張大人只是斬了他的頭,實在是太輕鬆了。」

  「咳咳,依我之見,不如讓人頭,自己來說話,鄙人亦能召魂,拘魂,眾所周知,無主的魂魄是絕不會說謊的。倘若張大人所言為真,光砍頭怎麼能夠,我們將他屍體拖出來,晾到城牆上,暴曬三日!讓所有人都看看,這顛倒黑白的下場!」

  殷燮卿聲音拔高斗轉,突然一厲。

  整個宴席上的寒氣,好似又深重了兩分,馬新貽沒有說話,對方說得這般篤定想來是有真本事的。

  「成春把東西拿過來。」

  殷燮卿低聲說了一句。

  藍成春早有準備,把隨身帶著的紫檀木盒提到了桌上,林動之前看到這個盒子還在猜測裡面裝著會是什麼,如今看來,八成是人頭。

  果然!

  就見木盒一打開。

  裡面放著一顆面容清秀,慘白的腦袋。

  張汶祥不由眯了眯眼,一手不著痕跡摁住了腰間的刀。

  林動放下筷子,倒要看看對方搞出個什麼名堂來,手輕輕地搭在桌上。

  馬新貽抓起酒杯把玩,卻不去看那人頭一眼。

  「來,我們聽聽他說些什麼。」

  殷燮卿手上掐訣,口中碎碎叨叨念出咒語。

  殺意在席間肆散,又好比凝實成了風,在幾人之間來回激盪。

  「清清靈靈,心下丙丁。右邊觀南斗,左觀七星,吾能混元,天地生發……急急如律令,速歸汝身!」

  殷燮卿的身上冒出一團青光。

  此時。

  林動拇指上的鐵戒里小道用意念與林動交流,「將軍,這是混元咒,專門拿來超度亡魂,補陰債,開財庫,占卜求問姻緣,令家宅平安一類咒語,算是一等妙咒。一般野茅山修持較多,不過,能令死人開口?我亦是頭次聽聞,到底是我見識不夠。」

  小道士給林動做了一定的科普。

  「哦?」

  聽聞此言,林動眼底瀲灩過一抹狐疑,也有些拿捏不准,仔細盯著那顆人頭。

  這幾天閒在家裡,林動也不是光顧著走火擦槍,沒事的時候,也會找小道士聊一聊,道觀,法術,還有全真龍門一些道人。

  他對於道脈各大傳承,不再是以前那種懵懂的狀態。

  野茅山算是民間茅山一類,不算正統道教門派。

  而民間茅山各個支脈特別多,也特別雜亂,什麼真心派,西天派,家傳,南傳,北傳等等,其中西南有一支結社產物,供奉的不是太上老君。

  而是柏子老君——李環陽。

  這位開創出道教內丹睡法之一的環陽睡,和陳摶不一樣,陳摶那個叫希夷睡,是側睡的一種。

  環陽睡則是仰面安睡的一種內練養丹法門。

  具體小道士也不甚清楚。

  不過。

  「這位身上的清光,應該是內丹法,但肯定不是陳老祖一脈,剩下的也就只有柏子老君了。」

  小道士暗暗多觀察了幾眼,無比篤定道。

  「嗯,多謝小道士解惑了,我管他什麼柏子老君?眼下攔馬新貽的路,那就等於是在攔我林元覺的路,攔我路的,我都不會讓他好過!」

  在心底,林動同小道士不斷地交流。

  「唉。」

  小道士嘆息一聲。

  「還請將軍,少造殺孽。」

  他勸道。

  而這時候。

  「殷大人!」

  那蒼白的人頭,竟真的開口了,一陣陰風,盤旋在夜宴上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