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沐休十日,官封印,顧廷燁也得以休憩數日,除去必要的出門拜歲,一概待在府里,說笑閒聊以日,便是不說話時,也能對著明蘭尚且平坦的肚皮看上半天。奈何折堆積如山,無法撂開手。可書房冰寒淒涼,怎及香閨暖意融融,顧廷燁性將墨折稿搬進裡屋。屋中暖爐洋洋,笑語晏晏,當真不知案牘勞形為何,叫人流連忘返。
公孫白石不免又感嘆一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恨不能捋袖揮毫,淋漓作詩一首,可天氣寒冷,外頭滴水成冰,罷了,還是別露膀了,回頭別得了老寒胳膊。
顧廷燁於書桌那頭凝神細讀折,明蘭側靠在長榻上看書,軟厚的毛褥裹著身,偶一抬頭間,他見她微蹙眉頭,似輕嘆了口氣。他起身坐到她身邊,輕聲道:「覺著過年冷清了?」想她在娘家時必然是父母兄弟姐妹齊聚,一堂熱鬧。
明蘭點點頭:「往年這會兒,我們姐妹幾個正陪著祖母抹牌呢。」顧廷燁想像不出肅穆端莊的盛老打牌的樣,覺著好笑,隨口道:「你打的如何?」明蘭答的很流暢:「除了房媽媽和,家裡幾無敵手。」如果墨蘭不裝蒜並且如蘭不耍賴的話。
顧廷燁失笑:「你葉牌打的很好?」明蘭搖搖頭:「還好,不過不是最好的。」
「那你最會玩什麼,雙陸?擲棋?」
「牌九。」明蘭頗有幾分驕傲。若是賭牌九,她能把如蘭的褲都贏了去。
顧廷燁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很奇怪。明蘭叫他瞧的發怯,小聲道:「祖母時時教訓我的,叫我多練些女紅,其實我不很賭的。」天曉得,她對博彩業一直很有好感。
顧廷燁起身回書桌,抽開書匣底下的一個小角格,不知摸出什麼物事,又隨手將茶碗裡的剩茶潑入筆洗,逕自走到明蘭面前坐下。明蘭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只見他左手平端瓷碗,右手輕揚,一陣清脆起骨瓷碰撞聲,茶碗裡滴溜溜的滾動著枚大骰,待骰停下,恰恰面六點殷紅朝上,正是通殺滿堂紅!
「如何?」顧廷燁優雅的收回腕,輕輕撫平袖口。
明蘭張大了嘴,一時驚呆,緩緩將目光移向男人,滿眼俱是崇拜景仰之情——到底是當年的京城一霸,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她真想大喊一聲:二叔,以後我就跟著您混了。
「怎麼,怎麼擲出來的呀。」明蘭期期艾艾的,抑制不住興奮的抓過骰,在手掌心輕輕掂著,心頭亂跳。顧廷燁微微湊近面龐,慢慢捏起枚骰,輕聲道:「夫人有心向?」明蘭賣力點頭,技多不壓身嘛。誰知顧廷燁倏的板起臉,平板著聲音:「不成。」起身走回書桌,「你倒不怕教壞了孩兒。」
明蘭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骰又藏回角格,不甘的抗辯:「那你做什麼把骰藏身邊呀!」難不成時時拿出來練練手。顧廷燁瞥了明蘭一眼,又拿出一顆骰放在書桌上,把一點那面朝著明蘭:「瞧著好看,原是要送你頑的。」
那骰比一般骨骰略大些許,以白玉鑲金角點硃砂,為精緻漂亮,竟似玩賞之珍物,而非賭器,尤其那一點處竟是以綠豆大小的紅寶鑲嵌。明蘭呆呆的看著那殷紅璀璨的一點,似乎想到了什麼,心中甜似蜜糖,柔情融融,過了會兒,只聽她垂首細聲道:「……我也是的。」她頗覺不好意思,耳根發燒,卻還是把話說完,「每回你出門,我都是這樣想的。」
書桌那邊的男人持筆頓住,側頭望著明蘭,卻見她松松的髮髻半垂散著,秀髮半搭在面龐側,嫵然一雙彎彎的月芽眼,直看得他心裡暖洋洋;他不自覺柔和了微笑,卻不妨筆下凝墨,白玉箋上已化開一團,花鳥紋的紙質上漾出一朵淡墨色的心花。
元宵節後,皇帝開始發力,朝堂上爭鬧的異常厲害,劾疏滿天飛,口水殿上流,顧廷燁忙的腳不沾地,幾日都和明蘭吃不上一頓飯,公孫先生整夜整夜睡不了,生生累瘦了一圈,頭髮也脫落了不少。明蘭好生可憐這快禿了的老頭,趕緊把自己吃用不盡的補統統燉了,送去給外書房,熱愛化人士的若眉女士自然當仁不讓的要求去跑腿。
「補胎的和補腦的,能一樣嗎?」丹橘小小聲,她生性謹慎。
「連娃娃都能補,何況一老頭爾。」小桃居然會用『爾』字了,明蘭很激動。
公主府來人與夫人議定婚期,兩邊年紀都不算小了,宜早不宜遲,兩家遂決定月初就把喜事辦了。又過得幾日,出了正月,夫人便想將家中帳目交與明蘭,她含笑和氣:「你有身孕,原本也不好將擔托給你,可這幾回醫來瞧,都說你身大好的。如今你妹妹要辦事,我怕是忙不過來了……」
慈祥的快閃花眼的笑容,直晃得明蘭眼皮抽搐,她算算日,自己懷孕已過了頭個月,害口完全結束,小腹微微隆起,能吃能睡,身體健康,面色紅潤,所有來診脈的醫都說胎相好,胎脈活躍有力。明蘭看著也差不多了,便笑著應了,使丹橘接過對牌銅匙,叫小桃捧過那一匣最近年的帳簿。
明蘭趕緊說上幾句好聽的門面話,大約意思是『這幾十年您受累了,家裡能這般井井有條全虧了您,如今您可以想想清福,含飴弄孫了』,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末了在最後吊上一問:「……呃,府里所有人的身契都在這兒了嗎?」她指著桌上一個黑木大匣。
夫人原來已聽的有些恍惚發困了,聞得此言,心頭陡然警惕,臉上笑容不變:「近些年來,我已不大管了。」然後轉頭向邵氏,「你說呢?」
邵氏木了木,趕緊道:「兒媳旁的不知,但那年父親過世時,除了您,我,還有弟妹的陪房,其餘府內人的身契俱在這裡了。」頓了頓,看見明蘭正微笑著看自己,她鼓起些微勇氣,又加了一句,「我帶來的陪房,若是在公中當差的,也放了身契在這裡頭的。」
夫人側眼看了她一下。
明蘭笑了下,對下頭站著的一個婆道:「你可是彭壽家的。」那婆趕緊道:「回二夫人的話,正是小的。」那婆約四十許,面龐乾淨利落,笑起來倒有幾分福相。明蘭又揚高聲音道:「莫總管可來了?」屋外立刻想起一個恭敬的中年男聲:「聽夫人吩咐。」
明蘭點了點頭,微微挺了挺發懶的身:「今兒就這樣罷,你們自去忙罷。有事回頭在來尋二位。」外頭的莫管事應了一聲便告退,那彭壽家的卻挪了下腳尖後又站住,眼風似往夫人處閃了下,她滿面堆笑道:「這個……回稟夫人,剛過了年,家裡有好些事兒沒了,如今怎麼個章程,還要請夫人示下。」
「你是管事的,你說了算罷。」明蘭一臉倦怠,漫不經心道。
此話出口,不但夫人和邵氏目瞪口呆,屋裡站著的幾個媳婦婆丫鬟俱是一臉驚訝,那彭壽家的呆過一刻,便訕笑道:「這……小的怎好拿主意呀?」
「這剛出了年,家裡想來沒什麼大事罷。」明蘭慵懶著聲音。
彭壽家的結巴了:「沒,沒……倒都是些瑣碎的,就怕辦錯……哦不,辦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身金貴,若叫夫人不痛快了,豈不是小的不是?小的以前沒伺候過夫人,這個……不好擅專。」她到底多年管事,越說到後面越流利。
「咱們這樣的人家,多少年的規矩,什麼時候府里的事是由著哪個人的性喜好來的,難道沒有家規定例麼?」明蘭反問一句,順帶拿眼睛瞟了下夫人。一旁的丹橘暗暗喝彩,自家小姐這個瞟眼的動作如今純屬之,正是此處無聲勝有聲。
夫人果然坐不住了,臉上不悅,彭壽家的連忙道:「哪裡的事,絕無此事,都是小的嘴拙,說錯了話。小的是怕若沒主提點著,若有個不當……」她很猶豫的拉長了話尾,誰知明蘭也不推脫,很利落的接過來:「有功當賞,有錯自然是要罰的。」
彭壽家的立刻變了臉色,還待說什麼,明蘭截下她的話頭,看著她笑笑:「彭家嫂,你是內宅里說得上的媽媽了,月錢拿的比旁人多,權柄比旁人大,尊重比旁人高,便是出去在外人跟前,也體面的不下主了。我年輕,說句托大的話,既如此,有些委屈你就得受著,有些腦筋就得自己琢磨去,有些責難,還就該你擔,如若不然……」
明蘭一指身旁的小桃,笑道,「我這傻丫頭跟我日也不短了,至今也只肯管著兩根線一把壺。若如她這般,倒可樂和沒心事,您說,是這個理罷?」
彭壽家的額頭油然沁出汗絲來,本來家大業大的人家,當家主母也沒有事事過問的,都是層層指派罷了,她不過想來試試水,探探新主的底,卻反叫說的心驚肉跳。
睏倦襲來,明蘭又發困了,她說話沒什麼氣力,輕飄飄道:「聽說多少年了,彭家嫂是辦事辦老的,你既以前能叫人滿意,想來不會欺我年輕,以後也能叫我滿意的。」
明蘭滿面和氣,彭壽家的卻心頭烏雲壓頂,她張了張嘴,滿腹的話說不出來,這下麻煩了。以後自己若辦事的好,那是應該的,若辦的不好,那就是有意怠慢新主,光辦對了不成,還得辦的叫新主『滿意』,這樣一來,事就沒底了。瞧來這位夫人不是好欺的,早知道就不多這一茬話了,沒的自找晦氣。
她再不敢多說什麼,低頭躬身告退,夫人一直不曾搭話,直微笑的看著。又說得幾句後,明蘭和邵氏起身告辭,看著她們倆並肩出去,門外傳來由重至輕的話聲。
「大嫂,這陣整日老窩著,我骨頭都懶了啦。」
「是該走走,可如今雪還沒化呢,外頭又冷,仔細凍著身。」不知何時起,邵氏似已習慣了這位年少弟妹的撒嬌口氣,居然回答的很自然。她自嫁了病弱的丈夫,早已照顧人成習慣,偏女兒**早慧,沒多少叫她操心的地方,明蘭卻是屬八爪魚的,在盛老跟前撒嬌黏糊已久,一瞧見這種保姆型人群,自然產生反應。一搭一唱,兩人倒合拍。
「可我還是想走走,悶得骨頭酸散了欸。」
「這……要不,咱們在廊下走兩步……」
夫人面色陰沉,靜靜坐在羅漢床上,一言不發,向媽媽給旁邊兩個丫頭打了個眼色,她們就趕緊放了厚錦棉簾出去了。「彭壽家的真沒出息,不過幾句話就叫嚇回去了!」向媽媽低聲道。夫人依舊不說話。
「您……真的把帳都交出去了?」向媽媽再次試探道,「我瞧著二夫人倒一點都不急。」
夫人重重一拍床幾,沉聲道:「她當然不急。打蛇要捏七寸,年前她男人已把府中有出息的所有行當都收了回去,如今家用銀都卡在人家手裡呢。哼,我不交,我若不交,過了這個年,帳上的流水銀就快告罄了,那頭不出,難不成叫我出?!」
向媽媽默默無語,過了會兒,才道:「您說,二夫人她,她會查老帳麼?」
夫人這才露出一個渾濁的笑意:「我巴不得她查呢,查出點事來才好。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沒有貓膩,更別說老四老五在的時候,帳上的銀從來說不清。」
向媽媽提醒道:「可我適才瞧著,二夫人似乎並不在意那些帳本,倒緊著那些身契,這幾日也只是反覆盤查府中人口。」
「盛明蘭此人,溜滑鎮定;這幾番下來,你何時見她吃過虧。連氣都沒怎麼生,自顧自的過快活日。」夫人緩緩靠在迎枕上,「我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想來不會簡單,咱們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您放心,早都乾淨了。」
婚期既定,委任統籌的煊大也忙開了,另一邊夫人忙著籌辦廷燦的嫁妝,本來是早備好的,但經過某慈母的劇增後又被迫暴刪,不得不重新收拾一二。煊大天兩頭得往侯府,張羅桌椅茶碟,迎客管事,經過上回主理顧廷煜的喪禮後,她的能耐便是夫人也認可的,這回又是她寶貝女兒的大喜之事,哪個婆丫頭敢推阻四不聽指派,實是活膩味了。有夫人在上頭鎮著,煊大辦起事來,倒也順手合心。況且她心裡門兒清,每每行權後還來與明蘭吃個茶點什麼的,有時拖上邵氏,一起說說笑笑。
自接過家權後,明蘭也不大看閒書了,正兒八經的辦公,那些從夫人處拿來的帳簿直接找了兩個澄園的帳房來查驗,自己則認真翻閱滿滿一箱的身契,然後按著層級,每日飯後召見一撥人,她隨口問兩句,笑眯眯的十分和藹,叫那些原本惴惴的下人看了,心頭多少定了些(放鬆警戒心),然後麼,老樣,叫綠枝若眉她們筆錄個人檔案。
查人前後左右代,不是沒人對此牴觸,首當其衝就是莫總管的老娘,府里都叫莫大娘,年輕時在廷燁祖母屋裡伺候過,也多少有些體面,歲數到了便配給府中小廝,因嘴巧會來事,給小兒在府里謀了個差事。莫管事肯勤快,一緩緩攀升至個小管事,待老侯爺戍邊回京後幾年,老總管退了,顧偃開見他周到穩重,便叫他接任。
「老婆這把年紀了,一輩在顧家門裡賣命,當年伺候老夫人時,都沒叫人這麼糟踐過!你們幾個小蹄狗仗人勢,趕來查問老娘!」莫大娘面頰泛紅,似是吃了兩盞酒,愈發肆意使性,在嘉禧居的園裡大聲嚷嚷著,夏荷幾個都攔不住她,「莫說是夫人了,就是夫人,大夫人,還有四老五老,想著老夫人跟前老人的體面,誰見了我不是客客氣氣的,如今倒遭了這番奚落……」
裡屋里侍候的丹橘氣的渾身發抖,低聲道:「夫人,待我出去喝止她!」綠枝咬著牙,按捺不住就要出去,明蘭卻端坐案前,穩穩的寫著一幅大楷,眉色半分未變。
「綠枝,叫人把她堵了嘴,纏了手腳,叉到側廂房裡去。」
綠枝興奮的應聲而去。屋外早等了幾個壯實的粗使婆,那莫大娘正罵在興頭上,誰知叫人一股腦兒擁上,拿棉布搓成的軟捆了手腳,嘴角臭烘烘的不知堵了什麼,然後就叫一拖進了個屋。屋裡燒著地龍,倒不凍人,卻除了四面牆什麼都沒有。
廊下原本就站了好些看熱鬧的媳婦婆,莫大娘素來跋扈,府里礙著莫總管的面,沒人敢惹,便是主也多少客氣,如今不知叫誰攛掇的,居然敢來下新夫人的面。與這種渾人,便是對嘴兩句都是笑話,眾人擠作一團,竊竊私語,想著不知明蘭如何應付。
誰曉得明蘭連面都沒露,毫不客氣的動手捆人,不過須臾之間,嘉禧居又是一片安靜祥和,園中眾丫鬟也沒見怎麼驚慌,除了雪地上一排凌亂的腳印,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還不待眾人驚愕,只見一個桃紅錦緞夾襖的圓臉丫頭出來站在檐下,笑容可掬的朗聲道:「眾位媽媽姐姐,若覺著冷了,到水房裡喝杯熱茶暖暖身罷。待問完了話,便可回去了。」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計較此事。
屋裡的爐火正旺,直烘得人暖洋洋的,明蘭神色自若,持筆穩健,自言自語了兩句:「尋了個七老八十的婆來鬧事,打不得,罵不得,罰不得,倒費了她們不少心思……」她還好,一旁的丹橘卻氣的什麼似的。
在盛家,不論主們如何鬧騰,這般奴大欺主的事還真不怎麼有。盛老治家嚴厲,沒哪個下人敢做耗,待王氏進門,她一概放權,王氏堪堪把里外換了個乾淨,林姨娘上台了,妻妾明爭暗鬥,硝煙滾滾,盛紘煩不勝煩,只能拿下人出氣,好些管事僕婦都填了炮灰,剩下來的大多心明眼亮,沒人敢伸頭出風頭。到海氏進門,更使家風井然。
「這種刁奴!要,要是叫房媽媽見了,定然……」丹橘性敦厚,想了半天也想不上什麼有力夠震撼的狠話。明蘭笑笑撂下筆,倒不很生氣,她又沒什麼王八之氣,人家不服她,她有什麼法,只好……呃,慢慢教育了。
約個半時辰後,莫總管得了信,立刻趕來跪在嘉禧居前,連連磕頭賠罪,他倒不怕別的,一朝天一朝臣,就算這個差事干不下去,也盼望主給留些體面,不至於把自家一擄到底。就怕明蘭告到顧廷燁面前,那小爺的脾氣他最清楚不過,管你是天王老,若惹著了他,什麼事都做的出來。明蘭的聲音隔著門帘傳來,輕柔氣:「莫總管不必自責,自來只有娘管兒的,哪有兒管教娘的,這事我會瞧著辦的,你起來罷。」
這話不輕不重,莫總管一時摸不著頭腦,又被婆催著離去,心想著大約夫人要發落自己老娘一場,不外乎餓兩頓飯,關上一夜,只要不株連旁的,也算輕的了。
第二日一早,他便趕去嘉禧居等話,只見屋裡出來個打扮秀麗的丫鬟,神色清冷,說話縐縐的,當著園中眾人面道:「昨日莫大娘好大的本事,開口閉口如何尊重體面,竟忘了主僕本分,這般大喇喇的胡咧咧,就不怕驚了夫人的身?!」
莫總管急了,正想上前辯駁兩句,那丫鬟又緩了面色道:「也知道大娘吃了兩盅酒,說話沒個遮攔,可早知要去主跟前回話的,居然也敢吃酒!家有家規,有錯就罰……」莫總管一顆心吊了起來,那丫鬟接著道,「可夫人仁慈,一來念著大娘伺候過老夫人,二來大娘年紀不小了,不好責罰打罵,怕傷了情分……」
園內眾僕婦嘀咕聲漸大,想著估計新夫人也是個怕事的,大約要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若眉面無表情,徑直宣判道:「可大娘這個性著實禍害,哪有這般頂撞主的,莫總管做兒的沒法管,夫人便替您管了。昨日已將大娘送入落松庵中,請她替過世的老夫人吃齋念佛,以求福法。」
這話一落,莫管事傻了,一眾僕婦也傻了,這算哪門處罰方法。一沒打,二沒罵,莫總管也無從求情,做奴僕的又不能跟主說個孝字,莫大娘不是愛整日提老夫人如何如何麼,如今請她為老夫人祈福,又怎好說個不字。
落松庵跟銅杵庵很像,專收容體面人家裡犯了錯的女眷,不過規格低些,管制更為強化嚴厲,去那裡帶髮修行,就真跟出家人一般,粗茶淡飯,掃除劈柴,有空還得幫著施捨粥飯。莫大娘早慣了大魚大肉,小麼兒伺候,打人罵狗的囂張日,如何守得住這般清苦。
庵中尼古也不曾過分苛待這六十多歲的老婆,卻不許任何人與她說一句話,她若撒潑,便關起來敗火,莫大娘難受如爪撓心,嘴又饞,人寂寞,滿肚火無人可撒,不過短短四日,她已後悔莫及,幾欲到明蘭跟前跪地求饒。
七八日後,莫管事接了老娘回家,住同街的人家俱是大吃一驚,莫大娘便跟變了個人似的,足足瘦了一圈,面上油光全無,精神倒還好,只是說話舉止老實拘束的厲害。進得府來,跪在明蘭門口的廊下狠狠磕了幾個響頭,說話結結巴巴,大氣都不敢出。
明蘭隔著門帘,話音淡淡的:「大娘別多禮了,您是府里的老人了,這般可叫我怎麼受得起?我近來想著呀,到清淨點兒的寺廟庵堂里,給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供盞長明燈,添些福香,最好使人常常看著,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
莫大娘嚇的魂飛魄散,她可再也不願回那沒半分人氣的地界去了,只磕頭的更加厲害:「都是老奴豬油糊了心,叫人攛掇了幾句,衝撞了夫人,老奴該死,這可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饒了老奴這回罷……!」裡頭的夫人似乎笑了笑,說話十分和氣:「大娘是個明白人,這府里府外明白人更多,大娘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兒孫們想想不是。」
莫管事千恩萬謝的把老娘領了回去,一迭聲的規勸,莫大娘失魂落魄道:「兒呀,你說夫人不會記著恨,想法折騰咱們罷。」莫管事道:「這回夫人只罰了娘,在裡頭當差的二丫和狗兒,還有大哥連著我,一個都沒動,就是給咱們留了體面的。娘,以後您可別再聽人攛掇了,這回可受著厲害了!」莫大娘恨恨道:「回去就尋那起腌臢老婆算帳!」
沒過多久,傳來莫大娘直往左鄰右舍沖,與幾個平日要好常吃酒的婆媳婦狠狠打鬧了一架,體力粗壯的莫大娘,打架在行,一時砸了好些鍋碗瓢盆,許多人臉上都留了血道道。
明蘭聽了後,只笑笑而過,不再提起——世道艱難,好一招暗箭傷人,這回她若下手輕了,不能服人,以後就難叫旁人聽話,若下手重了,莫大娘的年紀資歷擺在那兒,不論是打了,罵了,還是罰跪,免了莫家人的差事,都會有某些正義人士跳出來囉嗦。
什麼『祖母跟前的便是貓狗也比常人體面些』啦,什麼『才掌家沒兩天就不把祖宗身邊的老人放在眼裡』呀,什麼『莫家的素來忠心勤懇,這般豈不寒了忠僕的心』云云。那就沒完沒了了,就算殺傷力不大,也夠噁心人的,若再風言風語傳出去些,那就更精彩了。
她頭一次真心覺著顧廷燁以前的日真不容易,這種暗箭根本防不勝防。
大約明蘭那句『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很有殺傷力,之後的檔查問工作順利了許多,那些伺候了幾代人的老世仆也都老實順當的聽命從事,就怕新夫人瞧哪個順眼,請人去看長明燈。侯府至今已數代,世仆也代代孳生,外加內部互相聯姻,關係錯綜複雜,且還有外頭嫁娶的,由於工作量過於繁重,又忙碌了近半個月,才堪堪整理了個大概。
明蘭倒也不急,每日悠閒散步,若天氣好,就在廊下走,若天氣不好,就在正房幾個屋走幾圈。她也不追究舊帳,一切人事照常,該如何就如何,時日漸久,老侯府的下人們沒迎來那新官的把火,又見明蘭為人和氣,除了查新帳仔細了些,旁的也不刁難,眾人也漸漸定了心。至於約束管制方面,在廷燦出嫁之前,夫人是斷不許出現夤夜吃酒賭錢及敗壞家風的事,既然上頭鎮山歲壓著,明蘭樂得偷懶。
「夫人,那些帳……」丹橘生生咬住舌頭,有些話她知道不能說,「您就那麼算了?」這幾日忙下來,她也知道老帳目是有問題的,這事若發生在盛家,別說盛老眼裡不揉沙,房媽媽滿身手段,單只一個王氏,就能把那群蠹蟲給活剝了皮!
「怎麼可能?」明蘭白了她一眼,貪污是肯定有的,只是大貪小貪的問題,可是……問題不在這裡,「再教我好好想想。要麼不做,要做之前定要細細想通,最好一擊即中,一次消停,不然……唉,到底是一個門裡的,天兩頭鬧不是好看的。」
「那您何必這麼早把事兒攬過來呢,不若多歇一陣。」丹橘悶悶道。
「等到我挪不動的時候,出點兒什麼岔,那才是要命。」明蘭嘆道,「不若趁我現在有力氣罷,侯爺如今燁不容易,不能給他添麻煩了……」
隨著了解深入,她對老侯府的情形越來越清楚,心中已有了個初步的輪廓。為著辦事利落,她向顧廷燁申請要幾個能在外頭查探跑腿的。
屠家兄弟不愧是江湖上混的,於查探消息的功夫端是一流,明蘭得了他們的助力,立刻事半功倍,不禁直呼叫他們做護衛真是人才浪費。足足一個月的資料收集基本完畢後,明蘭的肚皮已鼓成個小簸箕,為著同時鍛鍊腦力和體力,她常撫著肚皮在屋裡踱步,待想明白了些,就趕緊坐下撰寫在旁人看來是鬼畫符般的摘要計劃——
「寧遠侯府有契奴共一十六人。其中,家生奴僕,不計男女,共七十八人;之中,有五戶乃代以上世仆,其餘皆一二代孳生奴僕。外頭採買奴僕中,有十二人已與家人全無聯繫,尚有……」
「在外置辦產業者有……於親戚名下置產者有……,其中田產者分別於……這幾處,商鋪則有……這幾處,不能排除有為其主置產者……」
「親屬關係中,有……這幾人為小吏,這……幾人經商,還有……之親屬在別府為奴。」
寫了半天,明蘭咬筆桿沉思。做事情要目標明確,她到底想要個什麼結果呢,是把這些貪了主錢財的傢伙們一鍋端了,還是敲山震虎,殺殺威風就好了呢,或者來一次大清洗,換上自己的人手?有沒有陷阱在裡頭呢,會不會被算計了呢。
明蘭扯著頭髮,頭痛之,她本不是宅斗人才,上輩最大的職業規劃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威風的拍個驚堂木斷案,而不是在這裡苦思冥想怎麼肅貪倒人,她要是有這能耐,早進反貪局或檢察院了。
丹橘在旁小聲道:「夫人,歇歇罷,別累著了。」
明蘭忍不住笑出聲:「哪那麼嬌貴了。」
到目前為止,她的狀態十分良好,除了偶爾小腿抽筋外,基本沒什麼妊娠反應,顧廷燁很自作多情的認為,這一定是個懂事孝順的好孩。按照府中老人的說法,當年白氏夫人懷這混世魔王的時候,也很順當康健,可惜生出來卻氣得老父天一跳腳,五日一家法。
顧廷燁聽了這話後,沉思良久,忽反問:「若將來,兒女不聽話,你可會……」
「打,那是必須的。」明蘭想都沒想,小淘氣包就要打兩下才長記性,姚依依兄妹倆就這麼大的,打手板,拍pp,也沒見落下什麼心理疾病,讀書就業都很順當,只要不是毒打,寓教於樂,掌握好尺就成,她補充了一句,「不是說棍棒底下出孝麼。」
男人立刻翻臉:「打什麼打,你小時候多淘,下水撈魚上樹捉鳥,老碰過你一指頭麼!孩不聽話就慢慢教,開口閉口就要打,你當爹娘這麼好做的!」
說完就拂袖而去,連飯後一盞茶都不喝了,留下猶自捧著茶盅的明蘭又驚又呆。
朱氏身愈發重了,月的頭一日開始發作,翌日產下一女,夫人雖略有失望,但一旁的婆都滿口恭喜,還連道『一兒一女恰成個好字』,她便也撂開手,抱過孫女喜孜孜的逗弄起來,並起名靜姐兒。不知為何,女嬰瞧著不甚康健,瘦小病弱,那小胳膊小腿就跟紙糊一般,看的明蘭心驚膽戰,連碰都不敢碰,跟著說了好些吉利話後,趕緊送了好些滋補的藥材過去,朱氏甚是感激。
大約這陣是個生女兒的日,沒過幾日盛家使人來傳消息,如蘭也產下一女。明蘭當即一愣,又笑道:「五姐姐身可好?」
來報信的正是劉昆家的,她福下身道:「回六姑奶奶的話,母女都好。」比起明蘭剛穿來那陣,她明顯發福許多,笑呵呵的說如蘭的女兒如何白胖結實,如何哭聲震翻屋頂云云。
「健壯就好,我備了些金銀小器和軟緞面,回頭勞煩媽媽給五姐姐送去,不過……五姐姐沒哭鼻罷。」明蘭指著身旁的杌,請劉昆家的坐下,小桃便端上茶盞,又把暖籠上烘的一條毯給她蓋在膝蓋上。
大冬天出門本是受罪,受這般殷勤款待,劉昆家的心頭舒服,知道明蘭和如蘭自小打趣笑鬧慣的,當下說話也不拘束,笑道:「瞧姑奶奶說的。老說了,先開花後結果,不論咱們還是大姑奶奶,都是頭生了姑娘,後頭又生了哥兒。這有什麼,身康健最要緊。」言下之意,便是如蘭和王氏的確有些失落。
明蘭心裡一笑,道:「祖母的話有理,這趟叫媽媽辛苦了。」她順手把手中的暖爐遞給她取暖,又柔柔道,「只可惜我如今不好出門,這外甥女的滿月和日沒法去了,請媽媽代我向告個罪了。」
劉昆家的捂著手爐,滿臉堆笑:「六姑奶奶見外,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告罪呢,待姑奶奶生了哥兒後,一道團聚豈不更美。倒是楓爺的婚事,姑奶奶沒法來,委實可惜了。」
「哦,哥哥的婚期定了」
「定了。」劉昆家的小心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因咱們未過門的奶奶是柳家這輩的嫡長女,自小養在祖父母膝下,聽說素日最得柳老爺和柳老的喜歡,這不,兩位老人家非要從老家趕來瞧孫女出嫁不可。這拖拖拉拉的,只好定在這月中了。唉,要說爺真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爺在外頭如何了?每回來信都只說好,把我們憂心的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