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蛇鼠一窩

  第214章 蛇鼠一窩

  尚冠里,堂邑侯府。

  自打劉榮太子監國,原本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堂邑侯府,便日漸冷清了下來。

  劉榮倒也沒做什麼;

  只是自打劉榮監了國,朝野內外功侯貴戚、朝臣百官,便都逐漸發現:在過去,近乎無所不能的館陶公主,似乎失去了自己的魔力。

  ——在過去,大傢伙犯了個什麼事,第一選擇,便總是攜禮登門拜訪劉嫖。

  餵飽了劉嫖的饕餮大口,就可以坐等劉嫖走一趟東宮長樂,或直接就是找上未央宮的天子啟,隨口提上一嘴,事兒也就平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

  未央宮那邊,天子啟不再過問朝野內外的事,監國太子劉榮那裡,架子卻是比天子啟還大!

  至少在館陶公主劉嫖面前,劉榮這個做侄兒的,架子可比做弟弟的天子啟要大多了。

  見到了劉榮的面,卻怎麼都平不了事,這都還得是劉榮心情好、劉嫖話沒說的太直白;

  便是直接不見,更或是召見之後把劉嫖晾上個把時辰,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

  時日已久,朝野內外自也就福靈心至,明白了劉嫖這個辦事處主任,已經是被監國太子『打掉』了。

  沒了上門求辦事的功侯貴戚、朝臣百官,劉嫖入項降低了不止一點半點;

  偏偏少府內帑,也開始有意無意婉拒劉嫖的巧取豪奪!

  再加上三年前,一樁糧食生意,讓劉嫖差點把堂邑侯府的家底都給賠了個精光,里外里算下來,劉嫖這幾年的日子,可遠比不上往日了。

  常言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劉嫖險些破產,入項又驟降,這時候能給堂邑侯府送錢來的人,無疑變成了劉嫖眼中的『厚道人』。

  只是這段時日,劉嫖的堂邑侯府,卻只等來過一個厚道人。

  ——此人出身於長陵田氏,乃故齊王族:田氏之後,於太祖高皇帝年間被舉家遷入關中,落戶長陵。

  可憐百十年前的田齊王族,到了漢家,卻成了累世行商的賤籍;

  卻是絲毫不妨礙田蚡,以長陵田氏當代少主的身份,代表綺蘭殿的王夫人,以及皇十子:膠東王劉彘,與堂邑侯府往來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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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些年,我田氏做糧食生意。」

  「長安每十家米鋪,我田氏便占四家;關中每百處糧倉,我田氏便獨占三十處。」

  「——時移境遷吶~」

  「不過三年而已,眨個眼睛的功夫,我田氏萬萬家貲,卻淪落到如今這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的下場……」

  堂邑侯府正堂,劉嫖含笑端坐於上首,貪婪的目光自面前,那一口口過分沉重的木箱上掃過;

  耳邊傳來田蚡隱晦的叫苦聲,也只是不著痕跡的抬眸撇了眼田蚡。

  待田蚡顧自訕笑起來,這才開口道:「要說這幾年,你田氏廢了不少心思、力氣,這話我信。」

  「但若說你長陵田氏,都已經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那可就是哄總角稚童的玩笑話了。」

  「——如今天下,誰人不知你長陵田氏,在當年雷厲風行;」

  「少府剛貼出露布,說要賣研磨麥粉的精石磨,你長陵田氏便二話不說——豪擲千金,將少府第一批售賣的一千具石磨,給吃下了足足六百多具?」

  ···

  「過去這幾年,太子忙著在整個關中,勸農戶於秋後補種宿麥。」

  「磨出來的麥粉麵食,更是被高門中的庖丁做出了花兒來,已然成了關中一大珍饈美味。」

  「——便說你長陵田氏,手握著上千具少府出產的精石磨,為人研磨一石麥,便要收取勞資一斗。」

  「單是靠著磨麥這一項,你長陵田氏,便賺的不比早些年,倒賣糧粟時少了?」

  一語道破過去這些年,長陵田氏在關中的境況,劉嫖便似笑非笑的低下頭;

  將目光重新落到那七八口裝滿金餅的木箱,看了足有好一會兒,才不著痕跡的一擺手,示意僕從下人將木箱搬下去。

  待客堂內被搬空,劉嫖又端起手邊茶湯,皺眉輕輕抿了一嘴。

  而後,方借著往外哈氣的功夫,對田蚡輕輕點下頭。

  「田少君的意思,我明白。」

  「——過去這兩年,我堂邑侯府的日子,不算太好過。」

  「長陵田氏有這份心,我館陶,便是斷不會矢口不認的。」

  「只不過,想要讓我懷有感激之情,也大可不必裝出一副手頭拮据的模樣,來彰顯這些財貨得之不易、對你長陵田氏而言,又是多麼艱難……」

  被劉嫖一語道破小心思,田蚡卻也不惱,只厚著臉嘿笑兩聲,便假裝自己什麼也沒聽到。

  過去這些年——或者應該說,是三年前那場動盪,要說關中最慘的一家商戶,顯然便是長陵田氏無疑。

  至於原因,正如田蚡方才所言:自打太祖高皇帝晚年時起,長陵田氏,便一直是關中最大的一戶糧商。

  且沒有之一!

  關中的糧食市場,長陵田氏至少占據著三成份額。

  可千萬別覺得這三成份額很少;

  要知道關中,民近二百萬戶、近千萬口,光是一年的口糧,便要消耗二萬萬石以上!

  至於關中的糧食產出,更是達到了驚人的五萬萬石!

  換而言之,關中這千來萬人口當中,至少有三百萬人的口糧、六千萬石以上的糧食,是從長陵田氏手裡買回來吃的!

  除吃之外,還有至少同等數量的糧食,需要經長陵田氏的手,從關中漕運到關東。

  每年上萬萬石糧食的流水,哪怕每石糧食只賺一錢,長陵田氏一年的純利潤,那也在萬萬錢;

  更何況作為商人——作為天生逐利,能賺十塊就絕不賺九塊五的商人,一石糧食的利潤,根本不可能只有一錢。

  經年累月之下,短短几十年的功夫,長陵田氏便積攢下了萬貫家財。

  雖還算不上富可敵國,但若這裡的『國』,指的是關東宗親諸侯國,如梁國、齊國之類,卻也是相差無多了。

  遍布關東各地的糧倉、米鋪,動輒十數萬萬錢,乃至數十萬萬錢的流動資金,若是繼續發展壯大下去,長陵田氏真正達到富可敵國的高度,也不過就是未來三五十年間的事。

  偏偏三年前,劉榮一手磨麥成粉,搞得關中糧商哀鴻遍野不說,帶頭的那幾家大戶,更是被劉榮立為典型,於渭河邊上列隊殺了頭!

  至於長陵田氏,雖然憑藉一層外戚的身份,以及過分乾淨的手尾而逃過一劫,卻也遭受了高達十萬萬錢以上的損失,已然是傷筋動骨。

  若非田蚡腦袋活絡,在那段動盪的歲月當機立斷,迅速將注意力從過去的粟,轉移到了如今的『准精糧』宿麥,長陵田氏碩大的家業,怕不是早就要被敗光……

  「過去這幾年,何止是堂邑侯府不好過啊~」

  「自打太子監國,長安城裡里外外——無論是功侯貴戚、朝臣百官,亦或是關東的宗親諸侯,日子都算不上好過。」

  「至於我輩商賈『賤戶』,那就更不用說了。」

  「也就我長陵田氏,憑著磨麥生意穩住了陣腳;」

  「曾經,叱吒關中的豪商巨賈們,如今卻都盡數做了古……」

  自顧自說著,田蚡也不由得搖頭髮出一聲苦笑。

  「前些時日,鄙人受邀,參加一場商賈群聚的宴席。」

  「等到了地方,左看看是右看看——百十號人,愣是沒找出三五個熟知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吶~」

  「我輩商賈,又何嘗不是如此?」

  田蚡耐人尋味的一番牢騷,也引得劉嫖面上笑意頓時斂去了三分。

  卻並非是針對田蚡;

  而是回想起當年的事,劉嫖也是不免恨得牙痒痒。

  只不過今日,劉嫖並非是找田蚡來閒聊。

  縱是心裡有怨,也只得將注意力強行移開,同田蚡說起正事。

  「太子的事,想必王夫人也聽說了。」

  「——當著我和皇帝的面,差點把母后罵了個狗血淋頭,皇帝卻是輕飄飄一句面壁思過,便把太子給摘了出來。」

  「眼下,皇帝已然是不大顧及母后了。」

  「太子也有樣學樣,更是一點做孫兒的樣子都沒有。」

  一聽劉嫖說起『太子』二字,田蚡當即便坐直了身,莫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稍一咀嚼劉嫖這番話,卻並沒有太明白劉嫖想要表達的意圖,便只得順著話頭接道:「太子枉顧親長,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早在還沒有獲立為儲的時候,太子和臨江王兄弟倆,便曾因為出語中傷太后,躲去了高廟逼禍。」

  「雖尚說不上『不孝』,但太子,顯然也不是梁孝王那樣的人……」

  嘴上說著,田蚡只將那雙綠豆眼睜的渾圓,片刻不移的緊盯著劉嫖那張已顯出縷縷條紋,卻還是塗上了厚厚一層膩子的面龐,生怕漏掉什麼關鍵信息。

  卻見劉嫖深吸一口氣,神情頗有些凝重的緩緩點下頭,說話間,語調也帶上了一陣不知由來的惱怒。

  「梁孝王,由皇帝諡了個『孝』字,雖有些折辱之嫌,但至少這個字是沒錯的。」

  「就太子那般模樣,想要做梁孝王那樣的人,還得個百八十年的道行。」

  「——偏偏皇帝,對太子也是聽之任之,也是沒個做兒子的樣。」

  「便是我的話,皇帝這幾年,也是不怎願意聽了。」

  話說到這裡,這場交流的核心議題,其實就已經很明顯了。

  ——太子劉榮不孝!

  但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到應有的懲處、淪落到應得的下場。

  雖然劉嫖、田蚡二人都沒明說,但話里話外,二人卻也已經是達成了共識:太子劉榮,羽翼已豐。

  就連『不孝東宮太后』這樣的原則性錯誤,都能被天子啟輕飄飄遮掩下去,想要從劉榮這裡下手,已然是不大可能的事了。

  再者,從天子啟對劉榮的支持力度,兩個人精也不難猜測出:天子啟宮車晏駕,只怕是在朝夕之間。

  若非如此,根本無法解釋天子啟,為何會對劉榮這版縱容。

  這樣一來,天子啟自知『時日無多』,故而對太子劉榮百般寬容,更是不惜親自下場,為劉榮編織羽翼;

  ——這,已經是政權交接正在進行了!

  在這個背景下,天子啟最堅定守護的,恐怕便是政權交接的穩定。

  除此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為政權交接的穩定讓道。

  換而言之,劉榮已經穿上了一層名為『接掌宗廟社稷』的不破寶甲,任是百般兵刃,都絕無可能傷及劉榮分毫。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

  如果劉榮腦子抽抽了,搞出個謀逆、亂倫之類的醜聞,天子啟即便再怎麼急著交接政權,恐怕也會強撐著換一個繼承人。

  但很顯然,劉榮的遺傳基因,主要來源於天子啟;

  非要說劉榮身上,有什麼東西是遺傳自栗姬,那也就是相對而言的重情義,以及為人處世時的坦蕩了……

  「太子無有後嗣,恐國朝有所不穩?」

  田蚡試探著發出一問,劉嫖眉頭卻是應聲皺的更緊了些。

  「終歸是沒有大婚,就算無有子嗣誕下,也還算人之常情。」

  「更何況太醫令那邊,也說太子無有他恙。」

  「我從宮裡查到的消息,更是說太子過去這些年,從不曾近過女色。」

  「——原以為,太子不喜女色,許是好男風;」

  「之後才打聽到這件事,是皇帝親自交代下的……」

  聽聞此言,田蚡的眉頭也是擰到了一起,便是用熨斗去燙,怕是也不能輕易熨平。

  「陛下,不許太子近女色……」

  「這是自己吃了過早破了少陽的虧,不想讓太子重蹈覆轍啊……」

  ···

  「如此說來,就連『無後』一事,也是傷不到太子分毫……」

  隨著田蚡話音落下,二人便這般各自皺著眉,發出陣陣長吁短嘆,就是不再開口多發出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劉嫖才眼眸微微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好法子。

  「皇后,可還在椒房殿住著呢。」

  「兒子都做了太子儲君——尤其還是監國太子了,栗姬,難道就甘願繼續住在鳳凰殿?」

  「難道甘願讓別的女人,繼續占著陛下的椒房?」

  劉嫖此言一出,田蚡當即一愣,暗下卻是飛速運轉起大腦,思考起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卻不等田蚡想到具體的措施,劉嫖便淺笑盈盈的低下頭,端起茶碗再抿下一口;

  而後便垂著眸,目光自然地撒在茶碗內,漂浮在茶湯表面的殘渣之上。

  只嘴上,好似自言自語般道:「栗姬是個蠢的~」

  「那栗賁,腦子也不見得有多靈光。」

  「外甥做了監國太子,妹妹卻至今都還沒成為皇后,想來他栗氏,也是有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