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旬余,便是開之日。
這個在後世讓多少童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痛苦日,但在生活封閉的古代小女孩看來,卻新鮮的叫人雀躍。卯正的梆還沒敲響,小姊妹倆就一身簇新的來到嘉禧居院前。
一個著遍地繡嫩黃小竹枝花苞淺桃紅灑金碎小襖,胸前一枚金燦燦的祥雲金鎖,九節曲環赤金瓔珞共綴十二顆琉璃珠,另一個卻穿暗青刻絲薄灰鼠皮鑲邊的錦緞襖,周身只佩戴些許素淨精緻的銀飾,只胸前一條細銀鏈墜著塊名貴的羊脂白玉,通體溫潤剔透。
屋內靜謐,窗台恰恰支開半格,吹進清晨落在庭院花草間的些許冷霜氣息,東首桌案上擺著尊小巧的雙麒麟護靈芝的紫玉香爐,爐口處裊裊吐著芬芳的香菸。
鞏紅綃和秋娘端正的立在一側,聽得東次間隱隱傳出筷匙碗碟的聲響,秋娘力忍住側頭去張望的念頭,垂首靜默,鞏紅綃卻抬頭望向明蘭:「夫人,不若先用飯罷。」
「不必。」明蘭揮揮手,神色間有些未褪的疲倦,嗓音略沉啞,鞏紅綃只覺著一陣刺目刺耳,趕緊低下頭,秋娘卻魂不守舍忍,忍不住頻頻轉頭瞧往側廂方向。
這時丹橘領著兩個小姑娘進了屋,雙雙行過禮後,正坐上首的明蘭,直起腰身,端肅了神色,氣沉丹田,開始說話。
「外頭不比家裡,一切言行俱要仔細謹慎,不可肆意妄為。需知你們姊妹在外頭,便是我們顧家的門面,行止合宜,方是我們顧家的體統。凡事多聽多看,少說少做,好好瞧人家的行事,心裡要多些思量,跟幾位師傅好好些東西……」
她溫言諄諄,兩個小姑娘都鄭重的點頭應了;瞧她們一臉乖順的承諾,明蘭不由得大是欣慰,兼有一點陶醉。話說,德行教化這活她做的不順手,她專業研究的是懲罰藝術,例如打人小板,罰人月錢,關土牢之類,思想教育屬於隔壁辦公室政宣部的領域。
「崔媽媽已教過你規矩了,在外頭不可發倔性,要聽先生的話,有什麼好好說。」明蘭板著臉,對著蓉姐兒叮嚀,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成的回來與我說。」
蓉姐兒紅著臉,用力點頭,小聲道:「母親放心,女兒知道了。」
明蘭放了些心,又轉頭對嫻姐兒,柔聲道:「你是個好的,嬸嬸素來放心你,煩你多看著些,別叫蓉丫頭在外頭犯倔。」
嫻姐兒甜甜而笑:「嬸嬸放心,您的殷殷教誨,我們一定牢記。」
她的語氣又爽朗又誠懇,叫明蘭很是受用,卻不妨東側次間傳來一聲輕輕的短哼,幾不可聞,但明蘭發誓她從這聲里聽出了不滿和嘲笑。今早,在顧廷燁半含酸的目光下,她強忍著瞌睡蟲早起了一回,原因僅僅是她打算對甫新上的生做一番最後訓導。
明蘭想,自己說教的樣一定蠻傻的,便耐著臉紅,頭也不轉,當做沒聽見。
「成了,你們這就出門罷。以後就不必特意來我這兒一趟了,大清早的,可憐見的沒得多睡會兒。」明蘭滿眼憐憫,清晨起床去讀書是多麼可怕的事呀。
東次間再次傳出聲音,一聲清脆箸落青瓷筷架聲。明蘭牙根發癢,竭力不轉頭,好吧,是她想多睡會兒,她滿腦都是睡懶覺,那又怎麼樣。
屋內眾人皆無言語,只秋娘又往東邊多看好幾眼。
瞧時辰差不多了,丹橘便領著兩個女孩出了門,嫻姐兒在前頭跨了出去,蓉姐兒的腳步卻有些拖拉,一步回頭的看了明蘭好幾眼,黑白分明的童稚眸中透著些許不安。
明蘭心頭一動,忽叫出了聲:「蓉丫頭。」蓉姐兒立刻站住了腳,眼巴巴的盯著她。
「好好讀書,待人要有禮恭敬,可也別叫人欺負了,記住了,你姓顧。」明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京城這地界上,你老在外頭還沒吃過虧呢。」顧家二郎自小野性難馴,一雙拳頭打遍京城紈絝界,他別去欺負別人就念佛了。
話音一落,東側次間又一次發出輕的聲響,疑似悶笑,蓉姐兒小臉一愣,明蘭咬牙,趕緊叫她走,小女孩便低著腦袋轉身跨出門去了。
一干丫鬟婆盡皆出去後,一個高大的人影一閃,顧廷燁佇立於集錦格側邊,手上拿著塊雪白的帕,在指間輕輕揉著,一身赭紅色暗金羅罩蜀錦常服,氣質成熟穩重。
秋娘見了他,頓時一陣激動,微顫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鞏紅綃就機靈多了,趕緊道:「夫人忙了好一會兒了,這就讓婢妾服侍老爺夫人用飯吧。」說著便要來扶明蘭。
顧廷燁皺起眉頭:「這兒有人服侍,你和秋娘先回去罷。」
語氣威嚴,無人敢抗辯,鞏紅綃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滿臉微笑的應聲下去了,後面跟著垂頭憂愁且依依留戀的秋娘。
「少見這麼愛給請安的妾室。」明蘭瞧著那落寞不舍的兩人,轉頭對著顧廷燁似笑非笑,「侯爺您說,這是為何呢?」
顧廷燁不答話,只斜倚著玲瓏閣沉默,明蘭接著自問自答:「定然是我這主母為仁厚,更兼人正直磊落,叫她們心生景仰,愛戴不已。」
「還不快來用飯。」男人神色不變,卻彎了下唇角,眉梢平添幾分風情。
……
女孩們上後七八日,明蘭照著大周風俗登門去道謝,於午後再次備下薄禮去鄭將軍府,重點感謝鄭大夫人的薦師之德。根據自小的經驗,似鄭大夫人這種沉默肅穆之人實不喜人聒噪多話,說的越多越惹人討厭,明蘭真誠的道了謝後,默默的也不知說什麼好,又不能才進來就走,只好坐在那裡挖空腦袋,援引些實例來增強可信。
「這幾日我家蓉姐兒的確乖巧知禮許多。」喊她『母親』時的口氣誠摯多了,不像以前跟蚊叫似的扭捏不情願,可見有時候思想工作還是需要局外人來做的。
想了想,明蘭又添了句,「不必人看著就知道自己用功了。」
鄭大夫人雖不怎麼說話,但卻淡笑得慈和,倒似喜歡明蘭這種訥訥的敘述,小沈氏笑著來活絡氣氛:「我侄女說了,你那姑娘也是個要強的,頭回先生查問功課時稍遜了些,第二日便爭回臉來了。」
「不單如此。」明蘭拿帕含蓄的掩笑,儘量認真實在的說話,「那孩也不淘氣,更知孝順長輩。聽她屋裡人說,這幾日她正勤練針線,預備過年時給我和侯爺孝敬一二小物件。我的佛,老天保佑那女紅師傅,可別叫我家笨丫頭氣壞才好。」
鄭大夫人聽的好笑:「不要緊的,只要入了門便能好些的。」頓了頓,她似想起了什麼,忍笑道,「我那丫頭原也是……也是十根手指棒槌似的。」
見屋裡氣氛融洽,明蘭暗暗鬆了口氣,當初在長柏哥哥和盛老跟前,她仗著年紀小可以撒嬌賣乖,裝傻充愣,可這會兒她總不好爬到鄭大夫人身上打滾裝可愛罷。
其實她不大會跟不熟的人套近乎,要是當年她拜到政宣部的boss老爹門下,興許就不一樣了。老爹高徒,個個擅長深情脈脈式的舌燦蓮花,不但要說服你的腦袋,還要感動你的心靈,力求說不服你也要煩死你。集體偶像:唐僧先生。
又說了會話,明蘭便要告辭,小沈氏連忙起身,佯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道:「喲,都這個時辰了,想來那頭該下了罷。」然後笑著直直看明蘭。
小沈氏幼年即喪雙親,兄姐萬般憐惜之下便少有管束,自小自在慣了。可嫁入鄭家之後,卻得謹守婦德,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鎮日的窩在將軍府里對著個肅穆的活閻王嫂,一言一行都受管教,真真好生憋屈。
明蘭如何不知小沈氏的念頭,她很想裝傻,但實在挨不過這火辣辣的期待目光,心中苦笑,卻還一臉自然道:「是呀,我原就打算從這兒出去後,便順道去接兩個孩。」
小沈氏心中暗叫好,笑著轉頭道:「嫂嫂,反正也沒幾步,不若我也一道過去,把侄女領回來。」鄭大夫人淡然的瞥了明蘭和小沈氏一眼,低頭吃茶,卻不說話;小沈氏看看明蘭,明蘭低下頭,兩人正自惴惴,卻聽鄭大夫人道:「如此,你們便結伴去罷。」
小沈氏如蒙大赦,趕緊回自己屋,稍事整裝後便挽著明蘭出了門。
「呼,總算能出來透口氣。」
馬車上,小沈氏頻頻將車簾掀起一縫來張望,一臉喜不自勝的模樣:「在蜀邊時,常聽說京城繁華富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可憐我來京這麼久了,卻不曾好好遊玩過。」
明蘭笑道:「瞧你說的可憐,難道你不曾出過門?」
小沈氏扁扁嘴,放下車簾轉頭道:「不是去庵廟裡進香,就是道觀里打醮,再不然便是穿得跟祭祖似的去人家府里吃酒飲茶,了不起,也不過是到幾家相熟的金玉古玩店裡走走。這算什麼遊玩!」
「那你又待如何?」明蘭歪著頭,挨著小熏籠,身又發困發軟了。
小沈氏眸一亮,朗然道:「自是遍走山川市井,看盡人情世貌,才知這天腳下是何等光景的樣貌呀。」明蘭笑了,很給面的把雙手從暖籠上提起,輕輕給她鼓了兩下掌,小沈氏惱羞,嗔道:「你便笑我罷!」
明蘭瞧她薄怒,便肅了玩笑,溫言勸道:「我不是笑你,你說的都對,只可惜咱們生為女兒身,如何能到處行走。我來京城比你久,去的地方也只這幾處了。只那一年春光好,闔府女眷去近邊的望春山踏青,這才叫我見了一次外頭的風光。這還是我那上了年紀的祖母起的遊興,除了老祖宗,便是我家也不好念著遊玩的。」
小沈氏聽的滿心嚮往,過了會兒:「我婆母哪裡還走得動,至於我嫂……」她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明蘭心裡也是惆悵,誰不願意四處走走呢,便玩笑道:「那便只有一招了。你趕忙生下一群孩兒來,有一窩算一窩,待你自己當了老祖宗,兒孫滿堂之時,你想去哪兒便都能去了。」
小沈氏羞漲紅了臉皮,扭起性,嗔道:「我拿你當個知心人,什麼都與你說,你卻來打趣我!你這人好不厚道,我不與你說了。」
明蘭笑得厲害,在厚實柔軟的褥墊上挪動,扒著小沈氏的肩背,柔聲道:「好姐姐,是我錯了,你便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又好話說了半籮筐,才將小沈氏哄轉回來。
小沈氏戳著明蘭的額頭,笑罵道:「你個討債鬼,我只可憐你家侯爺,哪輩不修,討了你這麼個要命的做媳婦。不是叫你哄暈了,便是叫你氣死。」
兩人年紀相仿,說著便嘻哈著扭作一團,過了會兒,小沈氏慢慢直起身,幽幽道:「這裡雖好,可卻忒多麻煩了。還不如蜀邊自在呢。」明蘭挨著錦絨枕墊,靜靜望著她。
過了片刻,小沈氏低低道:「我只捨不得兄長和姐姐。」
明蘭依舊不說話,她忽想起了著名的戴妃。一個悲劇人物,默默無名無人問津時想做王妃,舉世矚目兼尊榮富貴時又想要自由和愛情,天下哪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呀。小沈氏既想享受京城的繁華富庶,又想自在不受約束,光上輩積德顯然不夠,還得八字好的冒泡。
吃得鹹魚抵得渴,你受下富貴尊榮,就得熬得住麻煩。
鄭家門裡的事,也曾是京城權貴圈裡的談資,明蘭略有耳聞。
小沈氏甫過門那會兒,想著有皇后姐姐撐腰,也進宮抱怨告狀過,盼望由皇家出面,殺殺長嫂的威風,她好過得舒坦些。
未料鄭大夫人比她狠,比她光棍,她才在姐姐那兒哭訴完,皇后都還沒想好怎麼跟鄭大夫人說,人家已跪到鄭老夫人面前,言道『妾身卑微,不足為沈氏長嫂』,自請下堂歸去。
七老八十的鄭老夫人被嚇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幾年婆媳,情誼非同一般,她對這長媳素來滿意的很,又兼她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闔家和美,如何能棄。鄭老夫人當即挺著病弱不堪的身,披掛上全副誥命穿戴,去宮裡請罪討饒。
一時間,處處議論紛紛。
說是議論,其實絲毫沒有爭議,輿論一邊倒向鄭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廟,忠烈祠里供著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國的貞節牌坊叫她家占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風),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賢婦。
小沈氏進門沒兩天,就逼得這樣一位賢良淑德的嫂在夫家待不下去,簡直令人髮指,沈家外戚的臀部還沒坐熱,就敢這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他日必為大禍。
據盛紘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御史寫好彈劾折,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連慶寧大長公主為首的皇族女眷甚為不悅。
忠敬侯鄭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顯貴又良善。怎麼?我們公主郡主等天潢貴胄且不敢輕侮夫家妯娌,你個皇后妹倒先開張了?直一個暴發戶嘴臉,要平公主也輪不上你呀。
聖德後和幾位王妃更是好一頓嘲笑不屑。
記得當時,明蘭也憤慨了兩句,倒是長柏哥哥淡笑著:「此不過一殺威棒爾,皇上頃刻可解。」後來明蘭才明白,作為新晉的後族外戚,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嚇鎮壓一二的;更何況,小沈氏還有個著力打造『仁孝雙全』牌商標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長柏哥哥所料,幾位心腹僚臣見機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后談了一番話,也不知是勸還是斥責,總之皇后立刻宣鄭家女眷進宮,搶在聖德後發難之前,把自家妹狠訓了一頓,又指派了兩位教養嬤嬤去力行約束,最後還和顏悅色的撫慰了鄭家婆媳一番,賞了不少東西,這事才算了結。
小沈氏最慘,不過是小小地告了個狀(她自小常干),姐姐訓完兄長訓,兄長訓完後訓,兩個後。發送回夫家後,公婆臉色難看是必然的,連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連連向長兄賠罪。經此一役,小沈氏老實了。
「說實在的……」小沈氏明蘭的樣,也把腦袋挨到絨墊上,輕嘆道,「我大嫂那人,雖不愛說笑,但為人實是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壞人。
說到底,鄭大夫人也沒怎麼苛待她,既沒要她立規矩,也沒擠兌或冷嘲熱諷。不過是,攔著不讓小沈氏拋頭露面,不叫她纏著小鄭將軍去外頭遊玩。
此外,還不時提點她應酬禮節,不叫言行舉止出錯,免得外頭鬧笑話。比之一般豪門裡,或面和心不合,或勾心鬥角,或冷眼看笑話的妯娌強多了。
「廢話,誰瞧不出來。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心腸多實呀。」明蘭調笑道。
「唉,如今連皇后娘娘也老說我,叫我惜福,這樣好的人家,這樣清白嚴正的門風,爺兒們都規規矩矩的,是我哪輩修來的,叫我要聽嫂的話,不許胡鬧呢。」小沈氏的口氣中有一股『大勢已去』的悲催。
這也是鄭大夫人高明之處。不論裡頭如何,在外頭始終全力護著小沈氏,擺出『我的弟媳婦,我們自家會管教,輪不到外人說道四』的架勢。曾有人笑話小沈氏禮數不周,鄉氣得跟村姑般,她竟當場放下臉來,甩袖就走。日長了,連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進宮敘話。這也是當初明蘭在一群人里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緣故。
真是一個聰明人,閨閣內果然藏龍臥虎。但是……
「你說,要是當初……」明蘭斟酌著語氣,小心翼翼的發問,「你嫂嫂真會下堂求去麼?」這話實不該問,但她心裡跟貓撓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蘭一眼,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臉色艱難:「我本也不信,如今進門快兩年了,我冷眼瞧著……」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嫂娘家家教,便是輕生死,重禮法,她真性情確如此,賠上性命也有數。」
明蘭向後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著心口,頂真的人傷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別院通報,待到了門房,幾個女孩連同丫鬟婆已等在那裡。
鄭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愛,似是頗喜歡小沈氏,嬸侄倆一見面,便高高興興牽著手上自家馬車,說是要先去口水閣買新出爐的烤乳鴿,再去紫雲齋瞧新來的徽宣玉版箋,以獎賞小姑娘好好習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勁的樣兒,想來在鄭府悶的著實厲害。
對於這種用小孩做藉口的行為,明蘭在內心森森的表示鄙視。
兩個孩同明蘭一輛馬車,一上嘰嘰喳喳的說著課堂上的趣事,嫻姐兒不必說了,原本就是愛讀書的,便是蓉姐兒也有興致。薛大家考較功課,並不單看讀書一樁,蓉姐兒讀書雖不成,但算好,旁人還在摸算盤珠,她早能一氣心算出來了。
「反正順,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罷。」明蘭叫她們倆說的有興,忽起了這個念頭,今兒冷暖正好,何況像她這樣的懶鬼出門一趟不容易,既出來了,就別浪費。
車馬停一處雙花墨漆大門口,家便在這甜水胡同的中段,一處進有餘的寬闊院。
「你就這麼空手來了?」如蘭一手扶著腰,穿一身水紅色蝶穿花薄銀鼠皮長襖,頭上綰著個乾淨利落的圓髻,卻插了一枚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著碩大的肚,開口就是這句話。明蘭不禁氣結,有這種姐妹實在很折壽:「我這是臨時起的意,哪有什麼東西!你若不高興,以後我只叫人送東西來,再不上門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蘭也只是口沒遮攔,並非心裡真貪圖東西,樂呵呵的請明蘭坐下:「你運氣不錯,我婆家那兩個煩人的都出門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點兒事。」
這時,一身婦人打扮的小喜鵲正端著茶盤進門,聽了這句話,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麼又……」四下轉頭,瞧也沒外人,「免得說慣了嘴,到時漏出來。」
如蘭對她卻是沒法,只好撅嘴道:「得,這才是個最最煩人的。」
明蘭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鵲,溫言道:「你身可好,若有不適的,別忍著藏著。儘管跟五姐姐說的,可是她千討萬求把你們小兩口要來的。」
小喜鵲放下茶盤,捂嘴而笑:「瞧您說的,是我捨不得我家姑娘,千萬懇求要來才是。六姑娘還是這般愛打趣。今兒老和二奶奶都出了門,夫人性和我們大奶奶多說會話罷……」一邊說著,一邊利落的指揮魚貫而入的丫鬟們擺放茶果碟。
兩姊妹坐定,如蘭挑眼一瞥,看明蘭一身似藍非綠的寶石青緙絲銀鼠襖兒,這是御賜的貢,外頭卻是沒有的,再看她遍身素淨,也不見戴什麼首飾,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絲嵌翠玉翹頭的轉珠鳳釵,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於側額微晃,累累而動,熠熠生輝。
自婚後,每回見著明蘭一身光鮮尊貴,如蘭心裡總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頭輕撫著自己的肚,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兒。一進門就有這麼大一個庶女杵在跟前,也夠刺眼的。
這麼一想,也不覺得明蘭的榮華富貴有多誘人了。如蘭心裡好受多了,頓時善良慈愛起來,順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塞給蓉姐兒和嫻姐兒,叫丫鬟婆領她們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當娘,是個什麼滋味?」如蘭低聲,眼中閃著不懷好意的光。
這張臭嘴!明蘭恨恨的攥緊了帕。當即反擊過去一個冷靜鋒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輩只給自己生的孩兒當娘。」
如蘭不禁語塞,這個包票她還真不敢打。她雖魯直,但並不天真,目前為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愛個二十來年,待兒女成年,那時她忙著討媳婦,嫁女兒,甚至含飴弄孫了,不妨弄兩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在房裡,幫著服侍一二。
明蘭愉快瞧著如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色彩精彩變化,她小時候都不曾在口頭上吃過如蘭的虧,何況如今。斗完了嘴,好歹問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婦,不好欺負的厲害。明蘭坐正了姿勢,和藹的微笑道:「五姐姐近來身可好?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如蘭扶了扶鬢邊的金簪,又瞪了明蘭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幾位嬤嬤都說我懷相好,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貪吃愛睡。一日要吃五回,睜開眼就打瞌睡,不睜眼還覺著瞌睡,就跟吃了**藥似的。不過,現如今,這些都已好多了。還有……」
明蘭笑呵呵的聽著,不知為何,忽的心頭一動。
從家出來已是申時刻,一行人緩緩駛車回府;下了車,自有丫鬟婆領兩個孩回去,明蘭剛回屋,就見丹橘在屋裡急躁的走來走去,她一見明蘭,就趕緊迎上來,顛倒四道:「夫人,您總算回了。夫人那兒已來請了四回了,可您出門了,姑老來了。」
「誰?」明蘭滿身疲憊,正打算往榻上癱倒。
「姑老!」
……
這真是忙碌的一日,小作的好題材。
萱寧堂偏廳大開,正中上坐兩位貴氣雍容的老婦人,一位是夫人,另一位便是顧老侯爺的嫡妹,後嫁入世族楊家。
「給姑母請安。」
明蘭款款福身,輕聲行禮。反正已遲了,性好好梳洗一遍,換過一身新衣裳才來。
楊姑老生了一張團團的圓臉,本應十分慈和的神色,此時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二侄媳婦可是大忙人呀,我這都快走了,你才回來。能見上一面,可真不容易。」
明蘭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邵氏和朱氏,恭敬的答道:「回姑母的話。明蘭今日是去鄭老將軍府道謝薦師之德的。兩日前就跟夫人,嫂還有弟妹說過了的。明蘭委實不知姑母今日要來,否則定然不敢離府。」
楊姑老笑了笑,轉頭朝夫人道:「你這兒媳,真好伶俐的口齒。我只說了一句,她倒有十句八句等著我。真不敢領教了。」
明蘭笑而不答。說是詭辯,不說是默認,總之都是錯。當初連她成婚都沒來吃酒的人,估計也親近不到哪裡去。既如此,她只說該說的,只答該答的,盡了禮數即可,其餘的她完全不往心裡去。
廳內的氣氛低落下去。
楊姑老挑剔得盯著明蘭;明蘭盯著自己的腳尖,默默數數,打算數到一就自行就座;夫人好整以暇的端著茶碗,一點打圓場的意思都沒有;朱氏自然不會說話;倒是邵氏有些不忍心,看了眼上面的夫人,又看了眼明蘭,還是緩緩的站了起來。
「弟妹累了罷,快來坐。」她一邊拉明蘭到身旁坐下,一邊笑道,「今日是有喜事上門了,咱們七妹妹的婚事定了。」
明蘭舒坦的挨著椅背坐下,一臉『驚喜』狀道:「哦,當真,這可真要恭喜夫人了。是哪家這麼有福氣,能得了我們七妹妹去?」
邵氏笑答道:「是尚了慶昌大長公主的韓駙馬家,便是公主的。」
「韓家。那駙馬可是鎮南侯老侯爺的嫡次?」
明蘭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鎮南侯府有一個和顧廷燁齊名的紈絝,不過自從顧廷燁洗腳上岸後,韓家那位便在紈絝界獨步江湖了。夫妻閒聊時,顧廷燁常拿此人作例,玩笑著得意一番自己的浪回頭。
夫人放下茶碗,喜上眉梢,矜持的開口了:「這可要多謝她姑母了,幫著牽線搭橋。雖說七丫頭不走運,沒等出閣她父親就過世了,可還有個記掛她的姑母,這福氣也不算薄了。」
楊姑老轉頭而笑,身上的金褐色的錦團褂閃著光彩:「七丫頭自是有福的。韓家這位公呀,年輕輕的就已是廩生了,因隨著韓駙馬在外,才耽擱了婚事,如今回了京,那上門說親的人呀,都快擠破了門檻。我也就隨口一提,七丫頭才名在外,大的小的,都是一聽就喜歡的,這才央我來說。」
「這可真是門好親事了。」明蘭很配合的表示喜悅。
「都是她姑母惦記了,真不知如何答謝。」夫人親昵的伸手去拉,楊姑老笑的得意,眼角的皺紋幾可綻成一朵花了,「難韓家公自小愛,七丫頭也是飽讀詩書,又恰恰好碰上韓駙馬回京,這不是天作之合麼!」
一時間,廳內眾人俱是連連恭喜道謝,其中夫人尤其笑的真心。
明蘭知道她為何如此高興。這門親事的確不錯。
因靜安皇后之死,宮闈大亂,刑獄四起,武皇帝膝下的公主們大多受了牽連,不是草草下嫁,就是鬱鬱而終,沒幾個有好下場。慶寧大長公主是個幸運的例外,慶昌大長公主次之。
她的生母亡故於靜安皇后之前,是以叫她躲過了後來的血腥紛爭,平靜安寧的長大,然後由先帝兄長做主,尚了個相配的駙馬。
慶昌公主在宮廷和皇室中人緣不錯,在先帝面前也說的上話,重要的是,她的夫婿雖不能襲鎮南侯的爵位,但韓駙馬為人勤懇,辦事利落,很受先帝重用。這些年經營下來,駙馬府早就繁盛勝於漸呈衰勢的鎮南侯府了。
家世顯貴興旺,父母有權有勢,加上自己還讀書上進,以後也不必再忌憚繼兄顧廷燁了。嗯,這婚事實在很可以了,難怪這倆老樂得跟朵花似的。
有朱氏和邵氏捧哏湊趣,夫人和楊姑老越說越高興,冷不防瞥見明蘭一臉神遊,顯然不夠熱情,楊姑老心下不悅,忽出聲道:「二侄媳婦?」
明蘭不妨被點名,連忙抬頭,只見楊姑老翹著冷笑的唇角,「所謂男婚女嫁,生兒育女,乃人之大倫。以你這般,能嫁入咱們顧家也是有福氣的了,可這進門都快一年了,怎麼肚還不曾有動靜呀?」
明蘭大肆腹誹:你丫的,你旁邊坐著的那位的大姐,進顧家門七八年都沒生呢,那時你怎麼不來『人之大倫』呀!
楊姑老見明蘭不說話,愈發興頭,大聲道:「說來可憐,如今顧家長房的孫輩里,竟只有賢哥兒一個男孩,真是人丁寥落的叫人傷心。這樣罷,回頭我送兩個好生養的丫頭與你,讓燁哥兒收了房,也好幫你分擔一二。如何?」
明蘭心裡如火燒,冷笑連連,雖然她有滿腹的推脫理由,但她並不打算據理反駁,對付這種荒謬的人根本不用講道理,耍賴最好,還可以拉大秦氏出來溜溜。
正打算開口,忽聞門口一聲響亮的通傳。「侯爺來了!」
夫人臉上的微笑立刻凝固,楊姑老一臉逗弄獵物般的愉快神情也斷了檔;邵氏和朱氏互看一眼,立刻循著避忌規矩,雙雙站到左右屏風之後去,明蘭緩緩站起,立在當中。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後,顧廷燁虎步走來,他神情凝重威嚴,連身上的朱紅蟒袍都沒換,便直入內堂。他在廳中站定,一雙幽深如墨的眸喜怒不辨,在兩位長輩臉上轉了下,夫人和姑老便忍不住齊齊在心裡打了個突。
他利落的一抱拳,簡單的寒暄行禮,便在一旁師椅上坐下。
「燁哥兒,這可是許久不見了,適才……」楊姑老撐出笑容,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顧廷燁乾脆道:「適才在門口,我已聽見姑母的話了。」
楊姑老一愣,保養適當的老臉乾笑了下,顧廷燁又自顧道:「廷燁這裡先謝過姑母關懷了。不過……」他笑了笑,嘴角的弧有些冷峭,「送禮要合人心意才好,姑母可知廷燁到底想要什麼。」
楊姑老被這麼一問,她還真不知道顧廷燁的用意,繼續發愣。
顧廷燁瞧著兩個長輩,語氣愈發冷淡:「嫡。廷燁如今想要的,是嫡。不知姑母是否能幫這個忙呢?」
廳里氣氛驟然發寒,楊姑老繃著臉,胸膛起伏劇烈,想來氣得厲害,夫人也臉色難看之,白細的手指緊攥著帕。
這下情勢倒轉,顧廷燁冷漠的看著這兩個老婦,目中譏諷,徑直道:「姑母生於公卿之家,亦嫁入公卿之家,想來不會不知道,於我們這種府第,嫡庶有無差別,有多大差別。」
當然有差別。明蘭低著頭站在一邊,心中狂笑不已,強力忍著。
有爵之家的承襲雖是代代相繼,但卻是要報宗人府請皇帝御批的,其中最易被挑刺的一項理由,就是『若無嫡承襲,酌情,或可改宗繼之,或可奪爵』。意思是,若有嫡,那麼承襲是順理成章無話可說的,但若無嫡,卻想以庶襲爵,就得皇帝或宗人府給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