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7章 請稱我一聲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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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7章 請稱我一聲前輩

  寂靜中,一個聲音響起。

  「那就由我來給你說教說教。」

  耿定向好不容易暫時壓制住了李贄,正在得意中,突然聽到有人挑釁,猛地跳了起來。

  「誰!」

  他的頭像安了彈簧一樣,四下張望,看到一位男子從嘉賓中站了起來,不到四十歲的樣子,靛藍棉袍,戴著一頂氈帽,原本坐在嘉賓中間毫不起眼。

  耿定向鼓著眼睛,叱問道:「你有什麼功名?敢說教我?」

  曹國宗、還有武昌知府等一干坐在那裡吃瓜的地方官員,慌忙站起來,接二連三響起長凳挪動的聲音。

  「咣當!」

  還有一位知縣過於激動,把屁股底下的長凳給帶翻在地,砸在地上,發出聲響。

  棉袍男子伸手阻止了曹國宗等人拱手行禮,施施然說道:「在下王一鶚,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殿試金榜第二甲第八十名進士出身,不知有沒有資格指教楚侗先生?」

  耿定向鼓著眼睛,看著王一鶚,臉色就像走馬燈一樣閃爍不已。

  「王督憲既然也是進士出身,苦讀過程朱理學,為何今日要為虎作倀,詆毀理學?」

  「為虎作倀?楚侗先生可真會扣帽子。」王一鶚呵呵一笑,「沒錯,王某也是十幾年寒窗苦讀,三科連捷,一舉中第,然後步入仕途。

  且問楚侗先生,你當年寒窗苦讀,所為什麼?」

  耿定向眼珠子一轉,品出這話里有陷阱,連忙回答了一個萬能標準答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王一鶚哈哈一笑,「楚侗先生好生機警啊。不過王某沒有楚侗先生這般雄心壯志,王某寒窗苦讀所為就是做官!」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督憲大人,你此話說得沒毛病,可是太直白了!

  耿定向嘴角掛著不屑,「想不到王一鶚的志向如此低俗。」

  「呵呵,本官就是這麼低俗,不像楚侗先生,參加科試就是為了考著玩。那時本官才十八九歲,剛中了舉人,一時魯莽就去參加了第二年的春闈,不想僥倖得中。」

  太凡爾賽了!

  十八九歲,我們連秀才都還沒考上,你居然參加鄉試和會試,最可氣的還一試就中。

  這世上還有講理的地嗎?

  耿定向也被王一鶚這話給氣到了。

  一時魯莽就去參加第二年春闈,還僥倖得中。你知道我為了考進士,從秀才到舉人,來回考了幾次嗎?

  你卻只考一次就連捷?

  太氣人了!

  到底是誰參加科試是考著玩的?

  王一鶚繼續說道:「本官自小父母仙逝,幸得養父收養,僥倖長大。故而見多了世間疾苦,想著竭盡所能改變這個世道。

  養父教誨本官,有此志向,那就去做官。做到了官,代天牧民,可定國安邦。但是想做官,必須先考進士。

  於是本官就拿起書本,認真讀書。開始時,本官就覺得程朱所言,故弄玄虛。有先生教誨本官,科試不是考究你學識,而是用程朱理學考校你學習的本事。

  程朱理學玄虛枯燥,你都能學得好,那天下其它學問你豈不是手到擒來?且科試只是邁入仕途,能保你平步青雲嗎?

  不能!

  不能就對了。

  就好比讀了程朱理學,點了進士就能治國安民嗎?不能!必須繼續學習學識,歷練本事,多看多想多做。

  正如皇上說得那樣,在實踐中總結學習,才能更上一層樓。回過頭來,本官覺得,程朱理學,也就在科試時用過,平日裡治亂扶危、理政撫民,根本用不上。」

  眾人紛紛點點頭。

  對對對!

  言之有理!

  沒法子,人家的話太有說服力了。

  十九歲中進士,一路做官,滅倭、剿賊、綏定四方,不到四十歲就做到了兵部尚書、湖廣總督。

  一路開掛的人生,他的話沒有說服力,你耿定向的話有說服力?

  你哪年的進士?

  做到什麼官階?

  耿定向氣得胸脯上下起伏,雙目赤紅,想反駁又不知道如何反駁。

  拼功名,人家是你前輩。

  拼事業,人家遙遙領先。

  看著眾人對王一鶚歪門邪說紛紛附和,耿定向胸中更憤然。

  以成敗論英雄!

  這樣太不公平了,我們這樣做學問,只擅長以德服人,豈不是太吃虧了。

  我們不是不想做俗事庶務,而是我們耗費了太多心血究聖人微言而闡名教大義。我們也在做大事,我們在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

  王一鶚還在繼續說道:「等到本官讀了許多史書後,猛然發現,程朱理學,起於北宋,盛於南宋。

  兩宋什麼朝代?

  北宋號稱文學鼎盛,可是立國不正。宋太祖背棄前周恩主,欺凌孤兒寡母,陳橋黃袍加身,竊得寶鼎。

  得國不正,又不思進取。不僅被北邊契丹壓制,連西北党項小兒也奈何不住,以民脂民膏為歲賜買得片刻安寧。

  士大夫醉生夢死,將士們在邊疆為國浴血奮戰,卻落得臉面刺墨,以為奴僕。

  清談玄虛,宜靜制動,再是文耀華夏,也終究難逃靖康恥之浩劫。

  轉瞬南宋,偏安一隅,不思北伐,卻內鬥黨爭,構陷忠烈,釀成風波亭之千古憾事。程朱理學趁勢而出,上不能匡主,定國安邦,下不能益民,和時康歲。

  竊據朝堂數十載,最後還是落得崖山之哀。

  實屬亡國之學!

  我大明立國之正,媲美前漢,豈能再行這亡國之學!」

  亡國之學!

  耿定向氣得胸膛都要炸了!

  王一鶚,你個混帳東西,你居然敢說程朱理學是亡國之學。老夫,老夫要跟你拼了。

  可是看著王一鶚站在人群中,矯健傲然的身姿,猛地想起他曾經在福建策馬橫刀,親手斬殺過倭寇海賊。

  人家養父是衛所世襲指揮使,騎射精湛,擅長搏殺。

  老夫不跟一介武夫之螟蛉子一般計較。

  「而今我大明聖天子承天命,鼎新革舊,神武應期,當建萬世之業,豈能再讓亡國之學竊據朝堂!

  我大明煌煌以照四方,當行燁燁之新學!」

  「好!」李贄大聲贊道,其他眾人也跟著大聲叫好。

  還是王督憲敢說啊!

  直接把程朱理學斥為亡國之學,把新學捧為神武應期的燁燁之學。

  曹國宗等湖北官員聽在耳朵里卻是另外一番心思。

  王一鶚可是皇上十分器重的重臣,只要在京師,進西苑比進戲園子還要勤快。

  簡在帝心,深得信任。

  他現在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些話,你敢說不是揣摩到聖意才公然說出來?

  這些話確實驚世駭俗,要是其他人敢如此當眾說出來,早就被噴成尿壺了。

  可王一鶚就敢說,他的功名,他的官階,他的功績,還有他在皇上那裡的信任,都足以讓他光明正大地說這些話。

  而今的萬曆帝,威勢不輸於洪武帝啊,連永樂帝都略輸一籌。

  他的聖意,誰敢不好好揣摩一二?

  耿定向聽著這如潮聲一般響起的叫好聲,恨得牙根咬碎,他惡狠狠地盯著王一鶚,待到叫好聲稍微低落,突然開口。

  「以程朱理學為綱,規範科試,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

  現場突然變得無比寂靜,所有人都看向王一鶚。

  看到形勢為之一變,覺得自己又把場面拿住了,耿定向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呵呵,你們不知道祖制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嗎?

  它就是我們的尚方寶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而祖制,它就是我們編纂的,怎麼說,完全在於我們。

  解釋權在我們手裡啊!

  看你怎麼辦!

  看著耿定向得意的神情,王一鶚笑了。

  這年頭,還有頭鐵的拿祖制來說事,也就你們這些迂腐不化的酸儒。

  「我太祖皇帝,原本淮右布衣,以天縱之資,起自田裡,戡亂摧強,十五載而成帝業。仰慕斯文、尊崇正學。拜訪名士、禮致耆儒,以昭揭經義,考禮定樂。

  偏偏有心念前元暴政之酸儒,蒙蔽太祖,授議理學,以亡國之學而制立國之勢,居心叵測。」

  眾人臉色大變,就連李贄都驚訝地看著王一鶚。

  子薦,你比自己還敢說啊。

  自己還只是離經叛道,你這是直接把程朱理學往死路上逼。

  再仔細一想,按照皇上對祖制的蔑視,以及此前種種舉措來看,王子薦的這番言論,說不定正中他的下懷。

  王子薦是絕頂聰慧之人,朝中少有的能臣幹吏,對皇上的心思又比一般人知曉得更多,他的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耿定向臉色慘白。

  他萬萬沒有想到,王一鶚居然放出這麼大一枚震天雷來,把他所有的理念和幻想炸得粉碎。

  耿定向做過朝官,深知能做到王一鶚這樣高位的人,不僅只靠能力。他說此話,是皇上授意,還是揣摩到聖意有意為之?

  哪一種都不是好事。

  程朱理學要完犢子了!

  耿定向拱著手要告辭離去,王一鶚攔住他。

  「楚侗兄,剛才你要論功名定英雄,現在還差本官一個禮節。」

  耿定向臉色變幻了幾下,悻悻地拱手作揖道:「晚生耿定向拜見前輩子薦兄。」

  王一鶚微微一笑,拱手答道:「有禮了。」

  耿定向在弟弟耿定理攙扶下,踉踉蹌蹌地離開江夏公學,回到了武昌城住所。

  三弟耿定力看他面如死灰的臉色,又悄悄問了二兄耿定理,了解情況,開口勸道。

  「兄長,而今的卓吾先生不是往日國子監的落魄博士。他現在被皇上尊為帝師,傲為新學宗師。

  弟還聽聞二華公、文長先生、確庵公(魏學曾)做媒,卓吾先生的兩女被許配給了會寧子高策、清陽男魏建平。

  聲勢顯赫,兄長何必去觸他的霉頭。

  不過兄長也不必介懷。東南系與新學同氣連枝,盤繞一體,看著勢力龐大,難擋鋒芒。

  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而今聖天子在位,他定不會坐視朝中一方獨大。而今楚黨壯大,鳳磐公等翰林一脈又被重新扶植,可見皇上有了戒備之心。

  等到東南系和新學勢弱,兄長再報仇不遲。」

  耿定向看著侃侃而談的三弟,搖了搖頭:「三弟還年輕,或許能等到那一天。但為兄年邁,恐怕等不到那一天。

  大勢起起伏伏,史書上也就瞬間的事。但是對一個人來說,卻是一生一世。現在時代不同了,為兄也感受到。只是心有不甘啊,

  『人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遇春。』張鳳磐而今得意了,這兩句詩倒是留給我等品嘗啊。」

  王一鶚在黃鶴樓宴請了李贄。

  三巡酒後,李贄問道:「子薦在武昌留幾日?」

  「卓吾公,在下明日召開湖北三司會議,三日後南下。」

  「這麼急?」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這東風隨時吹起,在下要去長沙督陣。」

  李贄眼睛一閃,知道王一鶚所言的意思。

  「雲貴川諸多土司,是我朝西南頑疾,而今皇上要著力剷除這些積弊,正是子薦大展身手之時。」

  「卓吾公在武昌待多久?」

  「老夫還要等到江漢公學開學。皇上的旨意,南方今年至少要成立四所省級公學。應天公學、三吳公學、江漢公學和巴蜀公學。

  應天公學和蘇州的三吳已經成立,呂用還在上海成立了東南公學,額外多了一家。剩下的江漢公學和巴蜀公學,則是老夫今年的重中之重。」

  「卓吾公還要逆流入川?」

  「有此計劃。等江漢公學開學後,成都那邊妥當了,老夫就入川。」

  「南方五所省級公學,皇上雄才偉略。」

  「是啊,老夫看皇上的意思,省級公學,意欲取名為大學,與縣府公學區別開來。」

  「大學?《禮記王制》有雲,『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

  如此命名,百年後世人只知此大學,再無人讀彼《大學》。」

  李贄聽懂了王一鶚話里的意思,哈哈大笑起來。

  宴罷,李贄拱手對王一鶚說道:「子薦離鄂,老夫就不相送了。」

  「不必相送。卓吾公有公事,在下也有公事。」

  「正是。那老夫祝子薦旗開得勝。」

  「謝卓吾公。」

  回行轅的馬車上,王一鶚對李明淳交代著。

  「子明,你替本督辦件事。」

  「督憲請吩咐。」

  「明日召開湖北三司大會,布政司六曹各廳局主官皆會列席。你找個機會,跟湖北警政廳的趙都事好好聊一聊。」

  「督憲想讓學生聊什麼?」

  「湖南石鼓、嶽麓書院藏污納垢,不法之事觸目驚心。兩湖一體,湖北問津等書院就獨善其身?」

  「學生明白了。」李明淳答道,「督憲這段時間精力放在西邊,多駐湖南。湖北的頑固勢力,有些忘乎所以然了。」

  王一鶚笑了,「辦好此事,你就馬上去思南,一場大考,等著你。」

  李明淳躍躍欲試,「是!督憲,學生早就做好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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