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院。
在病床邊守了一夜,天亮時原小七終於忍不住睡了過去。
直到天光大亮,門外人來人往,她一直松松握在手裡的那隻大手突然動了一下。
原小七下意識睜了下眼,思緒迷糊三秒後,她猛地彈起來,兩眼發亮地緊緊盯著床上的人,小心的叫他:「哥?小野哥?你醒了?」
床上的青年臉色終於不再似昨晚那樣蒼白,他頭頂包著一圈紗布,搭在眼下的睫毛正微微顫動。
片刻後,他睜開了眼。
原小七壓抑開心地湊得更近:「哥?你感覺還好嗎?痛不痛?」
「……」
青年的視線緩緩聚焦於她的臉,盯著看了好幾秒後,他發出沙啞的聲音:「你……是誰?」
「……」少女臉上的笑一點點褪色,她眼底浮現巨大的驚恐,臉色漸漸變得比原野還要慘白,「哥……你別嚇我?我是小七啊!我是原小七!醫生!醫生!」
原小七本就紅腫的眼睛頓時又浮上淚意,她慌亂驚恐地抬手去按鈴,很快叫來了醫生。
等檢查片刻後,醫生卻只讓她安心,說是腦震盪後的正常反應,過了一兩天,甚至可能過幾個小時就好了。
原小七反覆跟醫生確認了好幾遍,又自己上網查了查才算勉強安心。
可一想到要面對一個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原野,哪怕只有一個小時,她也忍不住難受得要命。
站在病房門口,少女反覆把臉上的眼淚擦了又擦,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後,才鼓起勇氣打開門走進去。
「哥……」
她愣了一下。
青年不知何時已經起身,正背對房門坐在床邊,一動不動。
原小七小心翼翼走過去:「哥?」
青年卻毫無反應,一雙眼直直望著窗外,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根本看不到別人的存在。
原小七有些發慌,推了推他的肩膀:「哥,你別嚇我?你怎麼了?」
「……」青年終於動了一下,他把腦袋偏過來,一雙眼就像掠過空氣那樣掠過她,吐出的字句也如機器人般冰涼不含一絲感情,「別叫我哥,我沒有妹妹。」
眼淚一下又從眼眶裡涌了出來。
可看都沒看她一眼,原野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轉身就要往外走。
眼見他搖搖晃晃就要摔倒,原小七一邊癟嘴哭一邊上前扶人,原野卻看也不看就甩開了他的手。
「你要去哪?」
原小七一邊跟上去一邊焦急大喊:「哥!你要去哪兒?!醫生說了你得休息!休息兩天就都想起來了!」
「……」
青年恍若未聞,走不穩的時候就扶著牆走,走得穩了便加快腳步。
他的目標很明確,他要出院。
按下電梯關門鍵的時候,青年沒有抬頭,半垂的眼皮遮住混亂而恍惚的目光:「不需要休息。」
他喃喃的說:「我已經想起來了。」
他嘴角僵硬而扭曲地彎了一下:「葉十一……我全都想起來了。」
金屬門緩緩合攏,原本準備跟進去的原小七僵在門口,怔怔看著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
片刻後,少女緩緩蹲下身來,捂著臉發出一聲痛苦的哀泣。
在他身後,一間病房門口,有人突然探出頭來。
「原野?」
男人一隻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他望著那個哭個不停地背影,一邊思索一邊喃喃自語:「是那個同樣出生花之盒的棋手?這兩天也在孤兒院?」
說著他「嘖」了一聲,拿起手機就開始撥電話,同時轉身回到了病房。
·
葉空正在接電話。
是警方那邊來的通知,說是那對夫婦已經決定撤訴了,同時法院也批准了禁止他們再接近小草的申請,再過兩天條子就下來了。
到時候花盒縣的警察也會時常來花之盒巡邏,確保孤兒院的安全,同時在小草成年之前,那對夫婦都將不能再進入花盒縣。
「不過你如果真想告他們拐賣兒童的話,恐怕不太容易,畢竟是親生父母,相關法案還不太完備,可能會扯很久……」
警察在電話里這麼說。
葉空正躺在活動廳的沙發里看書,這會兒也坐了起來,一邊漫不經心翻書,一邊思索著道:「那我再考慮考慮……」
她抬起眼眸,想去搜尋小草的身影,打算問一問本人的意見。
結果小草沒看到,卻看到了一個突然破門而入的身影。
原野穿著病號服和拖鞋,頭上包著紗布,就這樣恍如夢遊地闖了進來。
巨大的動靜引來了旁人的注目,在一邊陪許泱下棋的林心舟忍不住驚呼一聲。
葉空眼睛盯著原野,口中還在對手機那頭道:「好,那之後再聯繫……再說吧。」
她幾句掛了電話。
再抬眼時,原野還沒走到她面前。
葉空忍不住挑了挑眉:「怎麼了?這麼迫不及待要把你哥帶走?」
·
少女清冷悅耳的聲線闖入耳中,如同包裹著濃密的霧氣,將眼前的一切也都變得模糊起來。
連同她背後灑在地板上的天光,以及她無動於衷冷淡如初的眉眼。
——
他撞開門的動靜還未徹底消散。
房門哐當搖晃的動靜讓他恍惚回到多年以前。
也是這樣臨近午時,陽光正好的時候。
他從噩夢中醒來,降臨到更可怕的噩夢。
醫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他不敢去看哥哥的屍體,只循著被扭曲的記憶哭喊著嚎啕著找到了葉十一。
彼時他也是如此破門而入。
而才十四歲的少女在病房的窗前回頭,陽光照亮她的眉眼,卻驅不散她瞳孔里幾近結霜的冰涼。
他的哥哥死了,可他哥哥為之而死的人臉上卻看不見一絲悲痛。
腦海里被這一念頭充斥的少年眼眶充血,如一頭憤怒的野獸撲向她,卻被院長和她身邊那條狗死死按住。
他發狂一樣的掙扎,被按倒在地也要絕望的咆哮,叫她把哥哥還給他。
……
更加清晰的回憶如潮水般起伏著湧來,把青年的身體沖刷得顫抖不已。
令人頭皮發麻的恐懼和痛苦一層層襲來,卻依舊擋不住少女的那個眼神。
像看著一頭徒勞發狂的待宰的動物。
她的眼神里不見悲痛,不見愧疚,甚至一絲一毫的難過都沒有,就如同一個無悲無喜的神明或者惡魔。
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再也沒有掙扎的力氣,只知道趴在地上徒勞而嘶啞的重複「你害死了我哥」。
「我哥是為了救你才死的……」
「你害死了我哥……」
塵埃在陽光里浮動。
半晌,他聽見了她的回應:「對,你哥是為我而死的。」
她甚至發出了一聲輕笑:「那又如何?」
——
不斷晃動的視線里,靠在沙發里的少女抬眼看來的樣子,與那個陽光里的冷漠回眸完全重合。
原野終於跌跌撞撞走到了葉空面前,顫抖不已地問出了那句話:「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