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鈔法比錢法,更安全
于謙沉默不語,這個話題在李賢一開口,終於變得危險了起來。
于謙至今不知道那十四問里到底有什麼,但是他有這個問題的答案。
承認不承認私權,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話題。
于謙是承認私權的,所以他從來不摻和戶部和內帑爭鬥,金濂是承認私權的,所以戶部天天跟陛下撕扯。
戶部和內帑的有序競爭,也是有益於朝政的。
朱祁鈺是提前看過李賢的十四問奏疏,這是李賢在僭朝最大的收穫。
他既然讓李賢開口,朱祁鈺自然是準備好了答案。
「我們作為朝廷,執掌公器,自然要承認私權的,否則不就是再興井田制了嗎?」朱祁鈺首先直面回答了李賢的這個問題。
朱允炆在方孝孺的一力催動下,甚至想要開啟井田制,這不僅得罪了武功軍勛,甚至得罪了勢要豪右、縉紳、富商巨賈。
江南本身應該是勢要豪右之家的基本盤,朱允炆都把自己的基本盤得罪了,爭道之事上,如何能成呢?
朱祁鈺話鋒一轉,十分鄭重的說道:「但是朕不承認:私權,神聖而不可侵犯!」
「公權,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于謙終於鬆了口氣,滿是笑意的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在陛下手下做臣子,不用費任何的心力。
陛下身後有高人,這是于謙一直以來的認知,但是陛下身後的高人,也跟著南下了嗎?
于謙並不打算溯源這個問題,陛下說得對,他沒有什麼好勸諫的。
于謙他只打算做一個臣子該做的事。
臣子有六正六邪。
諂言以邪,墜主不義,朋黨比周,以蔽主明。
入則辯言好辭,出則更復異其言語,使白黑無別,是非無間,伺侯可推,而因附然,使主惡布於境內,聞於四鄰。
如此者,亡國之臣也。
若是國家昏亂,所為不道,敢犯主之顏面,言君之過失,不辭其誅,身死國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
于謙只打算做個忠直臣工,不打算做亡國之臣。
對於私權和公權的討論,要追溯到于謙在京師之戰後的那句人人為私,陛下一人公耳。
這種爭論一直從于謙第一次這麼說,再到開海的時候與民爭利論,再到現如今平定叛亂之後,面對南衙的抵抗,都是私權和公權的一種爭鋒,而且這種爭鋒會持續存在,永久存在。
李賢有這個想法也不例外。
事實上,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句話的的源頭。
是13世紀,封建領主、教士、騎士和城市市民逼迫約翰王簽下《大憲章》為根基。
自由和皿煮,是為了所謂的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而服務的。
東方世界裡的私人財權的確權,應當是在商鞅變法的廢井田,起阡陌,就正式確定了私權的存在。
但是所謂的私權,神聖不可侵犯,無論是在東方世界還是西方世界,都是一紙空文罷了,其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
因為這在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實現的。
大憲章簽訂之後,約翰王在貴族們撤軍之後,立刻撕毀,開始互相征伐。
而後大憲章的內容從六十三條,銳減到了三十七條。
朱祁鈺極為認真的說道:「分工是財經事務的開端,沒有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
「如果我們站在一個很高的角度去觀察,就會發現分工,在這個寰宇之中,是無處不在的,從事著各種各樣工作的人們,構成了宇宙的洪流。」
朱祁鈺的宇宙自然不是後世的宇宙,而是指古往今來,天下四海。
朱祁鈺是皇帝、于謙是天下臣工執牛耳者,李賢是僭朝沒有轟然倒塌,失綱導致南衙大亂的中流砥柱。
他們都站的足夠的高,自然可以討論這個問題。
生產力的提高,從分工開始。
勞動因為有分工,所有人所表現的更多的嫻熟程度、技巧和判斷能力,這是是生產力提高的源頭。
人們把自己的技藝記錄下來,然後去培養更多的擁有這個技藝的人。
朱祁鈺接著說道:「從蒙昧時代的男耕女織,到現如今我們的生活,根本無法離開其他人勞動。」
「比如遍布整個南京城的成衣店內,一件絲綢衣物或者麻布、棉布、棉衣,都離不開農民耕種收穫、染工、粗梳工、紡工、織工、裁縫工,最終才成為一件衣服。」
朱祁鈺見過汪皇后彈棉花,確切的說,汪皇后帶著後宮四人,在一輛軋車上將棉花脫粒,彈的棉花變得鬆軟,然後再從棉紡為棉線。
母儀天下,亦表大明重農桑之本。
分工能讓人變成熟練工種,相同的勞動時間,可以獲得更多的勞動成果。
分工能夠大幅度減少勞動的學習成本,更快的變成一個熟練工種。
分工能夠讓工人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去改進勞動機械,簡化和節省勞動時間。
比如汪皇后和四個宮人,擺弄的那輛軋車,輥式扎花機就提高了生產效率。
朱祁鈺看著李賢依舊是有點懵懵懂懂的神情,再看看于謙若有所悟的模樣。
「正是因為分工的存在,每個人工作不同,勞動成果不同,當我們需要用自己的勞動成果去交換他人的勞動成果的時候,就產生了交換,最終產生了集市。」
「商品不會自己出現在集市上,買賣雙方,相聚進行交易,也就是以商品交換貨幣,或是以貨幣交換商品。」
「交易要確保能夠完成,買賣雙方,就必須對他們手上的商品和貨幣,擁有專屬的處置權和占有權。」
「所以朝廷必然承認私權,因為這是社會運行的基本原理。」
朱祁鈺看著李賢和于謙都點頭的樣子,自己這次的講解,似乎不需要胡尚書去翻譯了。
他忽然滿是笑容的問道:「于少保,李愛卿,你們說大明沒有朝廷行不行?」
李賢面色痛苦了起來,無奈的說道:「陛下,肯定不行啊。」
李賢感觸可太深了!
遇到了一個糜爛的、不懂規矩的、不知道如何斗、權、印、義的朝廷,是何等的模樣,既要維持國家之制的存在,又要防止它炸了,把他李賢一起炸死,把南衙變成人間煉獄。
這可真是太難了。
于謙思考了片刻,認真的說道:「如果沒有朝廷,不過是一片散沙罷了,瓦剌人、建奴就可以長驅直入,搶走我們的糧食、奸辱我們的妻兒、奪走我們的財富,我們的子子孫孫,必須要刺字為奴,永世沉淪。」
「這不是沒有發生過的。」
燕雲十六州沉淪敵手五百八十餘年,北方沉淪兩百餘年,神州陸沉一百餘年,刺字為奴,永世沉淪的慘劇就在眼前。
朱祁鈺點頭說道:「所以公權,必然要存在,而且必須需要強大,才能保證,個人私權才能自由行使。」
「所以朕才會說,承認私權,但是公權,神聖而不可侵犯。」
「朝廷制定了那麼多的律法,對官員、百姓做出了那麼多的約束,不也是在侵犯私權嗎?」
「但朝廷徵收稅賦,維護朝廷這個磨坊的運行,不就是在保證公權的強大嗎?」
「如果公權不夠強大,又如何保證自己的個人的私權,能夠自由行事呢?」
朱祁鈺忽然想到了荷蘭東印度公司,荷蘭的資本家們大量購買英國的國債,最終荷蘭海上馬車夫戰敗,荷蘭便再也無法暴力保護自己的私產。
攪屎棍英國立刻滿臉無辜的看著荷蘭資本家:我們發行過國債嗎?就賴掉了國債。
于謙並未搭話,陛下很喜歡賺錢,泰安宮裡燈盞只有一顆燈芯,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那是因為陛下要占用武力、暴力的合法使用權。
朱祁鈺看著窗外的村落,久久未成說話。
車窗外是一片徽式建築,白牆之上皆是黑瓦,稜角分明,條理清晰,如同水墨畫一般點點暈染,而又有幾分清新雅淡。
天大寒,地冰如鏡,路的兩旁都是些枯木,在冬風之中哀嚎不已。
朱祁鈺看著很遠的寬闊的長江,水面正在結冰,寒潮正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席捲整個江南。
大寒潮之下,如果失去了朝廷,就真的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了。
朱祁鈺嘆息的說道:「其實應該把王文調過來,他最擅長賑濟,但是朕也沒想到會有寒潮,也是來不及了。」
于謙俯首說道:「陛下在南京留都,尤勝千百王文。」
臣子有臣子的權力,皇帝有皇帝的權力,正如京師保衛戰中,朱祁鈺哪怕是從居守到監國都不可以,必須要從監國到陛下,才能確實守住北京。
于謙是臣子,沒有陛下,他能做的其實有限,正是因為陛下的信任,京師保衛戰才能夠獲勝。
王文即便是來到了南京,他也有太多的事兒掣肘,無法安排、無法調度、更無法安土保民。
「陛下,南京留都需要的不是王文,而是陛下。」于謙進一步的說道。
朱祁鈺明白于謙到底在說什麼,他合上了車窗搓了搓手說道:「朕只是想到了王文擅長賑濟。」
「聊回我們剛才的話題。」朱祁鈺忽然想到了當初李賓言按照慣例,合併衛所儒學堂,被朱祁鈺打了廷杖的事兒了。
朱祁鈺笑著說道:「公權可以保障私權的自由行使,所以公權也必然存在。」
「集體的、公共的物品,比如官道驛路、市舶司、碼頭、社學衛所儒學堂、惠民藥局、軍隊的維護成本是極為高昂的,是國家必須處理的問題。所以我們必須要徵稅。」
「市集失靈的時候,我們也要投入大量的柴米油鹽,來穩定物價,穩定民生。這不需要成本嗎?」
「而且朕徵稅也不多,市舶六分,商舶一成,給銀還優蠲四分。」
「只不過是所有人都要繳稅納賦,就跟殺了他們親爹親媽一樣!」
「著實可惡。」
「襄王就很明白這些,他就立刻交上了魚鱗冊。」
朱祁鈺這稅率只有10%,如果肯納金花銀或者使用銀元,還能免4%的稅。
就這,還有人支持叛軍,要武裝抗稅!
就這,朱祁鈺不讓寧波市舶司優蠲,他們就要讓陛下見識見識厲害!
好言勸不住找死鬼。
李賢目光閃爍的俯首說道:「陛下,臣僭越。」
「你儘管問,朕從未因言降罪。」朱祁鈺點頭讓李賢暢所欲言就是。
王復是站在公堂之上,為自家私利說話,才被革職。
這是為臣六邪之一的具臣。
安官貪祿;營於私家;不務公事;懷其智藏其能,主飢於論渴於策,猶不肯盡節;容容乎與世沈浮上下,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
朱祁鈺當初只是將王復革職,而沒把王復斬首,一是因為王復有從龍之功,二是因為王復的頂撞。
王復是真的那麼想的,也認為那樣是對的,而且敢於直言,他是可以挽救的,當他真的從朝堂到地方,深入民間事務之後,立刻就改悔了。
陛下永遠正確。
王復是個具臣,但只是一點點。
朱祁鈺無奈搖頭,這個該死的傢伙!跑去和林,為瓦剌人「建功立業」了!
「陛下臣以為鈔法比錢法,更…安全,利於國家社稷的安泰。」李賢俯首說道,講出了一個很大膽的觀點。
朱祁鈺看著李賢眉頭緊皺的說道:「理由呢。」
李賢從袖子裡掏摸出幾枚大錢說道:「皇宋元寶,這是前宋時候鑄造的銅錢,時至今日,依舊是百姓手中主要使用的銅錢。」
「至今已經兩百年了,乃是寶佑元年至寶佑八年所鑄。」
「正如臣之前所言,前宋鑄錢,還在市集上流通,應當換為景泰通寶方可。」
「改朝換代,王朝興替,似乎不能改變錢法的私權,陛下。」
「至正寶鈔,在元廷北逃之後,就立刻作廢了,但是這錢法,卻從前宋用到了現在。」
「臣以為鈔法比錢法,更安全。」
「臣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否正確。」
朱祁鈺從興安手中接過了那幾枚銅錢,又遞給了興安說道:「李愛卿說得對,鈔法,某種意義上,的確比錢法更安全。」
鈔法,是把百姓、縉紳、勢要豪右、勛臣外戚,全都融入國家的所有利益和目標的保障手段。
朝廷本身沉淪,紙幣跟著沉淪。
鈔法在某種意義上,的確比錢法更安全。
南衙,到底在爭取什麼?
爭取咨政院參政通政、爭取優蠲海稅、減少鈔關,手段是通過爭奪管理貨幣的壟斷權。
朱祁鈺手中的貨幣是御製銀幣、景泰通寶,而勢要豪右之家手中的則是金花銀,和無數的私鑄錢、前朝遺留錢幣。
朱祁鈺要大規模鑄造景泰通寶和御製銀幣,本身也是在爭奪管理貨幣的壟斷權。
「但是朕行錢法,並非鈔法,短時間內不會更張。」朱祁鈺搖頭說道。
安全歸安全,可是…百姓呢?
鈔法對百姓而言,並不安全。
朝廷大量印發、發行大面額紙鈔、一貫一兩為計、勢要豪右之家僭越權柄、王侯私請等等,都是對百姓百害而無一利。
鈔法再好,不適合當下的大明,朱祁鈺也不用。
「這就是你的第三問嗎?私權與公權之間的矛盾?」朱祁鈺繼續問道。
南京到馬鞍山約有百里,這一路上時間很多。
李賢俯首說道:「這就是臣的第三問,臣的第四問,既然朝廷承認私權,保護私權。」
「那是不是代表著允許搶劫、偷竊、詐騙、貪污、青稻錢、掠奪、暴力、強迫、壟斷、操縱、囤積、操縱物價,以及擊鼓傳花等等不光彩的做法,來不斷的獲取社會勞動創造的財富?」
大明廣泛的社會勞動,創造了寰宇之下最多的財富,但是一些人,正在如同竊賊一樣,盜竊著大明的財富!
朱祁鈺理所當然的說道:「當然不允許!」
「否則朕為何要親自督辦媚香樓大案呢?這件事和朕在德勝門外親屢兵鋒奪稽戾王龍旗大纛,一樣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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