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弘風塵僕僕,一身玄色棉布袍多有破損,行過禮後,盛老叫人看座上茶,明蘭則一言不發的立在老身旁。
「哥兒這回可壯實多了。」老笑眯眯的瞧著賀弘,「也曬的黑了。」
賀弘抬眼間,見明蘭亭亭玉立,秀美更勝往昔,一雙澄淨的眸清亮之,他面上一紅,低頭回道:「這回與祖母家的叔叔伯伯們一道去,識得了好些稀罕的藥,也曉得了藥行藥市的好些規矩,弘受益匪淺。」
老微微點頭,言道:「好男兒生當自立,你這樣很好。聽你家祖母說,你已在醫院掛上名號了?」
賀弘似有羞赧,恭敬道:「都是叔叔伯伯們提攜,其實……照弘的意思,還是想在下頭歷練歷練,醫者不比尋常行當,越是見識多的才好。」
老聽的連連點頭,微笑愈發和煦了:「你是個肯吃苦實幹的好孩,明理懂事,不枉你祖母悉心養育你一番。」正說著,老話鋒一轉,又道,「前陣暑氣重,這會兒又涼的快了些,你母親的身多有不適,我這兒備了些東西,回頭你帶與你娘吧。」
一邊說,一旁的房媽媽就叫丫鬟們抬著一口小箱,裡面儘是些貴重的藥材,還有稀罕的綺羅紗和鮫紋緞,賀弘見此,心裡一沉,這些年來他多有孝敬盛老,老都欣然笑納,不多客套些什麼,只在年禮時多加些份罷了,可今日……賀弘小心的抬眼去瞧老,只見她態和睦如常,老隻字不提曹家的事,賀弘也沒機會說什麼。
他從信中已然得知曹家回京的事兒,還知道曹家姨媽有意讓自己娶錦兒表妹,當初賀母的確有意結這門親的,可世易時移,如今賀弘早認定明蘭會嫁給自己;這些年來,兩家來往間也不言不語的默認了,他秉性淳厚,行事規矩,自然不想變卦。誰知沒過幾天,家中又來了信,說錦兒表妹願與自己為妾,旁的卻又未說清,他著實糊塗了。
又說了幾句,老道了聲乏,賀弘便起身告辭,老隨口道:「明蘭送送罷。」
賀弘眼睛一亮,恭敬的道了辭,乖乖的低頭離去,明蘭在老跟前福了福,轉頭微笑著送賀弘出去,兩人後頭隨著丹橘和小桃,然後順著壽安堂外頭的石小徑一往外走。
「……明妹妹近來可好?」賀弘憋了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明蘭微笑道:「一切都好,上回弘哥哥送來的清心糯丸老吃的好,我也吃了兩粒,甜甜的,蠻好吃的。」
女孩的聲音嬌嬌嫩嫩的,賀弘立刻鬆了一口氣,朗聲笑道:「我知你最怕吃苦藥的,在裡頭加了好些甘草脆梅碎,妹妹若喜歡,明年我給你多送些來。」
明蘭捂嘴輕笑,頰上薄染菡萏色:「藥哪是頑吃的,若是嘴饞,性吃零嘴好了。」
賀弘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淡褐色的面龐笑起來十分俊朗:「下回我想去雲貴瞧瞧,那兒山高林密,沒準能找著更稀罕的東西;就怕母親不答應。」
明蘭聽的好生羨慕,她也希望能到處走走呀,便道:「弘哥哥想的很對,前朝名醫甄方曾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羅氏,採訪四方,方當得醫者之道』。」
賀弘眼睛發亮,心裡頭很是熨帖;明蘭接著道:「退一萬步說,要是給達官貴人瞧不好病,沒準要落埋怨;不若先在下頭練好了呢。」
賀弘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氣氛一時輕鬆,走到快二門時,賀弘忽然站住,嘴唇翕翕的,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明蘭知道他的意思,便朝後頭跟著的人擺了擺手,丹橘和小桃立刻退了些許開去。
賀弘這才開口,神色為難了半天,才艱難道:「錦兒表妹小我一歲,十歲上便離京流放,我自幼喪父,母親膝下只我一人,便待她如同親妹一般,除此之外絕無他想。」語音堅定,似乎在下保證。
明蘭卻並未言語,沉默了會兒,方道:「弘哥哥還是回了家後再說罷,有些事……與是不是親妹無甚關係。」
賀弘一時無言,低頭離去了;明蘭在後頭看了他一會兒,低聲吩咐小桃去送送。
算算時辰,這會兒老定去了佛堂念經,明蘭直接回了自己的暮蒼齋,一頭撲進床上,抱著個藤草編成的涼枕,悶悶不樂的抬頭瞧著床頂樑上『喜鵲登枝』的花樣,燕草在外屋木炕床上做著針線,只聽見裡頭有『撲撲撲』的輕輕聲音,像是往被褥里不斷的砸拳頭。
明蘭把床上的薄棉被團成一團,狠狠的捶了幾拳,心裡才舒服了些,現在她的感覺就好像吃蘋果卻咬出半條蟲來,胸口憋屈的要命,卻又什麼都不能怪。
一個曾經的千金小姐,窮困潦倒,受親戚接濟,清白不再,自家性端正的表哥自然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個疼愛女兒的母親,自然要為女兒的幸福拼盡一切努力!一個姐妹情深的妹妹,自然想讓姐姐一家過的好些!
誰都沒有錯!誰都有理由!誰都很可憐!可是她又有什麼錯?憑什麼要她來承擔這個後果!又不是她的姐姐需要救助!又不是她在小梁山貪污礦銀導致坍塌人命!更加不是她威逼曹錦繡做妾的?!
明蘭嘔死了!胸口悶悶的,要是這會兒能去外頭大喊幾聲就好了,可是……明蘭再次把腦袋埋在錦被裡——不行,嗚嗚嗚,大家閨秀不能這麼幹。
這天殺的破地方!
正生著悶氣,忽然外屋裡一陣腳步慌亂,燕草的聲音響起:「小桃,你慢點兒!慌慌張張的做什麼!欸……姑娘在裡頭……」
然後房門的簾倏地被掀起,小桃滿頭大汗的闖了進來,拿帕揩著紅撲撲的臉蛋,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等定下來就伏到床邊,湊到明蘭的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明蘭的臉色唰的變了,沉聲道:「你沒看錯?」
小桃用力點頭,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絕對沒錯!」
明蘭深深吸一口氣,胸口氣的一起一伏,若有個沙袋也被她一拳打穿了!
這時燕草和丹橘進來了,瞧著這主僕倆有些發愣。「姑娘怎麼了?」燕草怯生生的問道。
明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聞言道:「沒什麼要緊的;燕草你好好看著屋,若大嫂或五姐姐來尋我,便說我去在園裡逛逛。丹橘,你和小桃過來替我收拾。」
丹橘服侍明蘭多年,知道她素來心中有主意,當下便不再言語,替明蘭整理衣裳妝容,小桃則惦著腳把明蘭的頭髮抿好梳整齊,扶正了髮髻上的釵簪珠花;明蘭又輕聲吩咐小桃幾句,小桃轉身從櫃裡拿了一頂薄紗帷帽,並打點了幾件出門的物件,一統放進一個精緻的小包裹里。
丹橘不放心燕草,拖後幾步又吩咐了綠枝幾句好好看門,主僕人這才出了門,走到半道上,明蘭對著小桃道:「走後園的小門,叫老黃頭給我套車,現在!快去!」
小桃應聲而去,一小跑著過去了,丹橘大吃一驚:「姑娘,你你……」明蘭面沉如水,只深深的看了丹橘一眼,轉身就走,丹橘不敢多問,連忙跟上。
後園原有一側小門,直通外館的一排屋,不過今日正值秋闈第二日開考,院裡的小廝丫鬟也都去考場外候著自家主了,外館如今人煙稀少,明蘭拉著丹橘一疾走,穿過兩扇垂花門,輕悄悄的從小門出去,一來到門房處。
老黃頭已備好了一輛結實的青油呢帳的平頂馬車,他原是老的陪房,最是老實,旁邊是他兩個兒,都是可靠的,他瞧見明蘭面色不虞,也不多問什麼,下了車轎腳凳,讓個女孩進車馬去了。
「老叔爺,去胡同口的桃林!」小桃伸著腦袋,朝老黃頭輕聲道,老黃頭應聲,然後揚鞭驅馬,兩個兒在旁隨著,車輪轆轆而動。
「姑娘!急死了我了,咱們倒是去哪兒呀!」一上馬車,丹橘終於忍不住問了起來。
明蘭半闔著眼睛,不想說話,小桃就湊上來答道:「適才我送賀家少爺出門,聽賀少爺說起外頭的風光,我想多聽兩句便一送到了門房;剛想走人,誰知瞧見了曹家的馬車等在咱們府門口!上回去賀家,咱們回府時我在賀家門口見過那馬車,灰撲撲的粗油布帳簾,褐扁木的車架,還有那個車夫,臉上好大一塊黑斑!然后里頭探出半個腦袋來,就是那曹姑娘!賀少爺好像吃驚不小,不知那曹姑娘說了些什麼,他就上了馬車!」
丹橘張大了嘴,吧嗒了幾下,呆呆看了看明蘭:「難不成……咱們要追去?這可不成呀!」
小桃腦門還不斷的出汗,扯了下丹橘的袖,繼續道:「我當時就多了個心眼,叫門房的小順跑著過去瞧瞧,誰知沒一會兒小順就回來了,說他遠遠瞧見那馬車進了胡同口的那片桃林;我立刻回來告訴了姑娘。」
盛府所在的地段很不錯,離不多遠處,便有一片小小桃林,雖不甚整齊,遊人又少,卻也頗有野趣,明蘭略估計下情況,想必那曹表妹是單身前來,表哥表妹要單獨敘舊情,地點很重要,要詩情畫意,要人跡罕至,賀家不行,曹家也不行,那小桃林正好。
明蘭掰著手指算了算時間,從盛府到桃林大約只七八分鐘馬車,小順和小桃都是短跑健將,加起來前後不過耽擱了半小時左右,按照韓劇的套,這會兒表哥表妹估計才剛剛敘完分別這幾年的經歷,瞧曹錦繡那樣,約莫掉眼淚也得花去不少時間。
丹橘聽完後,期期艾艾道:「……便是如此,姑娘趕過去想做什麼?」
難道去捉姦?!丹橘傻眼了。
「沒什麼。」
馬車停了,車簾微動,一股桃花香氣細細的瀰漫過來,明蘭睜開眼睛,撫平了裙上的褶皺,扶了扶鬢邊的金釵,淡淡道,「我不耐煩了。」說完便扶著小桃的腕,跨出車門。
——丫的!要死要活來個痛快,這麼鈍刀磨人折騰了!在這個平均嫁齡十六歲的古代,她的青春可是異常寶貴的!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是不行,趕緊換人!
此時正值晌午,八月底的日頭尚猛,桃林里幾乎沒什麼人,這一片又處於皇城中圍,因這幾日秋闈戒嚴,所以治安特別好,閒散人等都不許隨便走動,明蘭戴著帷帽,隨著丹橘小桃和黃家兩個小,一往林蔭深處走去。
小桃手腳靈便,急走幾步往前,過了會兒匆匆回來,朝明蘭低聲道:「曹家馬車在西邊,賀家少爺和曹表姑娘在那頭。」她手指向前方的一排高大茂密的樹蔭。
明蘭叫黃家兩個小在這裡等著,自己領著小桃和丹橘往前去了,走到近前幾步,便聽見傳來低低的哭泣聲,還有不斷安慰的男聲;明蘭個立刻躲到一棵大樹後頭。
「……表哥,涼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日常連口乾淨的水也用不上!井裡打上來的水都是咸澀的,喝上幾口,爹和娘的臉都腫了……」曹錦繡的聲音,如泣如訴,「這還不算什麼,可是後幾年銀都用完了,沒的可打點當官的,家裡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我……把我……嫁給了他……一個駐守涼州衛所的千戶……表哥,我那會兒真想死了算了!可我死不得,我若死了,爹娘怎麼辦?!」
嚶嚶的哭泣傳來,賀弘低聲安慰著,曹錦繡似乎十分激動,一陣悉悉的聲音,似乎是在扯衣裳袖,曹錦繡又哭著說道:「能再見表哥一面,我便是死了也值了!這些年來,我常記著咱們小時候的事兒……我喜歡石榴樹上的花兒,你就爬上那麼高的樹給我去摘,後來跌了下來,姨媽又氣又急,可你死活不說是替我去摘花,只說自己頑皮……還有還有,每年上元節,你都親手做一盞小燈籠給我,有時是蓮花,有時是小兔……午夜夢回,我最怕的,就是表哥已經忘了我!」
賀弘語音也有幾分激動:「表妹莫急,好好坐著說話,莫要哭了,表哥不是在這兒嗎,如今你們都回來了,日會好過起來的!」
又低低哭了幾聲,曹錦繡似乎漸漸鎮定下來了,聲音幽幽的:「後來大赦令到了,爹娘把所有的銀都拿出來,把我從那千戶家裡帶出來,反正他也不要我,說我整日哭,整日哭,是個喪門星,把他的官運都哭跑了!我原想死了算的,可既怕爹娘傷心,又想著不見表哥一面,便是死也不甘心的!這下可好了,我見著表哥了,死也瞑目了……」
賀弘又勸道:「莫胡說,別什麼死呀活的,你日還長著呢!」
曹錦繡低低的哀聲道:「……那位盛姑娘,我見過了,又標緻又大方,家世也好,老夫人也喜歡她,這真是好了,好了,表哥的終身大事算是定了,盛姑娘溫柔靈巧,日後定能好好照料姨媽和表哥的……娘說要表哥納了我,我如何敢奢望,我早不乾淨了,是個殘花敗柳了,我給表哥做小丫頭罷!給你和盛姑娘端茶遞水,做使喚丫頭好了,只要能時時見到表哥便心滿意足了……」
丹橘氣的臉色通紅,小桃輕輕的咬著牙齒,恨不得撲上去咬兩口。
透過隱隱綽綽的樹枝,明蘭個看見那曹錦繡已把頭靠在賀弘的肩膀上了,小鳥一般瘦弱的身不斷顫抖,好像一個無助的孩低低哭泣,賀弘重重的嘆著氣,一隻手輕輕的撫著她的背,不斷安慰著,低聲說著什麼「……明妹妹人是好的……」
小桃氣的發抖,再也忍耐不住,腳下一個用力,『咔嚓』一聲,草叢裡一根樹枝被踩斷了,賀弘和曹錦繡齊齊驚呼了一聲,轉頭朝明蘭這邊看過來。
「誰在那裡?」賀弘大喊道。
丹橘狠狠瞪了小桃一眼,明蘭倒不驚慌,略略整了下衣裳,從容了跨出樹叢,盈盈站立在賀曹二人面前,小桃和丹橘也低著頭出來了。
賀弘看見明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天才呆呆道:「明妹妹,你怎麼在這兒?」
明蘭朝後頭揮了揮手,小桃和丹橘退了開去,只留下他們個在這片樹蔭,明蘭瞥了一眼賀弘胸前一片濕濕的淚跡,努力扯出微笑,道:「本是有事出門,過桃林,誰知瞧見了曹家姐姐的馬車,便想著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弘哥哥也在。」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賀弘立時手足無措起來,訕訕道:「你……你都聽見了?」
明蘭依舊微笑:「沒聽見多少,一小半罷。」
夏末的日光透著樹葉照射下來,映著明蘭的面龐猶如白玉般精緻剔透,半透明的膚色幾乎碰一碰就破了,綻放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光彩,清艷之,一雙眼睛異常的漆黑沉默。
賀弘神智恍惚,他很清楚自己是屬意明蘭的,他喜歡她溫厚的人,俏皮的性,他希望能娶她為妻,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可一側頭間,曹錦繡如同風中凋落的樹葉一樣微顫,黑黃的,消瘦的,病弱的,枯萎的,印象中那個可人的小表妹竟然變成這副樣,他又於心不忍,一時左右為難。
曹錦繡見賀弘的臉色,一聲悲呼,撲到明蘭腳邊,成串的淚水從眼眶裡淌出來,嘴唇翕翕,聲音悲戚:「盛姑娘!您切莫怪表哥,是我不知禮數,知道今日表哥要到,便叫人盯著碼頭,然後一尾隨過來的;表哥一心念著你,他心裡只有你!」
明蘭點點頭,平靜道:「這是你表哥與我的事,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家出言要謹慎,不可妄言,平白給旁人惹出麻煩來;現在你先起來,叫人瞧見了,還當我欺負你呢。」
曹錦繡呆了呆,隨即立刻點頭,卻並不起身,連連賠罪道:「姑娘說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已是殘花敗柳了,不如姑娘知書達理,姑娘莫惱了我!」
賀弘連忙上前去扶曹錦繡起身,誰知曹錦繡去只扯著明蘭的裙擺,猶自哀求:「盛姑娘,您瞧瞧我,哪一處都比不上你的,你就可憐可憐我罷!……這些年來,我過的生不如死,不止一次的想一死了之,只想著能見表哥才活到今日的,求您了,求您了……」
曹錦繡的聲音卑微之,透著無盡的悲愴和哀傷,望著賀弘的目光猶如地獄的鬼魂仰望人間,賀弘素來心軟,也忍不住眼眶一濕,望著明蘭的目光中似有隱隱的祈求,嘴上囁嚅著:「……明妹妹,你瞧,表妹她……」
賀弘說不下去了,因為明蘭一雙眸靜靜的看著他。
明蘭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如今這個架勢,似乎不答應曹錦繡,她就是多麼狠毒的人;明蘭走開幾步,站到一塊涼快的樹蔭下,瞧著猶自伏在地上的曹錦繡,淡淡道:「表姑娘,莫要哭了,我想問你幾件事兒?……聽弘哥哥說,你尚有兩個庶出的姐姐和一個庶出的妹妹,她們如今可好?」
曹錦繡呆呆的抬頭,實在不知道明蘭的意思,這個問題實在有些難回答,曹錦繡思了半天,才艱難道:「她們……都好,她們沒回來,留在涼州了。」
賀弘一愣,追問道:「她們怎麼留在涼州了,姨媽姨父都回來了,她們留在那兒做什麼?」曹錦繡聲音細弱蚊啼:「她們……也都許人了。」
賀弘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臉色又是一變。
明蘭拼命抑制想要奔涌而出的怒罵,力鎮定道:「表姑娘,我知道你委實可憐;可你想來也非最可憐之人。你雖婚嫁不幸,但至少還有為你著想的父母,他們傾盡全力也要帶你回來,你如何可以動不動輕言死活的。可你的姐妹們呢,她們是庶女,曹家姨父得意富貴之時,她們未必如表姑娘這般享受過,可一朝家敗,她們卻得承擔一樣的苦難,如今更被留在了涼州,為人妾室,甘苦自不必說了,沒有一個家人在身旁,有個好歹也無人過問;說實話,我覺著她們更可憐些,更別說小梁山的孤兒寡婦了,表姑娘以為呢?」
曹錦繡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偷眼去看賀弘,心裡惴惴,自己母親待庶女並不寬厚,小時候賀弘可沒少看見;果然,賀弘面色有些不悅。
「家裡實在沒錢了,爹娘……也好生歉疚惦記,不過……幾位姐妹的夫家都是好人。」曹錦繡只能這麼囁嚅了,然後又撲到明蘭跟前,嚶嚶哭泣著,身輕輕顫抖,「盛姑娘,我聽賀家老夫人和我姨媽常常誇你,說你人好心又善,素日裡也常布施行善,您便當我是邊的要飯的,可憐可憐我吧!我什麼都不會與你爭的,我也爭不過,只求常常見著表哥……」
「不成。」明蘭搖搖頭,堅定的,緩慢的,賀曹二人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明蘭這般決絕。
明蘭定定的看著曹錦繡,聲音清冷的像山間的清泉:「曹姑娘,你見過把全副身家都布施給乞丐的好心人嗎?」明蘭將臉轉向賀弘,一字一句道:「對一個女來說,她的夫婿便是她的所有,哪個女會把自己的夫婿拿去可憐旁的女?!」除非是骨灰級的聖母。
賀弘唰的一下臉紅了,對著明蘭堅定的誠摯的目光,他心中一陣驚喜,又似乎慌亂,曹錦繡嘴唇顫動:「……可,我所求不過是……」
明蘭輕輕搖手,打斷了她說下去:「表姑娘莫要自欺欺人了,你不是尋常丫頭,也不是尋常妾室,你是與弘哥哥青梅竹馬的表妹。」
曹錦繡臉色蒼白的嚇人,明蘭繼續道:「我是個大大的俗人,也想著花好月圓,也想著一生順遂;可若在我操持家務,孝順長輩,教養女之際,我的夫婿卻在和什麼人傾訴小時候的石榴花蓮花燈還有小兔燈什麼的,那我豈不可笑?我算什麼,一件擺設點綴麼?」
賀弘聽了,又是一陣尷尬,微微離開曹錦繡幾步距離。
「你絕不會是擺設的!表哥心裡只有你呀!」曹錦繡急急的求道。
明蘭一言打斷:「有你在,我就是擺設!」
明蘭性一口氣都說了出來,直直的望著賀弘,柔聲道:「表姑娘著實可憐,可我問弘哥哥一句,莫非照顧她便只有納了她一個法嗎?若你不娶她,表姑娘莫非就活不成了?你適才剛與我說過,待表姑娘如親妹,我記著了,便請待她真如親妹罷!給她找個好人家,給她備份嫁妝,給她在夫家撐腰,這樣不成嗎?」
賀弘心裡大大的觸動了,腦中豁然開朗,適才被曹錦繡一頓哭求攪昏了頭,如今一想,何嘗不是如此?
曹錦繡急的淚水漣漣,盈盈欲墜,看著賀弘一陣沉默,又看著明蘭一臉堅決,眼睛越睜越大,悲戚的幾欲昏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只見明蘭走到賀弘面前,真誠的看著賀弘的眼睛,語氣中肯的勸道:
「弘哥哥,不是我逼你,你且好好想想,你若真與曹姑娘有情,我決不怨你,這些年來,賀老夫人與我家助益頗多,你也待我很好,兩家的交情也會依舊;統共我只有一句話,若有我,便不能有曹姑娘,偏房,妾室,丫鬟,統統不行!成婚之後,表妹最好見都不要多表哥了,有事只與我說好了,免得瓜田李下之嫌!」
說完這句話,明蘭也覺得精疲力竭,朝著賀弘福了福,又對著曹錦繡周到的行了個禮,然後再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一走,明蘭也顧不得禮數,直接拿袖用力揩著臉上的濕潤,在小桃和丹橘看見之前,生生把淚水都吞了回去,揩乾面龐,迎著陽光,面帶微笑,一切都很好。
……
盛府西側,壽安堂正屋裡,門窗都緊關,屋裡只有兩個人。
『啪』的一聲,一把戒尺被摔在地上,明蘭跪在老面前,收回被打的紅腫一片的左手,強忍著疼痛,低頭不語。
「你竟敢如此大膽!當我不忍罰你不成?!」老倚在羅漢床上,氣的不住喘氣。
「孫女不敢。」明蘭低聲道。
「你你……」老指著明蘭說不出話來,喝道,「你就這般怕嫁不出去了?還要上趕著去和人爭!你是什麼身份?曹家是什麼身份?什麼曹錦繡,給你提鞋都不配!」
明蘭靜了一會兒,道:「曹姑娘的確是個可憐人。」
「你倒好心?!」老冷笑。
「不,孫女是個自私之人。」明蘭抬頭朗聲答道,「曹姑娘再可憐,也不能叫孫女讓步!她想進門,做夢!」
老這才氣平了些,慢慢勻了呼吸,道:「你怎這般死心眼!沒有他賀屠戶,咱們便要吃帶毛豬不成?老婆我還沒死呢!閉眼前,定要給你尋個妥帖的好婆家!」
明蘭臉上浮起苦澀的微笑,慢慢撫上老的膝蓋,道:「祖母,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婿?哪有真正妥帖的婆家?!」
盛老心頭大震,卻倔強的瞪了明蘭一眼:「你就瞧著賀弘這般好?」
「不,他並不是最好的。」明蘭異常冷靜,眼睛直直的看著老,「這些年來,祖母為孫女的婚事尋了多少人家,可最終您還是屬意賀家,這是為何?因為,您也知道弘哥哥著實是個行端方的君,自立自強,溫厚可靠,他自小便發願不想納妾;您選來選去,還是覺著弘哥哥最好,不是嗎?」
盛老一陣語塞,忿忿的轉過頭去。
明蘭輕輕撫上老的膝蓋,語聲哽咽:「那年我搬去暮蒼齋,祖母您說,沒有人能為孫女遮擋一輩風雨的,孫女記下了。……如今,外頭的風雨打進屋來了,祖母怕孫女受委屈,又想替孫女關上門窗遮住風雨;可是,這不成呀。憑什麼?憑什麼要我們退讓?!」
明蘭的語氣忽然激烈起來,聲音像是在敲擊鐵錘般的堅決:「人活一輩,上總有許多不平坎坷,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了!我要跨跨看,拿泥沙填上,搬石頭鋪平,興許走過去便是一條通途!怎能一遇到不如意,就否決了好容易相來的人家!」
盛老心頭震動的異常厲害,老眼濕潤的迷濛起來,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不知何時竟然這般勇敢果決,她自己缺的就是這麼一份堅韌,當初容易放棄了,這番話說下來,老也猶豫了:「你覺著……能行?」
明蘭搖搖頭,眼神一片清明:「難說。興許弘哥哥能不負老所願,但是,也許弘哥哥心裡戀著曹姑娘也不一定,若是如此,我便認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孫女盡過力了,剩下的,瞧老天爺罷。」
老頹然倒羅漢床上,久久無語。
明蘭看祖母一臉頹敗,心有不忍,撐著床沿慢慢爬起來,雙膝刺疼的火燒火燎,疼的幾乎岔氣了,她強忍著疼痛,坐到祖母身邊,微笑著勸道:
「祖母,其實事情沒那麼糟。弘哥哥是不必說了,賀伯母其實也是好人,就是耳根軟些。若是嫁給旁人,孫女將來不定要和多少牛鬼蛇神鬥法呢!若是嫁弘哥哥,不過要與一家斗罷了。曹家並不足慮,無權無勢,無錢無人,他們若老實的,給一筆銀錢打發回老家,叫曹家弟耕讀便是;若不肯罷休,老黏著賀家想打秋風的,孫女也不是沒辦法。我有慈心眷顧的祖母,有仕途順遂的父兄,還有嫁進高門的姐姐們,有什麼好怕的!賀伯母病弱,不能理事,有賀老夫人在,我嫁進門去便能掌家;耳根軟也不是壞事,到時候,我把賀府上下收拾停當了,不叫曹家人隨意進來;再叫服侍伯母的丫鬟婆日夜勸說,天長日久,積毀銷骨,我不信賀伯母這麼死心眼!……這點事也怕,就不要做人了!祖母當信,孫女還是有這點本事的。」
勸說了好一陣,老的面色才漸漸緩過來,看著神色堅毅的明蘭,不勝嗟嘆,揉著她的腦袋,嘆息道:「一直當你是個娃娃,原來你早就想好了的;接下來呢,只巴巴等著?」
明蘭輕輕嘆了口氣,唇瓣一片無奈:「今日孫女說了大大的狠話!若賀家有意,幾日之內便會有消息的,咱們便等上……十日罷,十日之後若沒有訊息,祖母便替明蘭另尋人家罷,這世上的確不止他一家有兒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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