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小鴨嘴獸早早地醒了過來。
它並不聰明,但尤其擅長察言觀色,尤其是大大大王,每當他心情稍有起伏變化,它甚至比方棋還要敏感,在骨縫裡種下的臣服和恐懼,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它對大大大王的喜怒悲苦的判斷精確到極點。
男人近兩日來的情緒,看起來平淡安穩,卻有極大的不穩定性。
像是蒸鍋做飯,熊熊烈火燒著鍋底,鍋開了,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就算這時嚴密的蓋著蓋子,熱氣還是藏也藏不住的冒出來,離近了便會燒疼了手。
他現在基本上就處於這種狀態,如果掀開那層遮掩的隔板,戾氣爆射而出……一定會殃及池魚的。
它才不會做那條魚。
小鴨嘴獸老老實實地抱著自己的竹簍,在桌面上踩來踩去,有意無意地製作出動靜來,既刷了存在感,又不至於招人厭煩,免得自己被落下。然後尾巴勾著自己的竹簍,免得竹簍被落下。
帷帳翻開。
小鴨嘴獸看著大大大王疲憊的臉,無意識地抬了抬爪子,又放下來。
他並不需要睡眠進食,別說一夜不睡,就算是一年半載不睡,也不會有什麼影響。可今天的男人面無表情,一身黑衣,看起來沒什麼生氣,渾身透出濃烈的絕望和空茫。
這種氣息,這一刻比上一刻更不穩定,隨時……隨時都會生出變化來。
那人換了一身新衣裳,鴻元把人抱起來,順手從桌上提起來小鴨嘴獸。推門下樓,大堂里空空如也,清晨柔軟的曙光映在路面上,男人腳步頓了頓,雙目寒光駭人,街上人來車往,攜親帶友出行,只有他……只有他……
小鴨嘴獸被提著後頸,捏得它後面的皮肉有些多了,有點喘不上來氣。小鴨嘴獸瞪著腳踩在方棋身上,給自己的氣道多留出來一點呼吸的空間。
懷裡微小的動靜驚動了男人,他飛快地低頭看,小鴨嘴獸怯弱的無辜的看著他,小聲的嘰嘰一聲。
掩不住的失望痛心,繼續往外走,外面停著一輛古拙樸素,寬敞大方的馬車。小鴨嘴獸呆呆的看了一會,什麼時候有的車?
馬車前有白衣小童掀開車簾,鴻元帶著一大一小鑽進車廂里,帘子放了下來。小童子在前面趕馬車,走得極快。
小鴨嘴獸藏在角落裡,車廂里寬敞極了,大大大王依然抱著那個人不放。它悄悄的走過去,爪子勾了勾那人垂在地板上的衣服,討好的咕嘰。
鴻元抱著人,突然低頭看它,道:「你們緣何相識?」
小鴨嘴獸眨著黑眼珠看他,鴻元提醒道:「在風瑤山。」
在我看不到的那段時期,他是怎麼度過的。
小鴨嘴獸依稀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來,這樣的感覺反而更讓人恐懼,它小聲的嘰嘰嘰吱吱吱。結緣於一條大蜈蚣,兩隻大蜈蚣爬到他臉上,嚇得他兩手亂飛,一隻蜈蚣甩進它嘴裡吃了,另一隻甩到地上,也被它逮住吃了……
……
小鴨嘴獸一刻不停的說,此時的男人像是一棵樹,它說的話都是他的養分,甚至有種靠它說的話,他才能平靜下來的感覺。
它說到口渴,吞了吞口水停了一停,大大大王垂眼望過來,無驚無喜,小傢伙顫了顫爪子,扒著方棋的袖子搖,那人不理他,小傢伙苦著臉嘰嘰,偷偷罵過你,熊孩子,不識好歹,但是又會努力的叉魚抓雞,說你太瘦了,竹竿一樣,要補一補,小孩子胖一點才可愛……
那人不動不說話,一直睡,也不吃東西。但馬車照樣是一天兩回的停,早上出發,中午停一次,找地方吃飯,繼續趕路,傍晚停一回,住宿歇息。
晃眼過了幾天,那人再沒有醒過來。大大大王不管是白天黑夜,都抱著他不撒手,也不給它近身的機會。它雖然還留在車廂里,但只能遠遠地看,食物是一天三頓的喂,沒有一次能餵得下去,每當這時候,他的表情變得非常古怪,一天比一天更寡言沉默。
最初還會讓它講一些風瑤山的舊事,後來它說得越多,男人臉色越是難看。它縮了縮爪子不敢再言語,嘴巴是解放了,也不會因為嘰嘰太多而口渴,可日子好像更難熬了。
小鴨嘴獸天天擺著爪趾過日子,竹簍里的吃食越來越少,它不敢找男人要,吃得又多,只好自己控制住食量。節衣縮食的慢慢吃,花瓣含在嘴裡,好半天才咬下來一片角,那人怎麼還不醒來?
這日子快沒法過了,它也怪想他的。
馬車走得快,沒多久來到了游安城外,晌午時在一家茶館歇息。
正值初夏中午,茶館裡歇腳解渴的路人很多,小鴨嘴獸坐在桌子上,無精打采的搖尾巴。
茶館裡人聲鼎沸,客人高談闊論。茶鋪的老闆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想是才成婚,正值燕爾新婚。端茶遞水的功夫里,小兩口時不時的眉目傳情,你來我往間經常會碰到,兩人互相撞一下手臂,相視一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茶館裡行路的旅人多是散修或是跑江湖的人,大都豪爽好事,最裡面的幾個赤膊大漢紛紛起鬨,「小兩口蜜裡調油得緊,還開什麼店呀,屋裡熱乎去唄。」
「老闆娘臉紅了,薄臉皮,兩位才成婚吧,成婚後開的茶店?我咋說這桌子椅子都是新的。」
「……」
女人羞紅了臉,掩袖跑進了裡屋。
男人憨笑道:「確實臉皮薄,我去看看,各位先吃著喝著啊。」
小鴨嘴獸抱著爪子,忐忑的看了男人一眼,他懷裡抱著一個人,笑著看那對夫婦一前一後跑進裡屋。
小鴨嘴獸略略鬆了口氣,它近日來提心弔膽,今天總算見到男人露了個笑模樣。
小傢伙往男人懷裡看了一眼,那人除了緊緊合著眼睛,不出聲以外,他看上去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臉頰甚至是紅潤柔軟的,嘴唇破了一大塊皮,男人修長的手指撫動他嘴角的傷口。
然後,收斂了笑容。
身後傳來一聲馬的嘶喊聲,一旁的空桌坐來幾個人,老闆從裡屋走了出來,那幾人要了幾碗涼茶,又點了幾大盤牛肉,和兩壇燒酒。
菜還沒上,旁邊離得最近的男子注意到他們這邊,許是看著面善,笑著打招呼,道:「小兄弟這是怎麼了?」
鴻元側頭看他,溫言笑道:「有些不舒服,睡了。」
那莽漢道:「這是你弟弟?你們兄弟兩個感情真好。」
男人道:「這是我愛侶。」
男子雙修在修真界並不常見,也並不罕見,男人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笑容,這時老闆送上菜來,男人小口小口的餵那人喝茶。
莽漢皺了皺眉,看不慣一個男子竟然比女子還要嬌貴,吃喝都要喂,沒手沒腳麼,略有些看不慣,正要開口勸告,漢子的表情突然之間僵在了臉上,變得十足詭異起來。
那男人餵懷裡的青年喝茶水,又餵了幾塊甜點,卻不見他懷裡抱著的那人咀嚼,喝水也不見吞咽過。現在是夏天,衣裳單薄,視線略略下移,莽漢雙眼凸出來,那人,那人……胸口沒有呼吸起伏!
終是察覺到了不對勁,修士後錯一步,悄悄拉動同伴的手臂,低聲說了一句,數雙眼睛望了過來。一人臉色極其難看,當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