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六章 烈風卷髒爛,榮辱春秋斷

  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這條政令當然對大明好,這是取消人頭稅,人頭稅就是割人頭才能收到的稅。👌👽 ➅❾รⒽย𝓍.𝓒ㄖⓜ 🐊☞

  對百姓而言,這就是生孩子最大的阻礙,每生一個,就多一份稅,誰還肯生?

  對於腳踩黃土泥巴會下田的于謙而言,他最反感那些翰林院的翰林們叫囂,收了丁差才能保人丁興旺。

  連村口大槐樹下的大爺,都知道這是謬論中的謬論,這個邏輯清晰而簡單。

  羅馬的主體羅馬人,就是在人口稅的大棒之下,逐漸消亡,最終讓蠻族實現了鳩占鵲巢,取而代之。

  這條政令施行有三個基礎。

  第一方面其實對朝廷的財政收入,並不會產生影響,丁差等四差銀和勞役,其實並不會送到朝廷,完全留在地方,這部分錢其實都用在了養官事上了,停止加派,朝廷的收入並不會減少。

  第二方面,減少對百姓的朘剝,每年各省編審皇冊,向來都是只增不減,但是遮奢豪戶通過各種手段隱藏丁口,這個稅賦其實不停的轉移支付,攤派到了百姓的頭上,一旦這條政令施行,那各地就沒有隱藏丁口的動機了。

  第三方面,國帑充裕是基礎中的基礎,國用所需並無遺誤不足之虞,所以才能如此大大方方的減免這個加派,這也是這條善政由戶部提出的原因。

  「難啊,難。」于謙看著手中的奏疏頗為無奈的說道。

  興安有些奇怪的問道:「難在哪裡?」

  于謙看著腳下的田畝,嘆息的說道:「眼下大明各州縣丁地各不相涉,往往田多者不輸一丁差,家無寸土者反需輸納數丁差。」

  「如此這般,無地貧民即使在豐收之年也生活艱難,結果便是賣兒賣女,乞食地方;遮奢豪戶家宅百畝,傭僕數十,出入前呼後擁,餐盤山珍海味。」

  「這是動了多少人的錢袋子,你說這事兒好辦嗎?」

  「一條政令,但凡是朘剝百姓,就會最快的被執行;一條政令,但凡是阻止朘剝,便是千難萬難,如烈火石灰,千錘萬鑿方出深山。」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

  興安聽懂了,陛下登極十年,興安做了十年的內相大璫,他知道于謙說的是實情,一條政令能夠被執行的基礎是,科層制官僚體系的利益不受損害,否則就是血流成河。

  科層制自然讓大明變成了一個精密的機器,完善的組織機構,可以讓戰略、戰術、政令,貫徹執行,而大明擁有世界上最完善的科層制官僚的組織機構。

  同樣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者,想動分配,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上一次搞考成法,陛下那是親征平叛才最終推行下去。

  「那該怎麼辦?」興安有些擔憂的問道。

  于謙拄著鐵鍬,看著田裡面朝黃土背朝天忙碌的百姓,這些最勤勞的人,不顧酷熱,在田裡忙忙碌碌,略有些失神的說道:「其實吧,陛下可以不做。」

  「陛下動的誰的錢袋子?」

  「士林文臣,他們掌控了風力輿情,握著筆桿子,等待陛下龍馭上賓之後,他們會用最最最、最刻薄尖酸的字句,把陛下給罵的狗血淋頭。」

  「而且還面臨著這幫傢伙的反攻倒算,人亡政息之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本來的樣子,陛下做的這些,看似都是無用之功。」

  「陛下為了誰呢?」

  興安搖頭說道:「這人亡政息,陛下曾言:流雲過千山,大江漫滄田。做了這麼多,終歸能夠留下些什麼,總歸會有痕跡,江山社稷變得更好,是陛下曾經來過。」

  「陛下不求虛名,常言:烈風卷髒爛,榮辱春秋斷。他們怎麼罵,陛下又聽不到,還不是隨他們罵?總歸陛下的榮辱,不是文臣墨客去評斷,他們沒有資格,而是由滾滾春秋去評斷是非好惡。」

  于謙愣了愣說道:「流雲過千山,大江漫滄田;烈風卷髒爛,榮辱春秋斷。這是陛下寫的嗎?」

  「是。」

  「好詩,叫什麼名字?」于謙言簡意賅的評價了陛下的詩詞,他不能說不好,畢竟是陛下寫的。

  「南巡有感。」

  大明皇帝的詩向來沒什麼格律可言,當然也沒有哪個文進士有膽子說陛下沒有格律,但是一看就陛下親自寫的,沒人代筆潤墨。

  比如這句烈風卷髒爛,就是陛下以前說過的,歷史的風會把墳頭的垃圾吹走。

  大明並不需要一個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喜歡附庸風雅的皇帝,有文化、能吟詩作賦,卻事事圖虛名、要臉面的皇帝陛下,不是大明需要的。

  詩詞這東西,向來明志,寫幾萬首詩,有時候不見得有這一首詩來的讓人安心。

  大明需要這樣的陛下。

  「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辦吧,百姓很苦。♞👣 ➅➈ş𝔥𝕌x.ⒸỖ爪 ♔🐺」于謙表達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他做出了表態,他拿過了奏疏,準備寫上自己的意見後,發回京師,做自己的廷議意見。

  「于少保還有痰疾,這麼熱的天,要不回了?」興安有些擔憂的說道,陛下時常關注于謙的身體狀況,尤其是這痰疾,發作起來夜裡失眠,白天還要忙於政務,那于謙還能為大明效命幾年?

  于謙看著手中的傢伙什,再看看興安,無奈的說道:「到底我還是世侯武勛,雖然不如石亨、楊俊、袁彬等人勇武,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器,痰疾那都十年前的老黃曆了,身體好著呢,不用擔憂。」

  于謙最怕的就是大明不能好,心力交瘁,才是對身體最大的消耗,事事憂心,他身體能好才怪。

  「那咱家先回去復命了。」興安見勸不住,又看于謙面色紅潤中氣十足,相比較去年,又胖了幾分,便不再勸了。

  大明皇帝和大明百官之首之間有政見不合的時候,但是在大事上,從不模湖,在鼓勵人口生育這件事上,君臣達成了高度一致。

  于謙將自己寫好註解的奏疏,再呈送陛下,又細細商談了一番其中的細節。

  而後朱祁玉又把有他批覆、于謙註解的奏疏送回了京師,讓襄王主持廷推,看看大明師爺們的想法。

  而此時京師之內,隨著陛下遠離京師,便愈加安穩了起來,尤其是襄王殿下搞的告密,更是讓群臣勞心費神的應對,朱瞻墡雖然壓力依舊很大,但還能撐得住。

  至少要撐到陛下回京才是。

  朱瞻墡喝了口茶,對著羅炳忠問道:「二哥在宗人府,怎麼樣了?」

  二哥,自然是鄭王朱瞻埈。

  朱瞻墡在京師搞降襲制,朱瞻埈跳出來反對,被朱瞻墡抓緊了宗人府里關了禁閉,不顧親親之誼,不能不說朱瞻墡的確心狠手辣。

  羅炳忠笑著說道:「好著呢,住著雅間兒,吃喝不愁,偶爾還請太常寺的樂戶去聽曲,就是不能出門罷了,比在開封鄭王府要愜意些。」

  朱瞻埈是庶子,他的鄭王府可遠遠不如襄王府。

  襄王府就藩的時候,共食邑兩萬頃,而掛靠王府田畝高達五萬頃,可是鄭王府就藩時,一年僅萬石宗俸可以領,就這,還要折鈔七成。

  到了京師,鄭王的日子反而過得舒適起來了,過去一年領三千石米粱,到了京師,因為陛下都發足俸,折銀也是按市價折銀,鄭王一年領五千銀幣!

  可謂是雲泥之別。

  「那就好,還能聽曲。」朱瞻墡點了點頭,他並不是不顧親親之誼,可是坐在監國位上,推行降襲制,他只能這麼做罷了。

  朱瞻墡正襟危坐的看著面前的兩本奏疏,面色沉重無比。

  一本是《名教罪人》,一本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疏》。

  名教罪人法,陛下從沒用過,但是這個時候,突然提出了這個法子,顯然是為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政令,能夠順利推行。

  典型的不讓開窗就掀屋頂的威脅。

  「殿下,陛下准了?」羅炳忠看著那本減稅疏,滿是疑惑的問道。

  朱瞻墡點頭說道:「准了,讓廷推。」

  羅炳忠知道這本奏疏的難點在哪裡,知道阻力有多大,他無奈的說道:「殿下,臣愚鈍,這事兒這麼難辦,為何還要辦呢?」

  「這你就不懂了。」朱瞻墡聽聞羅炳忠聞訊,便滿是笑容的說道:「這是國之長策,一旦廷推通過,陛下硃批退行天下,地方官紳要麼造反,要麼執行,這東西,很難很難很難人亡政息。」

  羅炳忠大感疑惑的問道:「哦?還請殿下解惑,此條政令為何不會人亡政息?」

  「啊這個解釋起來很麻煩的。」朱瞻墡看了看自己的茶杯。

  羅炳忠是朱瞻墡的長史,他去取了熱水,給朱瞻墡泡上了新茶,笑著說道:「新茶,蒙頂甘露,殿下給臣講講。」

  「嗯。」朱瞻墡抿了口茶,笑著說道:「你還記得于少保當初怎麼整治京營軍將剋扣軍餉之事嗎?」

  羅炳忠點頭說道:「記得,記得!後來戶部尚書沉尚書還想把這個推而廣之,預存一年餉銀,月初支取,但是陛下並未完全硃批,而是讓官廠先行存三月勞動報酬。」

  預支餉銀的法子是于謙學習岳飛岳家軍的做法,自從岳飛死後,南宋再無此法。

  朱瞻墡頗為感慨的說道:「複雜事情簡單解決,這是于少保一貫以來的做法。」

  「只要你能理解了這個政令為何能治得了剋扣軍餉,你就能理解為何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不會人亡政息了。」

  「自上而下的監察總歸是有不到位的地方而且很容易互相袒護,但是自下而上的監察,則會形成組織,最後上下對進,這剋扣餉銀之事,就沒有發生的可能了。」

  「一旦陛下聖旨傳至天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天下百姓知道自己不用納這個人頭稅之後,你若是再收,就難上加難了。」

  「這個關鍵就是上下對進,如果自上而下的監察失效,或者自下而上的監察失效,那這個政令就會被破壞了,地方官吏就會巧立名目,橫徵暴斂。」

  「自下而上自不必說,老百姓肯定不樂意加稅,就像是軍士肯定不願意領不到軍餉一樣。那麼自上而下呢?」

  羅炳忠認真思考了許久,才理順了其中的邏輯,愣愣的問道:「自上而下呢?」

  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說道:「如果為上者願意失去權柄,那自然會放棄了自上而下的監察了,亡國三兆,政怠宦成嘛,老生常談的事兒了。」

  「殿下高明!」羅炳忠恍然大悟。

  羅炳忠懂了,正常情況下,讓為上者失去權力,比殺了權力擁有者還要難受萬分!

  所以古怪就古怪在這裡,也是為何政怠宦成能成為亡國三兆之一的原因,明明不用費什麼力氣,偏偏懈怠,大權旁落,神器被人僭越。

  這自然指的是稽戾王和王振了。

  陛下也用宦官,興安、成敬都是宦官,但是陛下怎麼用?事事依仗?事事聽從?

  給興安一萬個虎膽,興安也不敢湖弄陛下,更別提教陛下做事了。

  朱瞻墡面色古怪的說道:「有時候權力來的太容易,反而不知道珍惜了。」

  羅炳忠大驚失色,趕忙說道:「殿下!這話可不興講啊。」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說道:「講,有什麼不能講的!景泰年間的大明朝,群臣能罵陛下是亡國之君,討論亡國四禍亡國三兆,孤還有什麼不能講的?」

  「孤講的有差嗎?這是事實啊。」

  「當年陛下為何組建勛軍?」

  「就是為了讓這些世襲的伯侯公們有個選擇,一個是當米蟲混吃等死不視事,想視事,就得拼死不辱家風,你看看京城那些世爵,有幾個孩子在戰場拼命的?」

  「英國公家的張懋算一個,成國公府的朱儀是為了他們家恢復爵位,定西候蔣琬那是被逼到絕路了,才在徐州城門拼命的。」

  「楊洪那個長子楊傑,那是個什麼東西?」

  「楊俊班師回朝,連進門給親爹磕個頭都不讓,不是做的太過分了,陛下理他嗎?楊俊靠自己也能掙個侯爵回來,陛下實在是看不下去來,才治了之楊傑。」

  「權力這東西,本就是來的太容易,才不知道珍惜。」

  門房匆匆趕到,俯首說道:「殿下,胡尚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