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萬夫莫開!
第二天一大早,馬新貽領著林動去拜見左季高。
京城東區西堂胡同,朝廷袞袞諸公當中,唯一一個院子是租,不是買的軍機。
身無半文心憂天下,手釋萬卷神交古人。
這一行對聯應和上左季高當下的處境,倒是格外貼切。
「鐺鐺鐺……」
抬手叩響門環。
不多時朱紅的大門被打開,開門的是個婦人,中年歲數,兩鬢見白,神色微微有些憔悴:「你們是?」
馬新貽勾下頭顱道:「師娘,我是谷山啊。」
林動也沒想到開門的竟然會是左公的妻子,連個丫鬟都無,倒是節儉得可以。
當下,林動拱手抱拳,見禮道:「臨淮軍,林元覺。」
婦人開始還有點疑惑,目光落在馬新貽身上,過了片刻,頓時變得柔和許多。
她一邊讓過身子,一邊道:「是谷山啊,他一大早上就去了北宣校場,說是如今土地解凍,正堪練兵。對了,天氣還很寒冷,你們莫不先進來喝上一碗熱粥?」
婦人招待兩人。
馬新貽把捎帶的禮物送進院子,在一番拉扯中,又與林動往北宣校場趕去。
硬木圓靶一字排開,四近左右是一圈招展的清廷三角黃龍幡。
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校場上的冰雪也在逐步地消融。
「你們是什麼人?」
一身黑色武士服,腰邊掛著青色箭囊,背負一張牛角大弓的虎賁,抄著手站在門口,出聲阻攔兩兄弟。
「我們是來拜見左公的。」
這裡馬新貽不再方便稱恩師,他臉上掛著笑,態度放得極低。
因為當年棄左而奔了胡的事情,馬新貽到底還是有幾分心懷愧意。
但是沒辦法,馬新貽想要迅速出頭。
左宗棠則是因為種種考慮要壓上一壓,兩人根本目的衝突。
說實話沒有鬧成仇,已經算是極為不易了。
「練兵的時候,不見外客,你不知?」
男人鷹眼裡鋒芒畢露,態度可不見好。
兜兜轉轉一大早上,辦不成事?
林動早就有幾分不耐,當即躍過馬新貽,出言道:「閣下是?」
「羅長佑,新軍楚軍的參贊軍務,你又是何人?」
羅長佑昂頭道。
這漢子生得虎背蜂腰,往門口一杵,倒也有幾分威風。
「聽好了,吾乃是臨淮上將軍,林元覺。」
林動的語氣並不算好,什麼阿貓阿狗都在自己面前跳。
他本以為自己報出名號後,這等連個雜號將軍頭銜都無的小角色會識趣地讓開道,抑或是前去通稟,沒想到這人卻並不買自己的帳。
「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守軍中的規矩,等著。」
羅長佑壓了壓眉頭。
林動攥緊拳頭正欲發怒,一身凜冽的殺氣,似那漫過大山的積雪,即將爆發開來。
誰知此刻馬新貽一把摁住林動的肩膀道:「等。」
「別忘了咱們是來做什麼的。」
求人辦事,哪有跑到當面來耍橫的道理。
況且,林元覺這個頭銜在軍中並非沒有含金量。
拳退石達開,勇奪蘇州城,無論是綠營哪一座山頭,都可謂是響噹噹的。
新創的楚軍就算是一幫子驕兵悍將,也不可能如此沒眼力見兒。
眼下的局面,應是左宗棠親自交代過,對方才不願放行。
馬新貽腦子轉得很快,心中一番思忖,以左季高的氣量,應該不會是因為轉換門庭的事情,刻意放人與自個兒為難。那麼,問題顯然出現在兄弟林元覺的身上。
林動這邊按耐住脾氣,這一等,就等到了日上三竿。
一列軍漢,個個身穿華麗盔甲,徑直踏入門中,從林、馬兩兄弟身邊經過的時候,卻是看也不看一眼。
「怎麼,他們不用等?」
任是馬新貽好脾氣,這一刻也拉下臉來,陰沉得能蓋住天上的日頭。
「他們是我楚軍當中的翹楚,自然是不用等的。」
羅長佑如是說道,眼神中還透著些許戲謔。
「你是故意刁難我等?」
馬新貽剛要大聲質問,話尚且沒脫口。
啪!
就聽一聲抽響,林動出手如電,一巴掌落在姓羅的將官臉上。
打人就要打臉,林動算是專門挑了這個地兒。
虎賁身形倒飛而出,沾血的牙齒脫嘴飛出,羅長佑摔到地上,連聲慘叫都沒發出,就被抽暈過去。
「你幹什麼。」
剛才入門的那一列軍漢猛地回頭,一雙雙桀驁不馴地面孔朝林,馬兩人望來。
數道狼,虎,豹的虛影自這群驕兵悍將背後升起。
林動刀眉倒豎,一抬腳朝撲來的一人身上踢去,他收斂了三分力道,眸子裡金焰一閃而逝。
轟!
鎖子甲上鐵片嗡嗡顫顫,斗大的虎頭虛影,當即崩潰。
這名將官來得快,去得更快。
林動腳下蹬著的一雙翹尖薄底靴先是把鎖子甲上的甲片擊穿,接著又在護心鏡上烙下一塊巨大凹痕。
悍將撲通落地,一時半刻,竟爬不起來,背後護持己身龍氣化形的猛獸,在其落下的瞬間,煙消雲散。
「就這?」
林動雙手環抱於胸前,虎視眈眈盯著眾將。
一眾將官見他如此悍勇,竟都說不出話來。
「看來這個什麼嘮子新軍是辜負了左公的希望啊。」
林動大感失望地搖頭道。
這一眾將士,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瞧著眾人當中最厲害的一個都被一腳放倒,隨即紛紛後退了幾步,勾著腦袋不再說話。
「袁三甲帶出來的兵果真是梟悍無雙,都敢跑到我的地盤上來逞威風。」
左宗棠從校場一側出來,冷冷盯著林動,馬新貽,鬚髮微張。
凌厲的目光,如劍般直指在身後。
林動扭頭望去,望著臉色不太好看的微胖老頭,眉毛一擰道:「左大人,可是你的部下先不賣我面子的,挑釁在前。」
「我只問一句,左大人到底想不想打下西域,徹底將洪福汗國撕成碎片,若是不想,我們哥倆掉頭就走,絕不耽誤您半點兒。」
林動火氣極大言道。
馬新貽抬手抹了把額頭並不存在的虛汗,頗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左宗棠見禮,抱拳躬身:「恩師。」
「哼。老夫可不是你的恩師,你恩師該是袁三甲才對。」
左宗棠一甩袖袍,丟下一句話來。
「跟我來。」
林、馬二人連忙跟上。
……
「林元覺,老夫且問你,你從江寧府而來,可有與彭玉麟照過面?當初積聚在江寧一帶的朝堂將官,江湖豪客如徐彪,李續宜,張耀等人為何都命喪九幽。」
「甚至就連彭玉麟也葬身城中,而最後只有你一行人得以出城?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
左宗棠把兩人帶入校場後一棟木屋,落座後沒多久說道。
他手上抓起一隻酒瓮,與林動,馬新貽一人分別倒上了一碗。
甜美的香氣四溢。
林動卻有些坐立難安之感,沒想到伏殺彭玉麟的事情,還是暴露了出來。
不過,左宗棠又知道多少?
林動眼珠子在打轉。
馬新貽顯然是不知道此節的,塗江龍王一役,他完全沒有參與,林動更是未曾提起過半點。
「受地官李秀成影響,塗江水妖作亂,發水淹城,彭大人為國盡忠,怎麼就扯到了我頭上。我能帶著部隊出來,那自然是我的能耐。」
「其餘的事情,卑職半點不知。」
林動咬死不認帳道。
這事說白了,正常來講一般人是算不到他頭上來。
畢竟,當時的情況,他與彭玉麟算是一個陣營,沒道理對其出手。
「當真與你無關?」
左宗棠盯著林動坦然的臉色,聲音寬厚,再次強調道。
「卑職不知是哪兒來的奸惡之徒與左帥進言,但倘若是左帥信不過卑職,儘管緝拿就是了。」
林動一挑眉毛,被左宗棠咄咄逼人的態度,壓得有些難受。
他不希望事情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同樣,他也不介意殺穿城。
沒了張屠夫,難道就吃不了帶毛的豬?
沒了這所謂大清王朝,他一樣可以率領殺生卒,去西邊狙擊洪福汗國,把那個立國的邪魔,打成粉齏。
一個無上極境,自是不可能逼反。
瞧著林動神色,左宗棠心底的猜測算是七拿八穩。
隨即,左宗棠話鋒一轉道:「看來是某些人危言聳聽了,不過,是真的可惜了一批驕兵悍將。這次西征,老夫是耗費了不少的心思。綢繆了好些時日,自林大人把《西域圖志》交於我手,已是數年之久。」
「籌糧募兵備整軍械,可偏偏在徵召將領這一環節出了問題……」
左宗棠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一張臉冷得像是萬古堅冰。
「左大人!」
林動起身高呼。
「卑職敢向大人保證,有我林元覺在,那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磅礴的氣勢油然而生。
林動杵在左宗棠面前,當真就有一種巍峨山嶽之感。
他武道大成,周身氣機凝實,舉手投足莫不具備駭人的威勢。
左宗棠臉色罕見有了些變化,他輕輕點頭,倏地問道:「你想要隨老夫出征西域?」
「是。」
林動果斷言道。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你身上倒是有一股潑天凶威,不愧是能夠正面硬撼石達開的絕世猛將。」
左宗棠一臉正色道,先夸後貶,擺了擺手,卻又言及:「若是老夫告訴你,隨軍出征,一粒兵糧都不與你,你又待如何?」
這番話讓林動啞然。
當兵不放糧,難道是要等著造反嗎?
「我們可以不要糧。」
這時候一旁的馬新貽,反倒是成為了林動的堅強後盾。
「廣州府是西洋諸國貿易之南大門,海口的船漿往來絡繹不絕,日夜不停。大街上豪紳巨富屢現,城中更是夜夜笙歌。西關大路,街道四通八達,道上漆樓高聳。各地的貨物匯聚過來,香料,茶葉,瓷器,鴉片,鹽鐵,如此種種,齊聚一堂。」
「廣州府之富貴,一地稅收能夠占到大清年稅三成有餘,更甚蘇杭。而作為廣州府十三牙行的伍家,完全有能力支撐起吾弟林元覺西征之錢銀。」
「當初道光初年,朝廷官吏來牙行查帳,一場大火熔化的銀水,能夠流貫數里,所見之人,無不瞠目結舌。」
「一場對外戰爭,伍家還是支撐得起的。」
馬新貽海口大開,放出話道。
「哼,老夫倒是忘了,馬新貽你如今傍上的伍家財大氣粗,別說區區一場對外戰爭了,我看就算是謀國都有可能。」
左宗棠這番話毫不留情面。
「不敢。」
馬新貽埋著臉,陰晴不定。
「哼,不敢,你馬新貽,膽大包天又有何不敢?」
「當初夜奔胡林翼,戰敗後倭身從賊,後又改投袁,如今還和國之蠹蟲伍家,牽扯不清。這世間有你馬新貽不敢做的事情嗎?三姓家奴都比你強啊。」
啪嗒!
酒瓮碎裂一地,瓷片紛飛。
呼。
馬新貽鼻孔中噴出兩道白色蒸汽,猛地昂頭,一臉肆意張揚,收斂不下的邪氣,卻是不輸林動分毫。
這兩兄弟某種時刻,可謂是如出一轍。
馬新貽直視左宗棠,頗有幾分目眥欲裂的模樣,口中吞吐著寒氣:「人是要出頭的,恩師!你明知道我想要什麼,偏偏壓我?我不走?你治軍強硬,性情暴躁,認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拖不回來,我不走,讓您壓一世嗎?」
左宗棠在綠營中又有一個綽號叫做左騾子,就是因為性格方面存在一定程度——世俗意義上的所謂缺陷。
既不阿諛奉承,又不向人服輸低頭,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
馬新貽罕見爆發。
「哼,你當我為何壓你,老夫早就看出來你一身反骨。」
左宗棠鬍鬚一根根張開,好似雄獅般咆哮起來。
「當初,你清點家當,田地,賣之,投軍,募集了八百悍卒,老夫感你恩德,一路拔擢於你,給到你率領一部的機會。」
「可是直到後來才得知你為了功名利祿,竟取走全部錢財,分毫不留家中,任由髮妻病餓而死,書信於你,你全然不看。你好狠毒的心腸,你這樣的人,很危險!為了權勢又有什麼是不能做出來的?老夫壓你軍功,就是要打磨一番你的權勢之心。」
左宗棠說出積年的恩怨,目光中也似在噴火。
林動倏地探出一步問道:「敢問左公,是家事大,還是國事大?」
這一刻,他自是站馬新貽無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馬新貽為了權勢,做出過哪些惡行且不多提。
林動為了詞綴又何嘗少殃及過無辜,至少在林動這裡馬新貽這個兄弟,還是足夠義氣的。
「家事?國事?你們做了哪些事情於家國有益?」
左宗棠收斂了幾分怒氣,反問道。
林動眼中毫光畢露,開口言及:「廬州,蘇州,就是我們打下來的……」
誰知左宗棠無比自信道:「區區長毛不足為慮,不過是頑疾罷了,洪秀全的大王命,沒有幾年,平定蘇,廬兩地算不得什麼。」
鎮壓過元部妖禍的左宗棠確實有資格說出這句話,當初元部妖禍的動亂,可謂是不亞於最初起義的太平天國。
「哈哈哈。」
馬新貽大笑,收斂了幾分暴虐之氣,一臉桀驁道。
「恩師可知道,當今天下之變化?」
「國門之外,儘是日不落帝國的土地,而遠在大洋彼岸,名為電磁菌的新型事物,猶如初陽般冉冉升起……」
「西洋諸國日新月異,而我們卻逐步不前,您瞧好了,朝廷若是不思改革,變化,不出五年,萬萬里疆域,都將淪為殷墟廢土。」
「我這番話,要是過幾年,朝廷才琢磨出味來,那可就一切都晚了……弟子是有私心,可這私心當中又何嘗沒有夾雜著拳拳報效朝廷,愛國之意。」
……
這一日,林動,馬新貽與左宗棠爭論良久,最終達成一致。
林動隨軍出征,但是從楚軍拿不走一針一線,唯一擁有的只是募兵,集糧之權,一切都看自個兒。
而馬新貽則會獲得左宗棠在朝廷上的一定支持,作為交換條件,他得為楚軍分攤一部分的糧草。總之,兩兄弟回去一琢磨,隱隱覺得被老狐狸給算計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