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閣老本為貧家弟,然天資聰慧,少年即受恩師賞識,許愛女,頻提攜,他自此平步青雲,雖也曾起伏磨難,但最後到底全身而退,風光致仕。然而,饒他一生見識豐,但當被侯府送回來的鞏紅綃和盤托出那段往事時,他也不禁驚詫身搖,不可置信。
他余某人居然也會有愚蠢到這般發指的兒兒媳?!
「老爺明鑑,顧家夫人在侯府裡頭,那可是隻手遮天呀!我性命都握在人家手裡頭,要叫我說什麼,我哪敢不從!」紅綃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沒能把實情托出,叫大吃了冤枉虧,都是我膽小畏死,望老爺慈悲為懷,饒過我罷!」
當著父母弟媳的面,被道破自己女兒背夫偷人,那余大人麵皮一陣青一陣紅,臊的連頭頭也抬不起來,一旁的余大隻狠狠瞪著地上的紅綃,目中直欲噴火,只礙著公婆在,不敢放肆。余大人偷眼窺老父的面色,只見他胸膛起伏厲害,當下便小心道:「都是兒不孝,叫父親操心了;千錯萬錯都是兒的不是,萬請父親息怒,好歹保重身要緊!」
余閣老瞥了兒一眼,譏誚道:「這會兒你倒知道孝順了,連道士都敢買通,黑的顛倒成白的,我一輩的老臉都叫你們夫妻丟盡了。你還是行行好,給我碗砒霜,早些闔眼,也省的見你屋裡那些腌臢事!」誠如顧廷燁所料,余家老爺宦海沉浮幾十載,早煉得精滑似老狐;除了謀反抄家這種殃及全族的滔天大禍,已鮮少有事能叫他驚慌失措,自也氣不壞身體。如今罵起人來,更是中氣十足。
余大人面紅過耳,不敢分辯什麼,噗通一聲跪下,余大見狀,咬牙跟著跪下;見長兄長嫂如此,房四房更不敢站著,俱是雙雙跪下。余閣老面上波瀾不驚,對著猶自如篩般抖個不停的鞏紅綃道:「顧家來信上說,這些年來耽誤你了,如今將你發還,好好安排個人家嫁了。」他又轉頭對餘四道,「老四家的,待回登州後,這事你來辦。」
餘四看了眼跪在前頭的長嫂,猶豫道:「父親,這……」她話還沒說完,余大已是滿臉憤恨的抬起頭,怒視鞏紅綃,罵道,「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這小賤人用心歹毒,害我們不淺,便是殺頭也輕了!怎麼能……」
余閣老一掌拍在案上,冷冷看下去,余大人趕緊用力扯妻的袖,余大轉頭,一接觸到公爹寒冰般的目光,當即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話。
鞏紅綃何等機靈,見此情形,立刻連連磕頭,哭的泣不成聲:「都是我的不是,請老爺千萬別上氣,身要緊呀!我自知是饒不得的,只惦記我娘老邁衰弱,為人女的,怎好舍了老母不管!只求老爺開恩,放我一條生,叫我侍養老娘終老呀!」
余閣老緩緩的轉過頭,淡淡道:「你雖是府里大的,卻是大生母那頭的親戚,非奴非婢,余家怎能處置了你?不過看你如今沒著落,仗著長輩一場,替你尋門親事罷了。」說到這裡,他嘴角忽浮起一層奇特森冷的笑意,「當初叫你隨嫣紅出嫁為媵妾,本就是委屈了。應是余家對不住你—才—是。」
最後兩個特意放重,意有所指,鞏紅綃心中猛的一跳,滿心驚懼的抬了下頭,只見室內燈影恍惚,那老人布滿皺紋的面容直如閻羅判官,令人不寒而慄,她忙不迭的低下頭,再無半分做戲,貨真價實的顫抖起來,心道,這老頭好生厲害,居然看出來了。
是的,有些事,她確是……故意的。
當初她得知余嫣紅偷漢,明知十分不妥,絕是身敗名裂的醜事,卻不曾如何強烈阻攔下去;後來顧府夫人叫她幫著去詐余大,雖有威逼利誘在其中,卻是她也想坑害余大一把的。可這,都是為什麼呢?
她父親是個鄉下秀才,家有薄田數十畝,闔門小康和樂,身為獨女,她是父親抱在膝頭上疼大的。誰知一朝慈父亡故,族叔伯欲侵占田產,逼嫁寡母,虧得忠心的老僕機靈,叫她母女連夜收拾細軟逃出來投奔親戚。七拐八彎的,最後投在了余大處;為著日好過,她拼著命的討好大和嫣紅,般做小伏低,逢迎諂媚。
可是,結果呢?一朝有事,余大擔心寧遠侯府水深,寶貝女兒支應不來,便毫不猶豫的叫她隨媵。非她清高,不傾慕侯府富貴,而是顧家二郎那般樣的名聲在外,她又能落著什麼好?況且……紅綃微微側目,看了看跪在右前方的老爺和,悵然的收回目光。
她心底,早另有期盼。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他是房不受重視的庶,少年男女,兩情相悅。
那年那日,黃昏落梢,他滿頭大汗的跑來見她,歡喜的連髮帶散了都未知,無限欣悅的告訴她,已瞧出他們的苗頭了,雖暗示要避嫌,但並無不願,只怕貿然提出,叫大多心。只要大肯開口說頭一句,就成全他們。
當時,她直如做夢一般喜悅;她是多麼喜歡余家呀。余家男大都性端良,從無惡嗜,余家女眷,從老到四,均溫厚寬容,從不以她孤女為嫌。她當時就下了決心,倘能得償所願,她一定加倍討好長輩,將來攬些差事,接來老母,一家人好好過日。
可惜……她永遠忘不了余大彼時臉上的神情,那樣的自私斷然,那樣的理所當然。她再了解這婦人不過了,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什麼情分都是假的,她再求也是枉然。她不再多說,只機械的笑著,應承好好『照顧』余嫣紅,順手從大那裡狠狠颳了筆銀。
那年嫣紅事發,她慌忙往余府求助時,湊巧聞知一事。余閣老有位同窗摯友,年過花甲,膝下卻只由一孫女,眼看要香菸斷絕,見余家男孫繁盛,便誠懇開口,央求贅婿。余家父一番商議,定下了房的這位庶。待她知情時,他已遠走瓊州,入贅高門別家。
那時,她忽心如死灰,什麼顧府,什麼余家,管它天王老,她再也懶得管了。
也許,此生再不能相見了;也好,也好。
紅綃陷入恍惚回憶中,渾不知余閣老又說了些什麼,只知兩邊有婆將自己攙起來,拖著往外走去,外頭月明星稀,朗夜如晝;一口清冷的空氣沁入胸腔,她腦袋一個機靈,頓時醒澈過來。她摸了摸裙擺里側,那裡有個暗囊,藏著她積蓄的四張小額銀票,其餘金銀首飾散碎銀兩,她早已偷著送去母親處。
她又伸手按了按胸口,那裡有張五兩的銀票,是今日出來時,顧侯夫人給她的。
「你會變通,又能耐,無論老天虧待過你什麼,你也不曾客氣。」那位年少美貌的侯夫人眼中有一種奇特的悲憫,「這銀你拿去,便當我是個偽君,既逐你出門還來賣好。我只送你一句,昨日種種,譬如已死,以後好好過日罷。」
紅綃悲喜難辨,一片茫然中,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她走後,守在屋門外的老嬤嬤再次把門關嚴實了,四周遠遠站著幾個隨侍的奴婢,只留余氏一家在裡頭。「你們先起來。」余閣老指了指,他聲音不重,卻無人敢違背,余家個兒媳便都輕手輕腳的站了起來,地上只留著余家。
余閣老道:「老四家的,鞏氏就交給你了。到鄉下地界,尋個踏實人家,叫她消停的好好過日,務必把事做利了。」四斂衽低頭,恭敬道:「聽爹的吩咐,媳婦一定盡心。」
這麼多年,幾個媳婦早習慣了不問世事的天真婆母和彪悍強大的全能公爹,從嫁來那日起,四就是直接向余閣老稟事的,是以回話的十分順口。
余大心中不忿,忍不住再次異議道:「咱家供她吃喝這麼多年,竟養出個白眼狼!爹,這也便宜那賤人了!您再想想……」
「還不給我住嘴!」余大人一聲暴喝,瞬時阻斷大的話,「有爹在,也有你說話的份!一點規矩也不懂,也不看看弟妹們,你怎麼做長嫂的!」
大耳膜嗡嗡作響,詫然的望著丈夫,他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麼凶過。
一旁的彎了彎嘴角,緩道:「大嫂彆氣,爹這麼做,自是有道理的。嫣紅侄女這事,擱哪兒都是丟醜。人顧家厚道,本已抹乾淨了的,可大嫂您偏來那麼一出。」
她說話斯,卻句句暗藏凌厲,「顧家能不提防些麼。倘哪日您又上了興頭,愣說侄女死的冤,要人賠命,這要那的,寧遠侯府豈不吃得啞巴虧麼?總不能叫顧侯滿天下嚷嚷自己老婆偷人罷。所以呀,紅綃這孩,就得留著。」
這事沒鬧出來時,一切都含糊著;可一旦鬧出來,作為僅剩的人證,紅綃反而不能死了。
首先她不能留在顧家,否則將來的話,有顧氏逼供授意之嫌,不足叫人取信,是以,只能讓余家自己把人接回去。如今,因怕有抵賴之嫌,余家非但不能讓紅綃死,相反,為表示坦蕩,余家還得讓紅綃好好過著日,一切自然坦率。
這麼簡單的事,余大竟到如今也沒想明白,還有臉發脾氣。
「適才你大哥還夸弟妹懂禮,你倒這般與大嫂說話?!」
其實余大並沒怎麼聽懂,但這並不妨礙她發飆,只見她豎起一雙吊梢眼,當即開火,絲毫不怯,面色絲毫不變,只輕巧道:「瞧大嫂說的,我這不是著急麼。嫣紅侄女的事,只消在外頭冒了點滴風聲,咱們余家的姑娘還能做人麼?」
余大頓時如熄了火的引擎,啞了聲音。
說話如針扎皮肉,明明痛入心扉,卻連半滴血不見,她猶自柔聲細氣道:「別說嫣容,嫣清;就是已嫁出去的嫣然,嫣巧,叫她們怎麼在婆家立足?我說嫂,您別不當回事,別看嫣玉侄女現下還小,可若叫人知道她嫡親姐姐有這麼一出,以後怎麼說婆家呀?」
余大啞口無言之餘,想到這事會牽連心愛的小女兒,頓生一腔驚懼;這話一說完,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一步,站到丈夫身旁,再不發一言。
余閣老微微嘆了口氣,討這個大兒媳婦真是他人生中的敗筆,心思既不正,人又愚蠢。初聞此事時,自己好半響沒說出話來,一陣天旋地轉,與其說是氣的,不如說是匪夷所思。
想他一生精明,家門裡怎麼會有這樣輕信張狂的蠢貨!
他與老妻共有四,除卻次夭折外,其餘均長大成人,娶妻生。
四生性淡泊,喜好絲竹書畫,經濟仕途於他便如西天取經般遠,虧得四兒媳還能持家;倒是聰慧有才,偏不知哪裡得一身名士習氣,最瞧不上鑽營功名之輩,連身上的虱也帶著幾分風雅清高;只有長,倒承襲了他血脈中的進取,偏又志高才疏,能耐有限,讀書既不成,為官也不見得高明,始終徘徊在五六之流。
余閣老素習道家隨緣之法,深知為官也講究『天分』,有些人教的會,有些人再怎麼教也枉然。既兒們都不是這塊料,他也不強逼了,倘若老天有眼,叫孫輩能出兩個才俊,那余氏便興盛有望,否則,仍舊平安是福。反正憑自己的餘蔭以及官身的長,兒孫們在老家過個閒散富貴日還是有的。
「千里江堤,毀於蟻穴;家門之治,重在孫,根在家室。」余閣老倚在師椅上,身形愈見蒼老,嘆道,「若平日好好教養孩,塑其性,定以正道,又焉有今日之禍。好在盛家老和顧侯夫人多少有舊。倘若寧遠侯府記恨,兩家就此結怨。待我死了,以後撲門而來的災禍,你們可擋得住?!」
個兒聽得老父之言,均是磕頭應聲,尤其是余大人,已是滿面涕淚,跪行至余閣老身前,抱著父親的腿,泣道:「父親的教誨,兒定然刻在心口,以後再不敢妄為了!兒不孝,沒管住媳婦,聽旁人兩句攛掇,就……就……辦了糊塗事。還讓弟弟們跟著擔羞辱,兒……兒……實沒臉做這個兄長了!只萬請父親保重身,讓兒改過盡孝呀!」
說著連連磕頭,腦門撞在地上青磚,砰砰作響;余爺和餘四爺也陪著將頭抵在地上,個兒媳見狀,只好又跪下了。余閣老撫著兒的肩頭,見他已是額頭青紅一片,血跡隱隱,心中不忍,只得長嘆一聲。
余大雖無大智慧,聽人話頭卻是靈光,她聽出公爹是在隱隱指摘自己,雖跪的老實,卻心中不服,便抽出條帕,裝模作樣的捂在臉上,哭道:「都是兒媳不孝!明知顧家是個豺狼窩,還逼著嫣紅出嫁,年輕輕的,卻害了一條性命!也罷了,總算嫣然如今過的好,這命苦的孩,就算替她姐姐擋這一災罷……」
余閣老聽的臉色鐵青,這話竟是直指他偏心,只顧著嫣然終身幸福,而罔顧嫣紅死活。余大人再也忍耐不住,虎的跳起來,揚手劈下一掌,響亮的打在大臉上,只聽他怒罵道:「你這賤人!怎敢這般胡言亂語?!顧家的親事明明是我豬油糊了心攬來的,與父親有什麼相干!那孽障辱沒家門,死有餘辜!便是不死在顧家,回來也該一條白綾了斷!」
余大捂著臉,當即被打傻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余大人猶自罵道:「你還敢說嫣然!倘若是她,豈會才冷落了幾個月,就不守婦道?!以我兒嫣然之敦厚賢淑,便是暫受了委屈,也能忍讓過去;只消過個四年,待姑爺回來,豈不圓滿!還不是你,養女不教母之過,如今卻還不悔過?!」
其實他想的是,若嫣紅不出岔,哪怕夫妻再不和,瞧在獨守空閨數載的份上,那正房的位置卻是牢牢的;想如今顧廷燁手握權柄,平白一場富貴擦肩而過,正是滿腹懊惱!
知莫若父,看著長青筋四起的側面腮幫,余閣老焉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半是譏諷半是苦笑,也懶得多說什麼,便揮手道:「罷了,你們都回去罷,身邊人都嘴上把嚴實些,免得害了自己閨女。」
眾人見老爺疲乏的厲害,便一眾行禮後齊齊離去,跨出門檻時,余爺和對視一眼,一同瞥了瞥前頭余大,然後夫妻相視一抿嘴,低頭走過。
余大是余大人在任上時續娶的填房,在公婆跟前服侍時候不長,並不知余閣老的厲害,可他們夫婦二人俱是聰明敏銳之人,心知兄長這會兒是氣糊塗了,沒想到這上頭,眼見大如今闖下這般大禍,若余閣老狠狠罰上一頓還好,偏偏老父責問了大半宿,卻不曾發話如何處置大。……大房,怕要有大麻煩了。
眾兒女出去後,余閣老疲憊的起身,走入裡屋,只見余老坐在床邊無聲垂淚,他挪步坐過去,柔聲道:「這事你就別管了,你身不好,別是我還沒咽氣,你倒先不好了。」
余老哭的雙眼紅腫:「都是我不賢,不會教孩,叫你這把歲數了還要操心。」
余閣老說笑道:「世間父母,能生兒的身,又怎能生得了兒的心。孩大了,有自己的打算,咱們做父母的,盡了本分也就是了。」
余老哽咽:「這事……可能善了?我聽那顧侯可不是善茬。」
余閣老撫著老妻的背,盡力勸慰著:「你放心,若那寧遠顧二有意跟余家翻臉,便不會送回鞏氏了。」余老素來信任丈夫,丈夫的話既說出口,便不作它疑,拿帕摁干臉上的淚水,笑道:「也是,你不是說段親家的茶引還是他給辦的麼,我瞧他是個明白的。」
「哼!明白?還要人家怎麼明白!給人戴綠帽,人不計前嫌,已夠厚道了,他們居然還敢上門去詐!」余閣老站起身來,緩緩在屋裡繞著圈,只恨自己年老體弱,不然定要親自操家法,痛打長一頓,「當初,我知道顧侯替段家辦茶引時,還覺著心安理得,如今卻是臊的慌!瞧瞧人家這事辦的,多乾淨,多利,仁至義盡,便是將來事情捅開了,也指摘不出半分錯處來!這走一步,就得想到後頭步;再看看咱那不成器的孽障……」
余閣老越想越氣,胸口直衝氣涌,忍不住埋怨老妻:「你也是,怎麼就聽信了老大家的話,居然容她上顧家去鬧事!」
余老手足無措,羞愧道:「是我糊塗了,可……」她低聲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衝喜才成。只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閻王殿,我也不怕。」
余閣老不忍朝老妻發脾氣,在桌旁連連頓足,罵道:「老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的生母是個戲,想那孩若真能襲了爵位,必得認她這門親戚來充場面!」
余老也是詫異:「她也糊塗了,這種事怎能胡來?難道顧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了他,還不連根拔去,輪得著她沾光麼?」
余閣老大聲稱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罵:「內宅婦人糊塗也就罷了,咱們那孽障尤是個蠢貨,只知聽婆姨的話!我當初就說過,他耳根軟,遇事猶豫,心性不堅,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為官的料!他那會兒還不服,埋怨老不肯助他,就他這點出息能耐,若真辦了大差事,擔了大責任,還不是叫人吃的骨頭渣都不剩!」
長再有千般不好,卻沒有胡作妄為一條,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膽小唯諾,再配個知書達理的好媳婦,縱是政績不顯,也不會闖大禍。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澤不厚,早早過世了,而替補的填房兒媳卻是殘次,不但心胸狹隘,腦筋蠢笨,還愛挑唆丈夫!
「回頭就把嫣玉接到你屋裡,你來好好教養。」余閣老立定,沉聲吩咐。
余老抬頭,目光驚疑不定:「你……那老大家的……」她縱算天真了一輩,丈夫行事之凌厲風格,她還是知道的。余閣老淡淡道:「她是個禍害,不能留了。」
決議落定後,余家便迅速行事起來。先是余老挑了個涼爽的好日,備了份厚禮去見盛老,一番懇切的賠罪,盛老清楚她的性,性既軟,人又綿弱,一生只知仰仗夫婿過日,再責備也責不出什麼結果來;一番哭天抹淚之後,老姐妹只能和好。
又過了兩日,四再備厚禮上寧遠侯府,見了明蘭,便是一通告罪。
四本是風雅淡泊之人,素不愛糾纏這些,礙著余閣老的吩咐,只好來上門賠罪,說的結結巴巴的,難堪的幾乎要掉淚了。明蘭本也不打算怨恨這些不知情的,為著阻止四繼續道歉下去,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出來救場。
團哥兒剛吃了奶,滿身都是奶香,因剛從被窩裡挖出來,在乳母懷裡東倒西歪的。一見這隻迷迷糊糊的白胖團,四頓時破涕為笑,抱著又親又哄,抬頭對明蘭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報,你是個有福的孩。」把孩交給奶娘後,她從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這是你四叔年前上雲霞山禮佛時,請高僧開過光的。給孩戴,討個吉利吧。」
明蘭接過來看,笑道:「四嬸嬸的美意,我是從不客氣的。」一邊叫丹橘去拿錦囊來裝金貔貅,一邊又笑著說,「我還記得小時候,四嬸嬸那上好的窩絲糖,融了給我們做糖澆櫻桃吃,嫣然姐姐老搶不過我。」四笑出來,「你們兩個呀!若你愛吃,便帶些回去又何妨,偏是兩個都淘氣,就愛搶著吃!」明蘭嗔笑道:「嬸嬸不知,搶著吃才香呢。」
這一番說道,氣氛才緩和下來;四又說起嫣然,明蘭笑道:「上回嫣然姐姐來信,說起養茶花,那是一套一套的,儼然大家了。」四撲哧一聲:「這可難得了。公爹怕她得她四叔的樣兒,到時不通庶務,不會理家,從不許她沉迷花鳥蟲魚的,如今可白費功夫了。」
「其實嫣然姐姐頂崇敬四叔的,不過礙著閣老在旁盯著,不敢罷了。」
兩人一陣大笑,說起余閣老,四方想起今日的任務,肚裡轉了好幾轉,強自咬牙開口:「我那嫂,前日,已叫公公休回娘家去了。」
明蘭吃了一驚,臉上神情古怪,似驚非驚——不會吧,真叫團爹說中了?
四為難的說:「落的罪名是七出之不孝,於病中服侍不力,還忤逆長輩。」
這個大帽可是無敵,由嫡親公婆親自出告,真是連辯駁都難了,唐婉女士的婚姻就死在這條上;明蘭結巴道:「這怎麼……那余大人……豈不得罪親家?」
四靜靜敘述起來:「起先大哥不肯,可公爹是鐵了心的,大哥只能從了。至於親家,唉,親家老爺過世後,大嫂早不大和娘家來往了。」
余大是庶出,因生母得寵,才被父親許給余大人的,可如今她娘家當家的是嫡長兄,兄妹不睦已久,這次被休回去,真是要了命的。
「公爹這回是真氣急了,連參奏大哥不孝的折都寫好了。」四低聲說,這幾日余家可謂風險浪急,波濤萬丈。
余閣老是說一不二的性,幾十年來里外一把抓,對內宅管束也從不客氣;余大終於嘗到了公公當年對付政敵的手段,當場就嚇癱了,扒在地上哭號的震天價響,又是告饒,又是尋死。余閣老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叫婆把大捆了抬進馬車送走,叫她要死也死到外頭去。然後,余閣老又把大所生的孩叫來,渾似無事發生般的笑容可掬,溫言吩咐他們,以後就在祖父母屋裡了。
這一一女,一個十五,一個十二,剛想開口為母親求兩句情,只聽得余閣老淡淡說了句『凡余家孫再有不守家規,忤逆尊長的,一併逐出門去』,兩個孩的貼身婆就趕忙把他們扯了下去;需知余家嫡庶男孫加起來,足一打有餘,實不缺了他們倆。而此時,余大人已是手足無力,只會哆嗦了。
「這會兒,爹正叫嫂把大嫂的的嫁妝單理出來,一樣不少的封存起來。若大嫂來要,就送回去,否則,就給侄侄女。」貿然把嫁妝送回,估計一下就叫大的兄長吞了。
想到余閣老這麼周全,也不知預先在心裡盤算了多久,四心有餘悸,沒想到平日和氣慈祥的老人家,這一出手,就是絕。
明蘭一陣默然。在登州時,明蘭曾羨慕的夸嫣然祖父如何和善,莊先生笑說了一句『越是修煉得道的,越是不著痕跡』,想想也是,官場上能混得開的,有幾個是吃素的。
「……都是我家的事,才叫余家這般不安寧,真叫我過意不去。」其實她一點也沒過意不去,不過話總得這麼說。
四忙勸道:「你別亂猜,只有咱們余家對不住你的!爹說了,大嫂不賢,怕大哥再受攛掇,做出禍害全家的事來。大哥替大嫂只辯了幾句,說大嫂也是為著他能步步高升什麼的;爹氣的厲害,性請出了家法,狠狠……」她趕忙住口,為著怕明蘭多心,是以她拼命辯說,這一時嘴快沒收住,就連大伯挨打的事也吐了。
明蘭微笑道:「官大福大,關係也大,官小福小,干係也小。閣老一片慈父心腸,余大人以後會明白的。」所謂不是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那余大人連青銅鑽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個新石器時代產,要真砸了頂金貴的瓷器,鬧個抄家殺頭,可不是好玩的。
「對對,爹也是這個意思。」四喜道,「當初爹病好沒幾日,一聽大嫂來你這兒的事,便氣的什麼似的,罰大嫂跪了一夜,打算待身好些,就上門來給顧侯賠罪。可後來知道了內情,才覺著實不能再饒的!」
兩人又聊了會兒家常,四道:「過段日,咱們就回登州了;紅綃的事,爹託付給我了,你放心罷。」明蘭微微頷首,「四嬸嬸辦事,我哪有不放心的;只不知閣老身可好利了麼?若不好,還是在京城裡再養養罷。」
四面上尷尬,這些事情她實在不願說,可偏余閣老示意,一定要叫顧家知情,她只得邊咳邊道:「咳咳,這個……爹和娘不回登州了,說要兩老本該由長奉養,以後要隨大哥放外任,呃,待過陣,咳咳,再替大哥再娶一位大嫂。」
明蘭抽了抽嘴角,忽覺肚裡無話了。
送走四後,她自回屋,見團哥兒醒了,乳母正舉著撥浪鼓逗他戲耍,小肉團伸著手努力去抓,笑的直淌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見到母親,頓時依依呀呀的叫了起來。那乳母起身行禮,一張圓臉瞧著十分老實,又笑道:「哥兒會認人了,知道娘來了。」
明蘭抱孩坐在床頭,笑著去親小胖臉,結果糊到一嘴的口水,拿帕揩揩,她嘆了口氣,有些沮喪。昨夜團他爹跟她說,余大的下場,大約不是『被病故』,就是被休棄,且余大人會迅速續娶。
當時,明蘭很自然的發出崇敬的感嘆:「公孫先生真是了得,連這也洞若觀火。」
顧廷燁糾正道:「非公孫先生所說,我料想如是。」
明蘭擺出只認牌不認質量的惡劣嘴臉,板著小臉道:「那余大再不是,也進門多年,為余家生兒育女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況且余大人又護她的緊;當初她算計嫣然姐姐,閣老就想休她來著,末了,還不是不了了之。侯爺是將才帥才,哪知這內宅里的門道。」
顧廷燁挑眉,逗她笑道:「用兵之道,在乎一心;謀劃策算,料敵先機。連千里之外的事都得算到,何況區區小事爾。」
男人最近脾氣甚好,明蘭嘴皮放肆,笑著打趣道:「回頭我給侯爺扎把羽毛扇,扮著就更像了。」你丫拽兩句就想冒充諸葛亮了?
顧廷燁也不多辯,只笑笑撂下一句『夫人且等著瞧』。
很好,現在瞧著了。從結果反推過程,余閣老起初還能容忍大兒媳,是以重罰一頓,打算親自登門賠罪;可當他得知醜聞後,且大兒媳還敢上門使詐,便知不能與顧廷燁當面把話說開了,只能女眷私下了結。這時,光嘴上賠罪就不夠了,余家還得出點血。
當然,只觀那禍首的行徑,也的確是留不得了,待余大人娶了新夫人,哪怕將來余家二老去世了,大也沒法回爐了。何況大的魅力也不見得那麼持久吧,耳根軟的人,誰的話都能聽進去,等新夫人進門,就不信余大人還對大忠心耿耿。
顧廷燁正值壯年,而余家卻青黃不接,是以余家要麼不賠罪,倘要賠罪,必得叫顧家滿意不可;只要明蘭還惦著以前的情分,待過個十年八年,顧余兩家,興許還有交好的可能。
經過公孫先生的專業培訓,團爹明顯越來越上道了,明蘭抱著小肉團撲在枕頭上,貼著小胖臉,輕聲商量:「團哎,你說,你娘這丁點小錯,你爹這會兒早忘了吧。」
肉團吐了兩個口水泡泡,表示鄙視。
當晚,她特意整治了一桌好菜,殷勤服侍顧廷燁卸朝服,脫朝冠,又抱出胖乎乎的兒來哄他開心。因為一下午吃飽睡足,此時團哥兒精神頭好,在父親懷裡扭來扭去,顧廷燁手臂壯碩有力,抱得穩穩噹噹,也不怕他亂動。
顧廷燁不動聲色的看了心虛的某人一眼,臉上不笑不怒,很鎮定的把幾乎快伸進他嘴裡的小胖手拔出來,然後拉著小手指去摸自己的胡茬。短短的胡茬觸覺刺刺麻麻的,團哥兒似覺著有趣,摸的咯咯直笑。他的小手如今漸漸靈活,抓握的力氣不小,明蘭抱他時從不敢戴耳墜,生怕他一摸到就拽。當他用力拽著親爹垂在肩上的頭髮時,明蘭分明捕捉到顧廷燁臉上一閃而過的吃痛,不過為著保持威嚴,依舊擺著一張淡定的撲克臉。
明蘭低頭暗笑。叫你裝!
待飯桌布好,明蘭吩咐把乳母團哥兒抱下去,好讓顧廷燁吃飯,可團哥兒頑的正歡,一手拽著顧廷燁的一束頭髮,一手扒著顧廷燁的衣襟,漲紅了小臉死活不肯離開。若是平常,掰手指的任務自然由明蘭擔任,可如今她正縮著脖裝老實,乳母沒膽量,當下僵住了。
團哥兒這時很像沒斷奶的小動物,認人時更認氣味些,顧廷燁氣息濃烈,團哥兒與他特別親;看著兒小乳狗般的直往自己懷裡鑽,顧廷燁頓時慈心泛濫,決定一手抱兒,一手持筷,明蘭則諂笑著布菜舀湯,十分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