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康凱渾然不知自己這番精心準備的彩虹屁吹錯了對象,對面起初冷聲回應一句之後,就再沒了聲音,他又「餵」了一聲,對面乾脆利落地切斷了通話。

  邵湛掌心溫熱,許盛以為他想抓他讓他別走,然而他很快發現邵湛手上的用力方向和他想得不太一樣,他被邵湛拉往人潮外退了好幾步。

  喧囂的人群一下離他們遠去,煙花映滿整片夜空。

  許盛本來被康凱這通意外電話攪亂了思緒,腦子裡「轟」地一下仿佛回一年多前的那個雨天,無數聲音跟那一聲炸開的煙花聲一塊兒擠上來,然後那些聲音忽然褪去,因為許盛恍然間聽邵湛在他耳邊說:「想去哪兒。」

  許盛在康凱說完話的一瞬,試想過很多反應,他想邵湛可能會問他怎麼回事,可能會詫異,會感奇怪……唯獨沒想這一種。

  邵湛也確實沒想逼他面對,也沒想追問,果許盛現在想逃,他就縱他。

  煙花秀剛開場,正人最多的時候,人潮湧至,兩人從反方向離場,許盛被他拽走了兩步,最後直接跑了起來。

  「哇——煙花。」

  「快拍照,你擋我鏡頭了。」

  女生對煙花這種東最無法抗拒,邱秋捧臉扭頭想找七班同學,發現花壇邊上原本一站一坐的兩個位置空了,她四下環顧,沒有發現許盛和邵湛的身影:「湛哥和盛哥人呢?」

  袁自強努力凹造型:「我也想知道他們人去哪兒了,我這造型凹得好累,要不邱哥你幫我拍一張吧。」

  邱秋:「……」

  冬季的風凜冽、乾燥,許盛跑一身汗,渾身都在燒,人群徹底遠去,遊樂園部分設施點已經關閉,兩人最後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停下。

  身後剛關門歇業的小賣部,這裡離煙花觀看地點隔了好幾條街,人跡罕至。

  小賣部門口的長椅上沒人,許盛腳踩在長椅邊沿、曲腿坐下——與其說坐,這個姿勢更像「縮」,由於跑得太熱,他脫了外套,毛衣衣領寬大,整個人顯現一種和「邵湛」外表極不相符的懶散。

  很長時間沒人動說話。

  許盛昨天還給康凱回消息說這事兒,沒想今天就直接當面翻車。他發現自己不不想說、沒機會說、來不及說,而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件事。

  迷茫,逃避,不知所措,這些情緒都有。

  許盛整理了會兒情緒,才抬起埋進膝蓋間的臉:「我……」

  他抬起頭看見邵湛站在他面前,從這種角度去看「自己」,讓許盛有種不真實的虛幻的錯位感,像真的看了另一個從遙遠時空另一端走過來的自己,但很快這種錯覺就被打散,因為邵湛伸手在他頭上很輕地拍了一下:「不想說可以不說。」

  邵湛籠罩在樹下的陰影里,逆身後從街道上散來的光,他單手插在上衣口袋裡,摸半條上午拆了沒吃完的糖,他剝開糖紙,俯下身。

  許盛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塞了一嘴糖。

  「吃甜食會讓大腦分泌多巴胺,」邵湛說,「多巴胺一種神經傳導物質,可以直接影響人的情緒。」

  許盛:「……」怎麼還帶上學課的。

  邵湛:「本來想換種方式餵。」邵湛停頓兩秒,「現在這種情況還算了。」

  換種方式。

  換哪種方式,不言而喻。

  許盛咬糖,不知道不所謂的「多巴胺」真的起了作用,還因為有邵湛在邊上,半晌,他說:「沒有不想說,就這件事,說起來有點長。」

  許盛想來想去,決定還從中考開始說:「其實我之前想考……」

  邵湛接過話:「立陽二中。」

  許盛後面的話頓住。

  許盛:「你怎麼知道?」

  邵湛:「前兩天你媽提過一次,具體情況差不多能猜。」

  許盛愣了兩秒。

  也,每次回去都繞不開這個話題,許雅萍會提這事一點也不意外。

  邵湛在康凱打這通電話來之前就猜得八九不離了,拼圖拼最後只差一張碎片,康凱這幾句話就像遞過來的最後一張碎片,整件事情都拼了起來。

  既然邵湛都已經猜了,許盛不知道為什麼鬆了一口,之後的話也就更容易說口。

  許盛糖咬碎了:「之前聽說過立陽嗎?」

  邵湛:「分數線太低的學校我不看。」

  「……」

  許盛低聲「操」了一聲:「男朋友,還能不能聊了。」

  立陽二中分數線雖然低,美術成績一點也不低,每年聯考前幾基本上都由立陽二中的學生包攬——誠然,學校里有一些渾水摸魚的美術生,課成績不行,走美術減分,學校也能提高點升學率。但立陽二中里不乏真正畫得好的。

  畢竟A市以美術為的學校就那麼一所,教育資源豐富,每周都會安排兩天美術課。

  他其實沒和人這樣聊過這件事,就連康凱都連蒙帶猜,只知道他和許雅萍為這事鬧過,並不知道細節。

  但這畢竟許盛的家事,邵湛沒辦法替他做決定。

  邵湛只沒由來地想起從高一開始就被顧閻王摁在升旗台上做檢討的那個許盛,也記得在一眾校服堆里,少年每次往那兒一站有多格格不入。

  校服那事鬧得轟轟烈烈,所有人都不理解許盛為什麼不穿校服,最後將其歸納為校霸行徑,甚至有人表示:「校霸不穿校服也很正常,叛逆,囂張,彰顯與眾不同的個性。」

  又想起高二開學,見許盛的第一面。

  單人單座的考試座位。

  新班任孟偉在坐在講台邊上說:「不要因為摸底考就掉以輕心啊,這次摸底考還有點難度的……」

  風扇在頂上不斷轉動,唯獨右手邊那個座位上一點動靜都沒有,不穿校服的少年肆無忌憚地趴在桌上睡了整場考試。

  七歲的少年,絲毫不懂收斂鋒芒,正最張揚的年紀,尤其許盛這種根本壓不住的性格,邵湛很難想像他要花多少力才能低下頭。

  邵湛發現這會兒他完全沒有因為身體而感彆扭,因為他現在看的許盛,最真實的那個許盛。

  並不不學無術、來學校混日子,也不什麼都無所謂。

  更不真的想考北大青鳥。

  邵湛:「很喜歡畫畫嗎。」

  許盛愣了愣。

  邵湛不太懂什麼聯考,事實上就算知道許盛喜歡畫畫,也並不了解對方底能畫什麼程度,所以他這句話說得很純粹,無關任何外界因素:「既然喜歡就別放棄。」

  煙花秀接近尾聲,最後那片煙花開滿了整片夜空。

  ---

  與同時,許雅萍正在家裡等「兒子」回家。

  許盛門前,許雅萍問了一嘴你晚上大概幾點回來,邵湛隨口估算了時間,但沒想七班同學會為了看場煙花秀拖那麼晚。

  於許雅萍做好飯,等了又等,沒忍住給兒子打電話:「回來了嗎?不說好七點左右回來的嗎,現在這都九點多了。」

  邵湛接電話的時候,七班那幫人正好沿街道往回走,遠遠看他們,沖他們揮手:「找你們半天……躲在這呢。」

  邵湛看了眼許盛,用口型示意『你媽』,然後才說:「快了。」

  這兩個字其實內容上沒別的意思,但許雅萍還被這兩個字嗆得怔住。

  女人的第六感,個很玄妙的東。

  「許盛」最近給她的感覺,很不對勁,並且這股不對勁的感覺通過幾天時間的相處,越積越深。

  許雅萍無意識地抓緊了衣擺。

  她強壓下那種詭異的心情,又叮囑了幾句話,然後一手拿手機,另一隻手擰開房門打算進許盛房間拿東:「這麼晚了,回來的路上注意安全,對了透膠帶不在你房裡,媽拿去貼一下……」貼一下紙箱。

  許雅萍邊說話邊彎下腰在書桌上翻找膠帶。

  結果膠帶沒找,倒她一揮手、意外壓在數學書里的試卷抖了來。

  許雅萍本來無意去看那張試卷,但餘光瞥見一眼,那一眼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凝結。只見手裡那張試卷只寫了一半,筆鋒凌厲,字形寫得相當漂亮——試卷上的字很顯然並不屬於許盛!

  同時,聽筒另一端傳來的冷淡聲音,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那和許盛一模一樣又截然不同的聲音說:「知道了。」

  許雅萍:「……」

  她對面前的試卷,和聽筒里的話語,越來越深的疑慮再也壓不下去。

  從「許盛」回家第一天,她就覺得不對,一開始她這種不對歸結為孩子心情不好,但這幾天她特意請假待在家裡,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急劇加。

  她的兒子,她最了解。

  許雅萍從前兩天就感覺「許盛」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但這種猜測過於誇張,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許雅萍一邊這樣告訴自己,心說沒準同學的試卷,意外夾在書裡帶回來了而已,然而懷疑的念頭一旦起來,便開始瘋漲,她鬼使神差地試探了一句:「小盛啊,你回來的時候給媽帶一杯媽最喜歡喝的芒果奶昔行嗎?」

  邵湛沒仔細聽,聽見帶飲品,壓根沒多想,也沒顧得上問邊上那位許盛本尊:「行。」

  許雅萍的世界,崩裂了!

  她芒果過敏,從來不能吃芒果相關的任何東,許盛知道的。

  這底怎麼回事?!

  邵湛怎麼也沒想,裝了幾天兒子,會因為一杯芒果奶昔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