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9章 只是個背叛者嗎?
山間風雪呼嘯,大雪松樹的影子的雪幕後模糊成了一塊塊黑色的殘象,分不清樹幹與枝葉的區別。林格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地面的積雪,行走在高聳的雪峰夾出來的山坳之間,頭髮與衣物都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哈——」
愛麗絲裹緊了身上的衣服,輕輕呼出一口溫熱的霧氣,但很快便被外界的低溫凍結,凝結為細密的冰粒,凜冽的北風一刮,便消失在了風雪的深處。她的眼睫毛輕輕顫動著,抖落幾片晶瑩的雪花,抬頭望了下天空,紅寶石般的眼眸因風雪的浸染,只倒映出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雪幕後究竟是什麼景象,不由得抱怨道:「我討厭下雪。」
「再堅持一下吧,愛麗絲。」聖夏莉雅溫柔地鼓勵她:「我們距離山頂已經不遠,馬上就要到了。」
可惜愛麗絲並沒有因為這句鼓勵而振作起來,還小小聲嘟囔了一句:「就是需要堅持,所以我才討厭啊。」
眾人聽到這句話頓時無語。
有妖精魔法和防寒衣物的庇護,這種程度的風雪尚不足以阻攔旅人們前進的腳步,但凜冽刺骨的寒風與白茫茫一片的雪幕仍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讓這趟路途變得格外艱難。抬起頭時,會被迎面而來的雪花模糊視線,冰渣打在臉頰上像刀割一般疼痛;邁出腳步時,便陷入冰冷泥濘的雪堆里,隔著厚重鞋底傳來的溫度仿佛令血液也凍僵,前進逐漸變為一種麻木的機械運動……
與其說愛麗絲討厭下雪,不如說她討厭這種停下來休息就覺得浪費時間、頂著風雪堅持前進又覺得浪費體力的感覺。
不管怎麼想,都覺得是自己虧了,而天才玩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吃虧。
旁邊的希諾很貼心地問道:「要不要躲到我的身後,那樣或許輕鬆一點。」
少女騎士飽受錘鍊的肉體,使其面對七千米高峰上的暴風雪也視若無物,那些裹挾在風雪中,足以割破臉頰的細密冰渣,卻不能令她的目光有絲毫動容,依舊明亮且堅定。
這就更加凸顯出愛麗絲的廢物了,後者立刻打起精神來,不願露怯:「沒必要,區區的暴風雪而已,我愛麗絲還沒有脆弱到那種地步!」
「啊。」希諾臉上浮現出愧疚的神色:「其實我問的是格洛麗亞小姐啦。」
愛麗絲:「……」
「要叫我船長大人。」
格洛麗亞一本正經地糾正了希諾的語誤,不過她知道少女騎士顯然還沒有適應這種角色扮演的遊戲,所以只是糾正,並沒有強迫。她一隻手按在腰間細劍的劍柄上,另一隻手則將帽子拉下來了一點,遮擋撲面而來的雪花,然後露出自信的笑容:「不必了,這點風雪,和海上的風暴相比,不及萬分之一。熱血的海上男兒面對風暴尚且無懼,又何況眼前的風雪呢?」
一點都不熱血的海上男兒愛醬,偷偷撇了撇嘴,對船長的說法表示不屑。
話雖如此,可希諾還是敏銳地發現,格洛麗亞的手腳正在寒風中微微顫抖,呼吸的力道也一次比一次粗重,顯然體力已經抵達極限了。
無論身份和記憶如何改變,她的身體終究還是原來的身體,體能素質只能用雜魚來形容,如果不是之前當運動員的時候短暫訓練過一段時間,恐怕情況會更糟糕吧?
希諾不好揭穿她的逞強之言,只是無奈地笑了一下,然後默默加快了腳步,不著痕跡地擋在了格洛麗亞與愛麗絲的前面,為她們擋住了漫天而來的風雪。一下子,身後同時傳來了兩聲如釋重負的嘆氣,只不過愛麗絲比較明顯,而格洛麗亞刻意壓低了聲音而已。
畢竟,船長可不能在船員面前露怯啊。
林格沒有注意到少女們的互動,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迎著白茫茫一片的雪幕,需要高度集中精神,才能確保腳下所走的道路是安全的,不會有失足跌落或迷失方向的危險。在這人跡罕至的七千米高峰上,失足跌落便可能粉身碎骨,迷失方向更有可能成為暴風雪的犧牲者或野獸口中的食物。
到處都潛伏著致命的威脅,他們這些外鄉人是仗著妖精魔法的庇佑才敢如此深入,而過去時代來到這裡攀山朝聖的信徒旅客們,既有當地的夏托托人作為嚮導,沿途也有市政府修築的各種設施保障安全,但每年依舊會出現不少因失足跌落和迷失方向而死的案例。
這讓人很難想像,那個名為聖圖彌的男人,究竟是憑著多大的毅力與堅持,才能在那個原始蠻荒的年代,孤身一人攀至頂峰,並在奧索爾山的山頂生活了三十三個月的時間,仰觀天象,測繪星圖,終於開拓出一條通往神之領域的道路。
一萬年前的風雪必定更加嚴酷冷峻吧,但一萬年後,聖者的事跡依舊無人復刻,這是否足以說明,通往神域的阻礙從不是高山、風雪與茫茫的星路,而是人自身的意志呢?
聖圖彌本人對這段經歷諱莫如深,而天變之災又摧毀了太多歷史,以至於後世人如林格,只能從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中,拼湊出一些關於過去的痕跡。
有些人或許知道得更多,但他們是否願意將自己所知曉的歷史,跟這些來歷不明的外鄉人分享,顯然是個無解的難題。
在與那些人取得聯繫之前,林格只能儘量把握已有的線索。
他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向暴風雪深處那個晦暗模糊的影子,不回頭地對同伴們說道:「我們到了。」
奧索爾山的峰頂,近在眼前。
……
奧索爾山雖被譽為朝聖之地,但實際上,這座總高度達到七千七百一十二米的山峰在誕生以來的歲月里僅被極少數的一批人征服過。聖圖彌自然是第一位征服者,此外便是那些視萬物有靈論信仰為精神支柱的狂信徒了,他們甚至會效仿聖者舊事,在不穿戴任何防寒衣物以及不攜帶任何工具的情況下徒步登山,以凡夫俗子的身份,再次證明自己的虔誠。
信仰為薪柴所燃燒出來的火焰,在一顆心臟撲通跳動的胸膛中熾熱滾燙,使孱弱的軀殼中爆發出對抗自然天災的力量,這仿佛說明人類的意志其實足以對抗客觀事實,實現不可能的奇蹟。然而代價同樣是殘酷的,那些登上山頂朝聖的狂信徒往往會在極致燃燒後黯然熄滅,在返回的途中力竭倒下,成為風雪深處掩埋的一座豐碑。那是因為支撐著他們前進的動力已經消失,餘下的不過是些理想之外的殘渣。
對生的渴望甚至不如對信仰的狂熱追求,這該說是可敬嗎?還是說可悲呢?林格難以判斷,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在登山的過程中,偶爾會看到一些被掩埋的雪堆,旁邊圍著一圈石頭,那似乎是本地夏托托人的喪葬習俗,也只有他們能在朝聖者的道路上來去自如了。
而普通信徒與遊客僅僅爬到半山腰便被迫停下,難以前進。於是他們遠遠地瞻仰著山頂的積雪,天氣晴朗的時候還能夠看到聖者留下的遺蹟,對於他們來說,這趟朝聖就算不虛此行了。如此看來,林格一行人極有可能是《宗教法令》頒布後第一批登頂奧索爾山的人,儘管他們不是狂信徒,也不是遊客。
從林格口中聽說這件事後,愛麗絲顯得極為興奮,原本因為風雪太大而抱怨不已的她,更是搶在林格之前一步跨上了山頂,然後洋洋得意地對著其他人宣布:「用時半小時登頂、歷史記錄由我愛醬創造!這雖然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全人類的一大步唔咳咳咳咳!!!」
雪吹進了嗓子眼,她劇烈咳嗽起來,模樣很是狼狽。聖夏莉雅好心過去幫她拍背,其他人則無視了她,一臉冷漠地從金毛女僕身旁走過。
因為大家都很清楚這次登頂其實並沒有什麼含金量,首先,雲鯨空島直接空降,幫助他們跳過了四千米到六千五百米的這段最艱難的路程,餘下通往山頂的路雖然仍有些驚險之處,但已不是那麼陡峭了;其次,妖精魔法的庇護讓他們得以忽略高山氣壓自由行動,不像其他登山者那樣,需要考慮缺氧和體力的問題;最後,夏托托人在這裡留下的痕跡也幫了不少忙,尤其是那段最兇險的絕壁小路,如果沒有他們提前打下的鐵樁,一行人絕對無法這麼輕鬆地通過。
金毛女僕雖然有些脫線,但其實並不笨,這個道理她肯定明白,但還是刻意忽略了這些因素,一門心思為自己臉上貼金,其貪圖名利的醜惡嘴臉令眾人不齒——何況貪圖這種名利有什麼用呢,難道海德布魯斯堡的市政府還能因為你破了登山記錄就給你頒發獎狀不成?
疑似有點搞笑了。
在聖夏莉雅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把氣喘勻的愛麗絲,見大家都不理會自己,只能灰溜溜地跟上,心想你們懂個屁,就算沒有含金量,那好歹也是個成就啊!哪有遊戲玩家不收集成就的,我看你們是完全不懂哦!
來到山頂時,一直肆虐的風雪總算變小了一些,讓眾人得以看清方圓二十米以內的景象了。他們看到風雪的深處屹立著幾個模糊的影子,看起來不像是大雪松樹,倒有點像人造建築物的輪廓,便朝那個方向前進。走了幾分鐘後一行人停下腳步,此時出現在他們眼中的,是三間簡陋的石屋。
以建築工藝來看,這三間石屋實在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搭積木時隨手拼湊出來的產物,甚至拼湊得並不嚴謹,一塊塊被經年累月的寒風侵蝕為冷峻的青黑色的石磚間,仍然留出了肉眼可見的空隙,寒風呼呼地吹著,往屋內灌入了七千米高空的凜冽寒氣,那空洞迴響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夏托托人傳說中的雪怪正在嚎哭,令人不寒而慄。
儘管如此,但它們在漫天肆虐的暴風雪中也依舊沉默地屹立著,就像大雪松樹面對足以將它們徹底摧折的災難亦不屈不撓一樣。石屋的門也是石頭,或者說是一塊豎長狀的石板,因為長時間無人開啟的緣故,底下早已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這就是奧索爾山的聖跡,每一名萬物有靈論信徒都認可的『靈之源頭』,也被稱為聖人石屋。」林格看著這三間簡陋的石屋,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自己在書本上看到的記載,並將它們娓娓道來:「據說在遙遠的古世紀,聖圖彌曾感召靈性的呼喚,跨越漫長的旅途來到此地,據說當他登上山頂的那一刻,漫天的星辰同時閃耀,仿佛在為此壯舉慶賀。於是聖圖彌以自己遠超常人的直覺意識到,那股呼喚來自於遙遠的宇宙,唯有參透星辰的奧秘,才能順利回應它的呼喚。」
「之後,他修築了這三間石屋,並在這裡待了三十三個月的時間,過著如苦修士一般的生活,餓了便吃灌木叢中的漿果,渴了便喝積雪融化的冰水,將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對星象的研究中去。星辰為何總是按照特定的軌跡運轉?星座與星座之間的呼應意味著什麼?在廣袤浩瀚的星海深處,又是否隱藏著一個關於宇宙開闢的最大的秘密呢?他思考這些問題,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並最終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就是——」
林格停止講述,目光落在身後的少女們身上(愛麗絲除外),聖夏莉雅沉默不語,格洛麗亞眨了眨眼,希諾則抿嘴一笑:「少女王權啊。」
少女騎士的語氣有些感慨:「在當時百族異類都執著於爭奪大陸霸權、人類僅能夾縫求生的情況下,聖圖彌卻已將目光從大地之上移開,投向了頭頂的天空,並憑一己之力觸碰到了宇宙開闢以來、秩序與混沌互相制衡的最大秘密,這應當可以說是人智的巔峰了吧?」
雖然知道聖圖彌與少女王權之間有一段令人不快的往事,但希諾依然就事論事,肯定了聖圖彌在這件事上的貢獻。
對此,金毛女僕不以為然:「還不是個背叛者!要不是他的話,情況才不會糟糕到這種地步呢!」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偏激,但其實不無道理,所以希諾並非反駁,只是向愛麗絲笑了笑,心中則想到:誰能說開拓者與背叛者,都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呢?
所謂生命啊,一直都是這個宇宙中最複雜的造物。
或許,連創造了生命的女神,都無法完全看透他們的內心呢?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