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為上者隱為尊者諱

  西湖有香市,起於花朝,盡於端午。Google搜索閱讀

  山東進香普陀商賈日至,嘉湖進香天竺商賈日至,至則與西湖之人貿易往來,商賈絡繹不凡,所以叫做香市。

  從花朝到端午的這三個月的時間裡,都是香市的時間,整個杭州都飄蕩在一股香氣之中。

  香市共有四處,第一處在岳王墓下,第二處位於湖心亭,第三處位於陸宣公祠,如果沒有大型集市,小商小販們,就湊在昭慶寺兜售。

  雖然名曰香市,但是因為人流巨大,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比比皆是,但是有幾分真,幾分假,都要看買者自己的眼力價了。

  朱祁鈺帶著冉思娘逛香市,這走了幾步,打眼一看,都是熟人。

  整個昭慶寺里里外外,沒有一個香商,全都是緹騎。

  那邊是幾個提刑千戶在賣瓷器,那邊幾個大漢將軍在賣戰漢時期的古董,那邊還有兩個南鎮撫司的緹騎在兜售香囊。

  這場面…

  「那不是楊指揮嗎?他怎麼在賣魚?」冉思娘逛了一會兒也察覺出了不對勁兒。

  朱祁鈺笑著說道:「仁和夏氏搞出了那麼大的動靜,別的地方也就罷了,朕至杭州,緹騎護主,自然驅趕了商賈,但是又怕太過於冷清,只好假扮了。」

  朱祁鈺在朝陽門體察民情的時候,緹騎們頂多護衛左右,不會做出這等假扮之事。

  杭州,在緹騎眼中,跟龍潭虎穴幾無差異,安能不上心?

  只不過緹騎都是壯漢,五大三粗的拿著香囊叫賣,就很怪。

  「啊,這樣。」冉思娘也笑了出來,便沒有了逛街的興趣,都是緹騎們在擺攤,逛街的樂趣立刻就沒了。

  別說討價還價,所有東西都是白送了。

  盧忠和興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尷尬。

  朱祁鈺倒是沒有為難他們,笑著說道:「無礙,朕今日走西湖北路就是祭拜岳王墓,並不打算體察民情,讓緹騎們撤了吧,護衛好安全便是,不用假扮遊人了。」

  西湖北路有玉蓮亭、風波亭、昭慶寺、哇哇宕、大佛頭、保俶塔、智果寺、四賢祠、岳王墓與紫雲洞。

  哇哇宕在棋盤山上,昭慶寺後,有一石池深不可測,峭壁橫空,空谷相傳,大喊一聲回音不絕。

  哇哇宕上有棋盤石,下有一烈士祠,為朱蹕、金勝、祝威諸人所設立,都是兩宋交際時,為了保衛杭州而死的烈士。

  兩宋交替,金人俘虜宋徽宗、宋欽宗北歸,飽掠而回。

  南宋建立初,還控制著開封京師,但是宋高宗趙構畏懼金人,不肯回開封京師。🍧♣ ❻➈ŜⒽ𝕦𝐗.𝒸σ𝓶 ♠😺

  東京留守宗澤數請皇帝回京,宋高宗仍在杭州鳳凰山修築行宮,不肯回開封京師。

  宗澤三呼渡河悲愴而亡,宋高宗趙構派了杜充接替了東京留守。

  這杜充廢掉了宗澤所有的防務,一直對旁人說他自有妙計退敵。

  金人吃的很飽,決定再吃一次,便決定再次南下攻伐南宋。

  金人大兵至開封京師城下,杜充掘開了黃河開封段堤壩,妄圖以水代兵,擊退金人。

  杜充並沒有擊退金人,以水代兵並沒有讓金人損失慘重,反而是黃河南下奪淮入海,兩淮一片澤國,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

  杜充只好棄守了開封京師,黃河防線,全面崩潰。

  水無常形,以水代兵,本就是兵行險著,尤其是掘開黃河開封段堤壩這種事,貽害無窮。

  杜充如同敗家之犬,倉惶南下。

  宋高宗並未責罰杜充,而是把杜充留在了戰略要地建康,也就是大明的兩京之一南京做江淮宣撫使,統領長江防務。

  一個敗軍之將能當此大任?

  自然不能。

  金人大軍南下,攻打江淮地區,杜充夜奔八十里,滑跪投降金人,長江防線全面崩潰。

  宋高宗趙構一看這架勢,知道杭州城也守不住了,直接讓人準備了一千個扁擔,抬著細軟跑到了船上,下海去了!

  宋太宗趙光義趙二,在高粱河畔那一跑,大宋再無收復燕雲十六州的機會。

  宋高宗趙構這個皇帝臨陣脫逃,金人南下無一合之敵,便火速占領了杭州等重要城市。

  這烈士祠的朱蹕,是當時的錢塘縣縣令。

  趙構跑了,朱蹕其實也能跑,但是他沒跑。

  朱蹕組織百姓軍卒抵抗金人,在拼殺之中寡不敵眾,朱蹕壯烈殉國。朱蹕兩位校尉金勝、祝威,接過了大旗,繼續抗金,最後不敵被俘。

  金人百般勸降金勝、祝威,二人抵死不屈,最終二人及數十位抗金之人,被斬首在了哇哇宕。

  朱蹕、金勝、祝威等人帶著有志之士的抵抗,給百姓們爭取了逃亡的時間,百姓感念其恩德,便立了這烈士祠,紀念他們。

  這朱金祝廟烈士祠,占地不過三間,雖然很小,但五臟俱全,歷久彌新,鄉民時常修繕。

  逃跑的趙構日子也不好過,在船上惶恐不安,金人在南方開始了搜山檢海抓趙構。

  金人在天氣變得炎熱與大宋將士奮勇抵抗之下,燒毀了大多數城池,才吃的滿嘴流油的北歸了。

  趙構這才下了船。

  朱祁鈺在朱金祝廟烈士祠上了一炷香,風呼嘯著吹過了哇哇宕,呼嘯而過風,帶著陣陣的回聲,仿佛是嗚咽之聲。

  他這一炷香,就是認可。

  正如于謙所言,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也是魯迅先生口中的脊樑。

  「朕要不要再題個字?」朱祁鈺看著很小的烈士祠問道。

  于謙俯首說道:「還請陛下提字。」

  這一提字,日後杭州知府每年都得到這邊祭祀一下,這略顯侷促的烈士祠,必然是香火不斷。

  朱祁鈺寫下了朱金祝廟四個大字,又看了一眼烈士祠,繼續出發。

  一路行一路景,美不勝收。

  至中午之時,朱祁鈺就走到了四賢祠,其中一處在孤山竹閣,另外一處在龍井村資聖院,這裡是祭祀的是李泌、白樂天、林和靖、蘇軾。

  這裡就比哇哇宕小小的朱金祝廟要闊氣的多。

  朱祁鈺沒有過多停留,在龍井村喝了壺茶,歇了歇腳,繼續前行,過西泠橋,終於來到了岳王墳前。

  還未過石門,就看到了一題壁詩,朱祁鈺辨認了一下讀道:「將軍埋骨處,過客式英風。」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後忠。」

  「干戈戎馬異,涕淚古今同。」

  「目斷封丘上,蒼蒼夕照中。」

  朱祁鈺看了看落款,是永樂六年的舉人,新化縣周詩所題詩詞。

  「好詩。」朱祁鈺不住的點頭。

  于謙本就是錢塘人士,他看到了那個名字,倒是頗有印象,極為遺憾的說道:「這周詩頗有賢名,宣德五年隨船下西洋,死在海難之中。」

  朱祁鈺走進了岳王墓的石門之中,一進門就看到了鐵鑄的雕塑,這雕塑首身分離,四肢都被鋸斷,身上鐵鑄的血肉被片片剝離。

  「這是?」朱祁鈺滿是疑惑的問道。

  「秦檜。」新任杭州知府馬偉趕忙說道:「做成這般模樣,以示磔檜狀。」

  朱祁鈺看著這極慘的秦檜,頗為認可的說道:「很好。」

  「泥塑岳侯鐵鑄檜,只令千載罵奸雄。」

  「朕以為再加三個鐵鑄跪像立於岳少保目前,諸公以為如何?」

  于謙斟酌了一下問道:「跪像可鑄,但是都是要鑄誰?」

  朱祁鈺看向了岳王祠內平靜的說道:「秦檜、万俟卨[oqixiè]和趙構。」

  于謙不言,跟隨在朱祁鈺身後的眾人,皆是低著頭。

  秦檜沒問題,連姓秦的都在埋怨,他們老秦家怎麼出了這麼個玩意兒?

  万俟卨這個劊子手,也沒問題。

  但是宋高宗趙構是皇帝。

  于謙忽然特別想念胡濙,若是胡濙在此,陛下要給趙構鑄跪像,胡濙一定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來。

  朱祁鈺看著默不作聲的眾人,就知道自己這個提議里,最難的就是趙構了。

  千餘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禮教之下,給趙構鑄跪像的難度很大。

  為上者隱,為尊者諱,即倫常之始。

  「陛下啊,讓宋高宗跪了,岳武穆還是岳武穆嗎?」浙江布政使周木顫顫巍巍的說道。

  周木,宣德五年進士及第,河南南陽人,秦檜的分屍鑄像,就是周木立的。

  周木問了一個問題,陛下要趙構跪,岳飛自己同意嗎?

  岳飛臨死前沒有反抗的餘地嗎?

  岳飛當然有,但是岳飛只寫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就慷慨赴死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在公德理論體系還沒建立的年代,並非愚忠,那就是忠。

  岳飛是個忠臣,給趙構立了跪像,岳飛就不是個忠君之臣了,是個亂臣賊子了。

  朱祁鈺依舊不放棄,繼續說道:「所以說襄王大才,公德論一出,岳飛忠於大宋,何來不忠呢?」

  朱祁鈺的確厭惡趙構,但是他要給趙構立跪像,目的還是給襄王的公德論背書,歷代中原王朝把私德建立的極其完美,但是唯獨缺了公德。

  在推動公德理論建設上,朱祁鈺不余遺力。

  周木沉默不言,無法反駁。

  于謙俯首說道:「陛下,岳王死於莫須有,宋高宗這一跪,那就不是莫須有了。」

  于謙反對給趙構立跪像,他言簡意賅的陳述了自己的觀點。

  朱祁鈺思考良久,終於說道:「于少保所言有理。」

  莫須有,秦檜為相十三年,都沒能編排出岳飛死的理由,只能用一個莫須有來搪塞。

  朱祁鈺真的給趙構立了個跪像,那豈不是坐實了岳飛有謀反的嫌疑?

  于謙靈光一閃,試探的說道:「陛下,臣以為不如這樣,在河南北宋皇陵給宋高宗立個跪像?」

  「宋高宗對不起大宋列祖列宗。」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

  [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許的。但是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願意開窗了。——魯迅。]

  于謙這套說辭,就是折中了。

  趙構跪岳飛,岳王爺自己不答應,還落人口實,這莫須有的天大冤情,就變的不是那麼冤屈了。

  但是趙構跪大宋的列祖列宗,這樣折中一下,就沒什麼禮法問題了。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那就如此吧。」

  朱祁鈺略微有些遺憾,在岳王墓上了香,向著山下而去。

  回到了西湖別苑,于謙在眾多臣工離開之後,才開口問道:「陛下所言的麻煩,是什麼麻煩?」

  朱祁鈺拿出了一份松江府送來的奏疏說道:「松江府造船廠,差點被付之一炬,大明在造寶船三艘被燒了一艘,桐油損失更是慘重。」

  「正統九年,福建福州知府郭暄提領八府之地,建船廠造船意欲南下西洋,海船一百二十艘,建好之後,便被民亂焚毀。」

  「彼時彼刻,今時今刻。」

  于謙這才忍不住的打了個哆嗦,接過了奏疏打開看了許久說道:「陛下要怎麼做?」

  朱祁鈺面色沉重的說道:「殺人唄,還能如何?」

  「朕其實也不想殺人的,他們要是有北衙師爺們一半的聰明,朕還用整日裡動用斧鉞?」

  朱祁鈺想不明白,他在北衙以空軍著稱,釣魚都釣不上來,惹急眼了,直接抽水下網撈。

  到了這南衙來,他壓根不用釣。

  朱祁鈺怒火在翻騰,厲聲說道:「朕開海,放開海禁,精心營造市舶司,三桅大船不禁,大明商賈得以揚帆出海,至忽魯謨斯等地。」

  「朕收復萬國海梁,逼迫琉球王到天津衛,將琉球郡縣化,朕開發雞籠島,令商舶遠航有避風之地。」

  「松江造船廠、龍江造船廠,大明所有官辦船廠只造軍舶,不造闊船,朕的意圖很明顯,說的也很清楚,就是清理海盜,要保護商舶自由通商的權力。」

  「朕就是收點稅而已。」

  「如此這般,他們為何要燒朕的船廠!」

  于謙眉頭緊蹙,現在的大明皇帝,做事向來是步步為營,燒大明官廠,這顯然是過分了。

  大明也就收點稅,給銀還有優惠,就這麼不樂意嗎?

  于謙想了許久說道:「陛下,臣以為還是殺的少,不長記性。」

  一向老好人勸仁恕的于謙,這次火氣比陛下還要大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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