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我要鹹魚大翻身
張四維聞聲抬起頭,目光從玳瑁鏡框上方投射過來,看到半開窗戶後面有一張俊秀的臉,堆著諂媚的笑容。
沈一貫。
「不疑,進來,快進來坐。屋裡有火爐,暖和。」
張四維揮了揮手,取下眼鏡,把手裡的文卷合上。
沈一貫掀開門口的厚布帘子,沈一貫叉手做著揖,微彎著腰走進屋裡。
屋內一角放著一個煤爐,鐵皮煙管先是豎起,到屋樑再折向,沿著屋樑通到窗戶外面去了。
裡面的煤火燒得很旺,上面坐著的一把大銅水壺,壺嘴和壺蓋呼呼的冒著白氣。
「鳳磐公,叨擾了。」
「不疑來的正好。貴三,貴三!」張四維大聲喊著自己的僕人。
等了半分多鐘都不見回應,張四維忍不住罵道:「這個狗才!不知道又鑽去哪個角落裡玩牌耍錢去了。
現在的翰林院,連中央考成法指導委員會的巡查小組,都懶得來嘍。」
張四維苦笑著發著牢騷,起身去提銅水壺,給沈一貫倒茶。
沈一貫連忙接過銅水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給張四維的茶杯里續上熱水。
「鳳磐公,各衙門裡不是有雜役嗎?怎麼還叫上你府上的僕人來伺候?」
「不疑,不是衙門了,是機關單位。」張四維糾正了一句,「翰林院清水衙門,雜役配置的少。偏偏裡面坐的都是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清翰大老爺們,幾個雜役被使得跟陀螺一般,根本忙不過來。
老夫是掌院學士,總得以身作則,就叫貴三在屋外候著隨時伺候著。不想老夫才看了一會文卷,這廝就不知跑哪裡去了。
不疑,你們國史館在皇史宬,皇上眼皮底下,總會好些吧。」
「略好一點,也好不到哪裡去。鳳磐公,我們國史館從編制上數,還是隸屬於翰林院。」
張四維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一堆了,「是啊,都是一個滷水坑裡的,誰比誰好。」
一陣冷風吹了進來,在暖和的房間裡格外醒目,就像黑夜的螢火蟲,嗖地鑽進沈一貫的脖子,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舉目一看,寒風正是從那半開的窗戶里鑽進了的。沈一貫起身準備去關窗戶,被張四維攔住了。
「不疑,不要關,老夫聞不慣這煤煙味。」張四維揮了揮手,「這煤爐子火力足,燒得屋裡熱乎,就是煤煙味有點重。比不得銀絲炭。」
沈一貫罷手,沒有去關窗戶,找了一個話題,「其它衙門辦公室的窗戶都安上了玻璃,暖和又亮堂,鳳磐公這裡怎麼還沒安上?」
張四維雙手一攤,「你說呢!」
沈一貫苦笑著搖搖頭,「學生失禮了。對了,剛才學生在窗外看著鳳磐公在看書,難道先生新得了一本前宋孤本?」
張四維起身,從書案上拿起那捲文卷,回來遞給沈一貫。
「《大明公文典範匯集》?」沈一貫有些詫異,他遲疑地說道,「鳳磐公,要是按照這上面的規範,翰林學士就毫無用武之地了!」
張四維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不疑啊,你無非在說,此《典範匯集》一出,翰林院就更加窮途末路?」
是啊。
典範匯集一出,所有公文都用新格式和新筆法,這讓擅長玩文字遊戲,包攬朝堂公文詔書的翰林們毫無有武之地。
原本還在滷水池裡,現在連屎都吃不到熱乎的了。
沈一貫訕訕一笑,算是默認。
張四維捋著鬍鬚,老神在在,「不疑,你想錯了!此《典範匯集》一出,老夫反倒找到翰林院復起的機會。」
沈一貫眼睛一亮。
翰林院復起,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自己人在國史館,掛的官職卻是翰林院編修。
水漲船高。
翰林院復起,自己不也就跟著起來了。
「鳳磐公,還請指教。」
沈一貫拱手虛心地說道。
「不疑,老夫且問你,翰林院職責是什麼?」
「鳳磐公,翰林院專掌制誥、史冊、文翰等事務,編修國史、整理起居錄、起草詔書草稿,為皇上講解經義,為皇子宗室講課,詳細校正各類文書存留為檔,同時並備天子顧問之需。」
「不錯,本質上我翰林院專職就是寫文章。《典範匯集》看著改了公文格式,換了新寫法,好像是刨了我翰林院的根。
可是文章就是文章!沒有一定功力是寫不出好文章來的。
《典範匯集》里有定,公文雖分十二種類型,但宗旨都必須是『通俗易懂、精簡準確、意思完整、條理清晰。』
不疑,你是翰林編修,細毫小筆也寫禿過好幾支,一篇文章要想滿足以上四條宗旨,難還是易?」
沈一貫沉吟十幾秒鐘答道:「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張四維一拍大腿,「沒錯!說難也難,對於一般官吏來說,一篇文章要做到以上四點,確實很難。
說易也易,對於我們翰林來說,卻是非常容易的。
只不過是換一種寫法,不再賣弄,直白簡略,稍微練習一段時日,就能寫出達到要求的文章。
你看,我們不是還有用武之地了嗎?
此外,不疑,你有沒有發現,這《典範匯集》里說的只是公文格式,有沒有提及詔書制敕?」
沈一貫眼睛一亮,「鳳磐公高見!《典範匯集》里沒有提及詔書制敕,說明這些文策還是沿用舊格式。
我們翰林左手能寫新規範的公文,右手能寫舊制式誥詔,天下捨我其誰也?」
沈一貫越想越興奮。
大家基本上摸清楚萬曆帝的脾性。
只要你有用,就能得到皇上的關注和重用。
這幾年,逐漸被邊緣化的衙門,都是在他看來沒有什麼用的部門。現在張四維替翰林院找到自己的價值,定然能煥然一新。
沈一貫忍住激動問道:「鳳磐公,當下要怎麼做,學生能幫上什麼忙?」
這鍋熱湯,自己必須要擠進去,必須要最先一批喝到頭湯!
張四維看了躍躍欲試的沈一貫一眼,心裡非常得意。
不過他知道,這鍋熱湯他一個人搞不定,必須拉上沈一貫和其它看中的翰林一起,才能把這鍋湯燒沸。
沈一貫有才華,與自己脾性又相近,可以作為「接班人」培養。
張四維看中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沈一貫此前跟王遴等人走得太近,「有污點」,其它門路不通,只能依附自己才能重新青雲直上。
否則的話,沈一貫心眼這麼活的人,怎麼會如此恭敬地對待自己?
「老夫正在學習《典範匯集》,還有《萬曆元年簡體字表》和《大明軍政官署機關規範條例》,用心揣摩其中的玄妙,正在嘗試寫一些範文出來。
按照慣例,《典範匯集》以及《規範條例》下發後,內閣、戎政府和宣徽院,以及六部諸寺,地方兩府二十省,都要召開動員會議,傳達匯集和條例,再組織學習
老夫正在寫一份題本,上疏皇上,請求讓翰林院擔綱這次動員和學習工作。」
沈一貫的眼睛亮得跟十六的月亮一樣,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鳳磐公此舉妙啊。
翰林院把這次匯集和條例的動員學習工作做好,讓皇上重新看到我們的用處,翰林院就能在鳳磐公手裡,破繭成蝶,再次扶搖直上了!」
張四維語重深長地說道:「不疑,這是一次絕妙的機會,既是翰林院的機會,也是你我的機會,定要好生把握。」
「鳳磐公放心,學生回去後再次好好研讀《典範匯集》、《萬曆元年簡體字表》和《大規範條例》,用心揣測。
其實學生一直在拜讀皇上的諸多文字,反覆推敲,以求明白聖意,目前略有所得。」
張四維欣慰地說道:「不疑的才華,老夫是知道的。
你在《皇明朝報》、《中國政報》、《順天政報》、《銓政報》發表了多篇文章,尤其是總結分析考成法施行得失那四篇,鞭辟入裡,切中要害。
張太岳看完後,都是讚不絕口,在老夫面前,還提起過你,還特別提到了那四篇文章。」
沈一貫臉色漲紅,聲音有些發顫,「張相,張相有提到學生?」
「沒錯。他提到你了,還說隆慶二年會試他任主考官,親筆點的進士里有你的名字。雖然後來略有小錯,但迷途知返卻是大好事。」
沈一貫抹著眼淚,哽咽著說道:「能得張相這樣一句話,學生就算是立即死了,也是值了。」
張四維目光閃爍,繼續說道:「不疑,我們好好把這件事做好。做好了,就不止是張相提你的名字,皇上也會提你的名字。」
簡在帝心!
沈一貫激動地渾身顫抖,一臉的堅毅,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張四維繼續畫餅,「等老夫坐上通政使,定會提攜你為通政司長史。」
說到通政使,沈一貫猛地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
連忙說道:「多謝鳳磐公提攜。
學生此來,就是告知先生一個好消息,欒永芳這個憨貨,在順天府衙門口,把他姐姐的那些文卷原稿,全部塞給了潘鳳梧。
眾目睽睽之下啊。」
張四維一喜,「真的嗎?」
「千真萬確!我的心腹一直跟著欒永芳,在旁邊親眼看到他等到潘應龍下了馬車,然後把那迭文稿塞給潘應龍。
潘應龍不明就裡,站在門口還傻了十幾息。」
「好!」張四維興奮地站起來,背著手在房間裡來回走動,就像一隻發燥的貓。
「文稿進了潘鳳梧的手裡,就跟黃泥巴進了他的褲襠里,是不是屎已經不重要了。不管後面的戲文是唱成《西廂記》還是《紅拂夜奔》,我們都要把它唱成《寶劍記》里的林沖夜奔!
不疑啊,這官場如戰場,是華山一條道,沒人下來,我們也就上不去了。」
沈一貫信心滿滿地答道:「鳳磐公放心,學生一定會把這齣戲唱精彩了。」
這天晚上不到七點,天剛黑透,蘇峰步行到錦衣衛附近的西江米巷慶雲樓前。
「客官,可有訂房?」
「潘先生有訂。」
夥計笑意更濃,「可是蘇先生?」
「正是。」
「三樓雅間風熏閣,潘先生在候著蘇先生。請!」
蘇峰提起衣襟,拾步走到三樓,敲門進到雅間裡。
「蘇兄請坐。」
「潘兄客氣了,讓你久等了。」
「不算久等,我下午去南城辦事,回來時已經六點,散衙了,徑直來這裡等蘇兄。」潘應龍一邊讓座叫上茶,一邊客氣地說道。
「蘇兄可有忌口?」
「兄弟是粗人出身,江湖上也滾爬過幾年,什麼都吃,沒有什麼忌口的。」
「那在下就隨意點了。」
「隨意點。」
蘇峰呵呵一笑。
官場上的人赴宴,有幾位是專門奔著吃飯來的?
「那好。慶雲樓以魯菜著名。那就先來個蔥燒海參。據說是煙臺威海軍港那幫吃貨,搗鼓出來的新菜。
蘇兄,我們嘗嘗?」
「嘗嘗!海軍部那幫貨,在下是打過交道的,吃遍四海,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都吃過,嘴巴最刁。他們都覺得不錯的菜,還必定有它的絕妙之處。」
「好,一個蔥燒海參。再來一個木須肉。據說這是孔府傳出來的名菜。」
「孔老夫子吃過的?那我必須得嘗嘗。」蘇峰笑著答道。
「好,再來一個燜大蝦。慶雲樓的蝦,都是用蜈蚣船快運的大沽港捕撈的蝦,很新鮮。」潘應龍點了四菜一湯,再叫了一壺酒。
「吃魯菜,必須配上濟南的秋露白。不過蘇兄,兄弟酒量不好,明天還得上衙,只喝一壺可好?」
「好!」
「今晚不能讓蘇兄盡興,等到哪天休沐日,在下再陪蘇兄喝盡興。」
「哈哈,我老蘇就等著你。」
點好菜,兩人閒聊了幾句,等到夥計把酒菜都上好,關上房門離去,雅間只剩下潘應龍和蘇峰兩人。
潘應龍起身,給蘇峰和自己倒上一杯酒。
「在下令史沈千鶴去相邀蘇兄,說蘇兄非常忙,翻了兩遍記事簿,才定到今晚,蘇兄近期在忙什麼?」
蘇峰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叩響,呵呵一笑,「近期在兵部幫忙。」
「兵部有何事需要蘇兄幫忙?」潘應龍隨即解釋,「蘇兄不方便說就不要說,在下只是一時好奇而已。」
「有什麼不方便說的,都是政務,要登在報紙上的政務,有什麼不能說的。」
蘇峰不在意地揮揮手。
潘應龍舉起酒杯,敬了蘇峰一杯。
兩人喝完後,放下酒杯,蘇峰搶先起身,拿起酒壺給潘應龍和自己倒上一杯,然後開始細聊起來。
「兵部譚部堂最近忙得很很多事情需要我們鎮撫司配合,便把我叫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