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院中樹下,拼成的長木桌。
兩個大盆擺在中間,裝滿了鋪蓋面。
「咚!」
鐘聲響起,一群師兄笑著走來。
「師弟啊師弟,老早就聞到肉香氣了!你是不是把師父的醃肉給拿來煮了?」
「這可是觀中來上香的香客帶來贈給師父的,師父平常可捨不得吃,你要是做得不好,可得挨罵咯!」
「師弟可真是大意了!你以為我們平常沒有打過這幾塊肉的主意嗎?都怪師父這摳搜的性子,捨不得在『吃』字上費太多力氣,不讓我們吃,否則把它煮在飯里,甭管是稀飯還是乾飯,不都添些鹽味?」
「煮都煮了……」
「要說我!早該煮了!」
眾人笑著坐下來,討論聲不停。
只是低頭一看,這鋪蓋面扯得寬大,偏偏又薄,與平常他們煮的飯菜有著明顯的差異。再看這湯中,醃肉乾筍與雞樅,是能想像出來的鮮味,也能聞到明顯的雞樅的香氣,頓時便有些驚訝。
「咦?」
幾個師兄只是自己不擅長做飯,又不是沒有吃過好的,話又說回來,在這年頭,大多數人吃飽就不錯了,本就沒有多少人擅長做飯。
自然能夠看出今日晚餐的不同。
「這叫什麼?」
「鋪蓋面。」
「嘖!師弟還會做麵食呢……」
「會些簡單的。」
「看著可以啊。」
說著話時,林覺已和小師妹為他們一人盛了一碗。
眾多師兄也都拿起了筷子。
「吃吃……」
仍舊是雲鶴老道一聲。
師兄師妹全都低下了頭。
夾起一片薄而寬大的面塊,吸飽了湯汁,帶著滾燙的熱氣湊到嘴邊。
這第一口下去,除了燙意,先嘗到的是醃肉竹筍的咸鮮,隨後是雞樅特有的香氣,待在嘴中嚼幾下,才驚奇於面塊軟硬適中滑而筋道的口感。
毫無疑問,不僅是觀中從未吃到過的味道,就連此時附近的山下也不容易見到這種樣式的美食。
最主要的是,它真的很好吃。
才吃一口,盡皆沉默。
林覺則是沒看他們,而是繼續給自己養的小狐狸也盛了一碗,用的是五師兄特地給它做的飯碗,給它放到地上。
「吃吧!」
小狐狸看他一眼,便乖巧的低頭湊了過去。
這小東西向來是不挑食的,給什麼就吃什麼。
只是這一口下去,卻是一愣。
眼珠子瞬間就睜圓了。
瞬間將頭一歪,有些不敢置信。
再嘗一口,又睜圓了。
林覺覺得有趣,樂呵一笑,這才收回目光,卻見桌上的人全都愣愣的把他盯著,看那表情,雖說沒有狐狸誇張,卻也差不了多少了。
「嗯?怎麼不吃?」
眾人這才低頭,一片唏哩呼嚕聲。
……
次日清早,道觀門口,松林中幾分薄霧,山中又有幾分涼意。
小道士牽驢而立。
腦中還迴蕩著昨晚的話,那是眾人已經吃飽之後了,一滴湯都沒有剩下,仿佛這時他們才有心思說話:
「師弟你上山之前不是個書生嗎?怎麼我看起來像是廚子呢?」
「師弟你這麼會做飯怎麼不早說?害得師兄我每天下酒都沒有菜!」
「林覺啊,既然這麼會做飯,醃肉便隨你用了。不過觀里好像沒有什麼食材了,明天伱便在觀里取幾兩銀子,去山下採買一些食材回來吧。」
「不是!師父你……」
於是早晨又給他們做了碗鋪蓋面。
不是林覺不會別的,實在是他們就吃過一碗鋪蓋面,驚為天人,強烈要求,林覺違逆不過。
吃完飯後,大清早他就站在了道觀門口,身邊是道觀唯一的一匹驢子,背上掛著兩個方形竹簍,身邊還有一隻小師妹,腳邊一隻小狐狸。
「師兄,你在哪兒學的鋪蓋面?」小師妹憂心忡忡的看著他。
「家中學的。」
「……」
「怎麼了?」
「師、師兄,你還會別的嗎?」
「會啊。」
「……」
「怎麼了?」
「沒……」
小師妹站著不說話了。
等了一會兒,七師兄走了出來。
「走吧。」
黟山實在偏僻,最近的集市在幾十里開外,而且今日還不逢集,每個月也才一次,只得去縣城。
縣城則有將近百里之遙。
遠就罷了,還都是山路,尤其是靠近黟山這一段,草深林重,道路難走。
一來一回,最少兩天。
林覺和小師妹看著年紀都小,師父自然要叫一個師兄帶著他們。
七師兄是師兄中年紀最小的,看著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主修戲術,林覺和小師妹剛來觀中的時候,他沒少給他們表演,平日裡最愛到處遊玩,對於去縣城的路比較熟,和兩人也聊得來。
三人已經往山下走了。
「我們走快一些,爭取晚上之前到,否則要關城門的。若是走不動了,也不要逞強,驢子也能馱你們走一截。」
「師兄多慮了,我們上山以來,常在山上砍柴,跑上跑下,有時候又要來往於仙源觀之間,早就練出來了。何況也算是有了些修行底子,這一天將近百里的路程還是可以走得下來的。」
林覺如是說道。
以他個人感覺,這個世界當前的一里不如記憶中的一里長。將近百里,大概可能還不到四十公里,腳力好的人,從早到晚是能走下來的。
甚至有些行商背夫,為了討生活,帶著貨物都能走下來,更別說年輕力壯又空手的他們了。
「七師兄放心,我天天跑去山上修路,也早就鍛鍊出來了!」
小師妹也已經是個合格的苦工了。
七師兄笑了笑,拍拍驢子的背:「驢師兄啊,這次又要辛苦你了。」
他和驢子走在最前面。
小師妹走在中間。
林覺將柴刀放在了驢子的背筐里,自己杵著哨棍做拐杖,走在最後面。小狐狸邁著小碎步,走走停停,位置時常變化。
七師兄不是個沉悶的性子,一邊走一邊與他們說起這山間的風景,晴天如何,雨霧如何,山中住著哪些精怪,哪些他曾經去拜訪過,又有哪條小溪容易捉蟹、哪條小溪容易捉魚,都能講得清楚。
哪怕離了黟山範圍,往縣城走,每個村每條河的名字他也都能說得出來。
從早晨到中午,再到下午。
從落葉山路走到鄉村小路,再到寬敞的官道,路上的行人也是越來越多,不乏牽馬帶騾的商隊與挑擔推車的小販,逐漸熱鬧了起來,這與位於山中始終清淨的浮丘觀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仿佛是兩個世界。
黃昏光影之中逐漸出現一座城池。
「到了。」七師兄對他們說道,「黟縣是州府治所,也算一座大城了。」
「黟縣……」
「師弟你要買些什麼?這次下山,你是師兄,可全由你做主。」
「先看看吧,都快晚上了,估計也沒有多少買的了。」林覺心中思索著,「先看城裡還有多少開著的店鋪吧。」
「全聽你的!」
七師兄說著,當先走向城門。
門口有幾個持槍的守衛。
七師兄走過去後,從懷裡摸出一個摺子,又回頭指了指林覺和小師妹,道明來處,說是去城中採買的。
守衛看了看七師兄,又看了看騾子和林覺二人,將目光停在站在林覺腳邊的小狐狸身上——如今的小狐狸已經明顯可以看得出是只狐狸,鑑於民間對於狐的多種奇詭傳聞,這讓他皺了皺眉。
不過低頭看一眼這張不同尋常的度牒,跟隨道人的狐狸便仿佛成了道人真不一般的證明,於是疑惑只持續了很短暫的時間,便化成幾分敬意。
「道長們請進。」
「多謝。」
三人俱都道謝,走進城門。
「師弟師妹可能不知道,如今朝廷發有兩種度牒:一種是一張紙,給尋常僧侶道人用,證明身份;另一種便是個摺子,如果能拿到這種度牒,說明這個道觀是有些道行本領的。至少拿到度牒的時候有。」七師兄說道,「等你們下山之前,師父定然也會給你們弄一個。」
「原來是這樣。」
說著話時已然穿過了門洞,城中的街道頓時映入眼帘。
剛過城門,自是大街,兩旁多是白牆青瓦的徽式建築,瓦檐錯落。此時正好黃昏,白牆變成淡金色,青瓦也盛了一抹光,街上行人仍然不少。
有小販正欲出城,有店家正在關門,也還有人在吆喝叫賣,有人在街上行走。
得益於此地近些年來逐漸盛行的商貿,這座城還挺繁華。
小師妹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不斷瞄向路旁的商鋪酒樓,不斷與身邊經過的馬騾對視,又不斷打量著身邊走過的商販們、遠處奔跑的孩童們,唯有在看見叫賣零食小吃的商販時,才會特意挪開目光。
小狐狸也差不多。
這小東西被林覺撿到的時候實在太小,記憶中幾乎只有浮丘峰與道士們,這對它來說,是個完全新奇的世界。
街上有狗,全都盯著它。
然而不知是不認識狗還是什麼,傳說中就連成了精的狐妖也會怕狗的,而這隻小狐狸竟伸長脖子與它們對視,隨即仍然邁著小碎步跟上林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