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靈歲

  螭龍緩緩從純金太陽之上飛下。

  法釋已經激動地跑到了螭龍的面前，神色虔誠地在虛空上拜伏。

  說完了剛才那些話，他便已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無量長生……無量長生……」

  他只能一遍遍地重複這兩句話。

  先前，法釋已經在心底幻想了無數次，見到長生時的場景，想要說的話也已經排練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剛才，只是剛剛說完開場，他便已經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激動！他實在是太過激動了！

  這可是長生！只存在於神話傳說中的人物！現在，就被自己重新喚醒……他完成了足以被後世歷史銘記的壯舉！

  他心中知道，他現在完成這件事，到底有多麼不容易。

  首先，別看長生帳以長生為信仰，其中無論是什麼都離不開長生，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根本沒有幾個人真心愿意喚醒長生。

  有一個一個萬能的、統治一切的神是一件好事，這會讓做什麼事情都很方便，但前提就是，這個神是不存在的。

  一旦長生甦醒，那大王庭算什麼？可汗算什麼？帳庭又算什麼？

  那些既得利益者們，雖然一個個看上去都無比敬仰長生，但他們敬仰的，是永遠不會醒來的長生！

  法釋不知道和多少人談起過他的理想，但無論是誰，都只是輕輕一笑，不以為意。

  他們不認為這是對的，也不認為法釋會成功……甚至不認為法釋真的這麼想。

  但，他身為當世靈歲，偏偏就是要喚醒長生，就是要迎接回長生帳真正的主人！

  他鄙夷那些裝裝樣子的人，認為那就是在褻瀆他們自己的信仰，等到長生真正甦醒，他們定然會遭到最為嚴酷的清算！

  而為了喚醒長生，他做了重重準備，藏經閣里的每一份經文他都看過，長生留下的已知的所有禁制他都研究過，也因此，他得知了薩絕的弱點！

  為了事情不敗露，他先結交樓寒，再在其謀劃完成得差不多的時候將其暴露，而後順理成章地接過他的所有布置，只為了完成對前八帳的獻祭，迎回真正的長生！

  當然，他還有一些後續的計劃，有關樓延，有關福賜之地……不過現在看來，目前的計劃已經成功了，那麼，其他的，就不重要了！

  長生，回到了他的長生帳。

  那麼，一切在這片土地上肆虐的妖魔鬼怪，就都將變成小丑，拼盡全力，也只能引得長生一笑。

  而他，擁有迎回長生的無上功績，以後定然能夠站在長生帳的頂點……不，藍星的頂點！

  一想到那種未來，跪伏在地上的法釋就不由得渾身顫抖，激動得冒汗，想要再說些什麼對長生的讚美之詞，卻發現平日裡和別人辯經的口才似乎全都失靈，只能一遍遍得重複「無量長生」。

  仿佛，是一位虔誠者，在拜見自己的神明。

  看著這樣的法釋，懸浮在天上的螭龍沉默不語。

  他的目光渾濁而平靜，在純金太陽下，他停滯許久，而後，才驀然發出一道長長的嘆息。

  「靈歲……你說，你是，靈歲。」

  「無量長生……小僧便是當世靈歲……小僧不負期望，終於再次完成了身為靈歲的使命，讓您的光芒能夠重昭世間……」

  「……你可知……」

  螭龍輕輕抬起頭，看向天邊，那裡，虛空還在向著無盡的天空肆意蔓延。

  他的聲音蒼老而沙啞，說話間，語調中似乎蘊含了極其複雜的情緒，卻無法讓旁人得知半分。

  「……你可知『長生』曾言……」

  他似乎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每發出一段音節，都要陷入一段沉默。

  但在法釋耳中，這便是長生威嚴的象徵！

  這樣強大的神明，說話果然都帶有宛若天籟般的節奏！

  「曾言……座下眾徒之中……獨屬……靈歲……」

  聽著這斷斷續續的話，法釋的臉上也開始越發激動。

  長生這是要……誇獎他了嗎？

  雖然他要誇獎的是靈歲，但他可是靈歲轉世！

  所以就是在誇獎他！

  太好了，這是，這一定是，長生對自己的肯定！

  「獨屬靈歲……染罪最深，最無可赦。」

  ……！

  法釋的身形忽然僵硬，這一刻，他只覺得仿佛血液都被凍結在了一起，他兀自睜大了眼睛，開始懷疑是不是聽覺出了什麼問題。

  什麼……不應該是誇獎嗎？怎麼會是……

  他想抬起頭，看看此時長生的神色，但是已經在一瞬間僵硬的身體並不支持他做出這樣的動作。

  「若再見靈歲……」

  螭龍的聲音仿佛審判。

  「必將其剝皮抽筋，令其永墮地獄。」

  這句話從語義上理解，似乎是一道死前的詛咒，螭龍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將其說出，卻能讓人剎那間毛骨悚然。

  「哈……哈……」

  法釋嘴巴不由得張開，其中發出了毫無意義的音節。

  他跪伏在虛空上，能看到腳下那一圈一圈的長生法相，他們都在純金太陽的照射下變成了耀眼的金黃，每一尊法相都寶相莊嚴。

  「不……不！」

  法釋忽然抬起頭，他手腳並用，像一隻溺水的魚，瘋狂後退。

  他看著螭龍。

  「長生，我……小僧曾經做了什麼？小僧可以贖罪！小僧可以為您做任何事！小僧現在絕對一心一意只為侍奉您啊！小僧……小僧……」

  法釋的語調近乎癲狂，而螭龍只是輕輕抬起前爪，第一個指節之前，空間無限坍縮，一個金色的奇點出現在坍縮區域的最中心。

  不必感知便能知道，那個幾乎無限小的小點，可以輕易將法釋這樣的人殺死！

  「不……不！長生，是我將您喚醒的啊，是我！我是功臣！……不，不，你不是長生，你不是……我不接受！回去，給我滾回去！」

  在發現「長生」要殺自己的時候，法釋忽然發現，他似乎也沒有那麼堅定。

  他本以為，他能夠為長生毫不猶豫地獻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因為他是在完成一項永恆的偉大事業。

  結果，在喚醒長生的一瞬間，自己就要死了嗎？

  按理說，目的完成了，他也可以瞑目了……難道是不希望這麼隨意的死去？……不。

  但這一刻，在確認螭龍確實要殺死自己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什麼。

  原來——「喚醒長生，然後成為一神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他真正想要的，是後者。

  或許，他和那些他所鄙夷的，那些不敬長生的人，似乎也沒有什麼兩樣。

  但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想這些問題了。

  在不斷的後退中，他痛哭流涕，褲子也冒出了未知的水漬，他不斷哀求，想要以此阻止螭龍的行動，但這根本毫無作用。

  螭龍的眼神從始至終都渾濁而平靜，甚至仿佛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他心中的絕望越來越甚。

  「為什麼……起碼要讓我知道，我做了什麼吧？」

  ……

  「你的遺願我可以滿足。」螭龍道，「靈歲曾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長生！！！」

  螭龍偏轉視線，法釋也在不久後回過頭，他們都看到了一道單薄、稚嫩的身影。

  一道怒吼突然從遠處的虛空傳來，樓延握著那把鏟子，向著「長生」奔跑而來！

  他的脖子和額頭上都是顯露的青筋，顯然為了發出那道怒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的眼神直直鎖定著「長生」，其中是堅定與化不開的憤怒。

  「長生！給我——死！！」

  奔跑至近前，再也無法靠近的時候，樓延一躍而起，用盡全身的力量，將手中的鏟子扔出！

  這是一個喜怒無常、嗜殺成性、無法戰勝的敵人嗎？發動攻擊之後就要死去，或者陷入永世的折磨中嗎？

  無所謂了。

  就算傷不到你，也給我收下這一擊吧！

  那把鏟子直直撞向「長生」，直到此刻——螭龍的臉上，才終於浮現出一抹笑意。

  「是的——」他道，「靈歲曾經，殺死了長生，就像這樣。」

  嘭！

  鏟子撞在螭龍的指尖，那個金色的、凝聚了恐怖力量的奇點，卻在這把鏟子面前，一觸即潰。

  隨著一聲悶響，金色的能量爆炸開來，波動卻沒有向著螭龍的前方擴散，而是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重力，都被吸向了空中的純金太陽。

  見此，法釋瞪大了眼。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立刻站起身，一拍手掌，頓時身旁有魂卡翻開，無數道金光從中飛出，向著那螭龍涌去。

  原來如此……這果然不是長生！

  能被一把普通品質的鏟子傷到，這就是一個虛張聲勢的樣子貨！看他這就殺了……

  嗤！

  然而，法釋召喚出的那些金光倒卷而回，化作利箭穿刺了他的身體。

  「呃……你……」他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憑什麼？一張普通品質的裝備卡都能飛到那螭龍的近前，而他的這些傳世魂卡卻做不到？

  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時。

  天空之中的螭龍，緩緩落下，來到了和樓延相同的平面。

  虛空之中，似乎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地板，於是，於蒼也沿著這地板，緩緩來到了近前。

  螭龍沒有去看於蒼，他的目光只落在樓延身上。

  「歡迎回來——靈歲。」

  法釋瞪大了眼。

  螭龍在對著樓延叫……靈歲？

  樓延是當世靈歲？

  那他是什麼？！

  而此時，樓延還一臉茫然。

  發生甚麼事了？

  扔出那個鏟子之後，他已經一臉滿足，準備去死了。

  結果……這事情的發展，怎麼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啊？

  「我……？」樓延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叫我靈歲？」

  「自然。」螭龍點了點頭，「還未自我介紹——我名波旬，乃是『長生』的……獵寵。」

  獵寵！

  螭龍，果然不是長生！

  後面，於蒼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意。

  這佛國之中，雖然沒有超越神話的長生，但是，卻仍然有一尊極其強大的存在。

  螭龍波旬，正如他所言，他曾是長生的獵寵，是長生的卡盒！

  但，現如今，隨著長生化作天體而死，這個身份早已失效。

  現在，他有了一個新的定義——星神！

  天上那顆純金太陽，就算只是未點燃的恆星，但，也已經擁有了挑選選者的資格，毫無疑問，眼前的波旬，便是以之為命星的，「長生帳」這方小世界的，星神！

  在純金太陽的照射之下，他擁有近乎無限的力量與戰鬥力。

  但，顯然，波旬似乎並不知道這一點……從他的話語來看，他確實能感覺到自己與天空中純金太陽的聯繫，但可能，他還如以前那樣，以為這只是獵寵與魂卡師之間的關係。

  畢竟，群星的隱秘，是這片星空之下，最為神秘與危險的知識，即便是神話，假如沒有旁人告知，也很難意識到這其中的真相。

  而從最開始就一直在解析長生帳的拉，自然早就已經發現了波旬的存在。

  對付星神，拉太擅長了。

  於蒼早有預料，但是其他兩人，就沒有那麼平靜了。

  「那……」樓延喃喃道，「那長生呢？」

  「長生已死——被你所殺。」波旬展露出一抹笑意，「或者說，被你我聯手而殺。」

  「啊？」

  樓延還是懵懵的，但現在這個情況，他也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那你為什麼，叫我靈歲？明明法釋他才是當世靈歲……」

  波旬搖了搖頭：「若我猜的沒錯，長生隕落之後，長生帳中，靈歲的『轉世』從來沒有斷絕過吧？」

  「……是的。」

  「你們是如何判斷誰是靈歲轉世？」

  「當然是靠上一代靈歲的預知……」說到這，樓延眨了眨眼，「你是說，那些『靈歲』，全都是假的？」

  假的靈歲，預知了下一位假的靈歲，並且如此循環。

  但這怎麼可能……

  「有關轉世，長生研究了上千年，你也窮盡了一生時光，怎麼會有那麼簡單。」波旬道，「何況，你死前被長生詛咒，轉世的過程出了意外——說實話，我已經做好下一次見面是萬年後的準備了，沒想到，這麼快。」

  樓延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而後轉頭，看向身後的於蒼……卻見他只是微笑著，向自己點了點頭。

  他不由得睜大了眼。

  難道這一切，都在老師的計算之中嗎？

  但他怎麼知道的……

  「所以……」

  「所以，真正的、判斷轉世靈歲的方法——是對長生的殺意，是最崇高的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