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死別 第1更

  男人猛然回頭,一貫平靜冷淡的表情驀然大變,只見窗口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一頭比人還高的巨獸,表面覆滿鐵甲,原地挪了挪腳,桌上水杯的水都跟著搖晃了起來,房頂簌簌掉土。舉手頭大如斗,舔了舔嘴巴,似是對他頗為忌憚,無意纏鬥,低吼兩聲,轉身越窗而逃。

  小鴨嘴獸嘶叫一聲,從男人手中掙脫下地,勇猛地朝窗口奔去,舉著前爪又抓又撓,被隔在人腰那麼高的窗戶裡面。

  鴻元瞳孔緊縮,渾身發抖,隨手將凶獸彈成血霧,手心裡聚滿了冷汗,那個人……那個人撞飛出去,他該有多疼?

  窗外傳來萬馬奔騰之聲,無數引他厭惡反感的氣息捲土重來,從四面八方齊齊壓來,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沉重而壓抑,男人盯著外面的銀色光芒,密密麻麻的向中間收攏壓縮,像是絕地反擊最後一搏,這情境與上次在千屍谷百里外的山道里,驀然出現的十數隻流炎獸如出一轍,只不過這次數量更多,種類更全,來勢更兇狠!

  男人的眼神陰沉到可怕,這幾個月來的快樂和安逸麻醉了他,他逃避現實,沉迷在夢裡,不辨真假,他收起鋒牙利爪,守著他這三分土地,做出一副不問世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態。對方卻不依不撓,拿著一把刀當面刺來,直直往他最軟的心窩子扎!

  街上亂象迭生,方棋被連撞帶掀,重重的摔倒在地,滾了數米,撞到牆壁才停下來。他小口小口的吸氣,五臟六腑像是被絞碎了一般,喘息都帶著濃濃的血腥氣,嗓口一抹咸腥翻卷上來,方棋咬緊了牙,嘴邊迸出一口血沫。

  他眼前模糊一片,又暈又黑,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勉強聚焦,街上男人的大喝聲,女人孩子的尖叫聲,魔獸的怒吼聲,以及修士拔劍相向的金戈鐵馬聲,亂七八糟不絕入耳,幾乎震破耳膜。方棋勉強抬頭看,人人抱頭鼠竄,前一秒還是太|平盛景的長街亂成一團,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數不清的魔獸在街上橫衝直撞,龐大的身體相互碰撞推搡,街道兩邊的小攤被踩得稀巴爛,客棧的牆壁撞得深深的凹進去,磚塊散了一地,來不及躲閃的行人摔倒在地,壓根沒有爬起來的時間和機會,魔獸巨大的蹄子蓋了上來,慘叫聲都沒能發出,四五腳便變成了一灘爛肉!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從他側頭與鴻元說話,到滾到樓下,前後最多才半分鐘,怎麼會有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方棋臉色死白一片,來不及深入思考,一個小孩從旁邊哭著喊著跑過來,手裡舉著一根糖葫蘆,方棋晃了晃神,正是鴻元不久前才接濟過的小乞丐,撲騰一聲摔在離他不遠處。一隻長相醜陋、面如蠻猴的魔獸亂跑亂衝過來,方棋低罵一聲,奮力撲上前,險險的撈住嚇愣了的小孩,就地一滾,擦著魔獸的粗腿閃過,滾到街邊停下,將小孩放到一邊。

  剛剛從二樓掀翻下來,身上的骨頭可能有哪裡錯了位或是摔折了,本該好生養著恢復,隨後又神勇無比地把小孩扯了過來,現在仿佛有幾把刀子在他腹腔里,全身上下的皮肉里翻來攪去,疼得他眼暈。

  方棋低喘一聲,額頭覓滿冷汗,咬牙忍住抵達齒頰的□□,顧不上安撫小孩,將人按在牆角底下,儘量把身體蜷縮起來。街上亂成一片,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死傷最是慘重,地上血流成河,小孩現在衝出去無異於送死。無數修士祭出刀劍,橫劈豎砍,然而這些魔獸皮糙肉厚,等級看起來普遍不低,無畏無懼,單是蠻力就逼得修士步步後退,幾乎所有修士還沒來得及正式迎敵,即被魔獸一掌拍到地上,掙動幾下就斷了氣。

  眼前人間煉獄一般,血流滿地。

  方棋炸出一聲冷汗,到底哪裡放出來這麼多近似癲狂的凶獸?!濫打濫殺,還有沒有人管管了?!從這些魔獸的個頭和攻擊手段來看,絕不是隨處可見的低階魔獸,可中級魔獸已然產生智慧,又能口吐人語,除了身形有異,其他地方因為活的年頭夠久,甚至比凡人更聰慧!何以會如此瘋狂?

  倒像是……被|操縱了一般!

  方棋四下一看,看見眼前鋪上大片的銀色光芒,銀光素裹,來勢霸道,天上地下無處不在,那銀色光芒才是罪魁禍首,源源不斷的吐出各種各樣的魔獸,這是什麼怪物?傳送陣?方棋正在雲裡霧裡,忽然又冒出大片黑霧,快速地層層疊疊的包裹住了銀光,一白一黑相互碰撞,黑霧銀光像是兩個精神失常的瘋子,銀光蠕動著想衝刺而出,黑霧毫不示弱,死死壓制!

  方棋示意那小孩不要亂動,微弓著腰站起來,一手摸劍,摸了個空,劍在客棧里。他伸直了脖子張望,眼睛在人群里快速掃描,尋找鴻元的身影。然而黑霧不曾出動之前,銀光吐出來的魔獸已有成百上千,無數魔獸飛沖直下,胡作非為,速度非常快疾,不時有震耳欲聾的踩踏聲傳來,那是大型魔獸撞倒了房屋,似乎要將繁華熱鬧的小鎮攪成一座廢墟。

  人流攢動中,方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個男人不太從容地站在遠處,濃濃的黑色氣息攏在他的周圍。方棋稍微愣了愣神,難以置信的看看已漸式微的銀光,和越發強勁霸道的黑霧,眼中掠過一絲茫然。銀光看起來兇悍無比,為什麼比銀光更強橫的黑霧……是鴻元發出的?

  男人周圍空出一大片空間,如此慌亂無序的情況下,人和魔獸想是商量好了一般,紛紛對他繞行。兩人隔著長長的一條街,隨手虛指一彈,將眼前跑動的魔獸捏成一團幻影,巨大的魔獸身形消融在空氣里,方棋看他輕輕鬆鬆的解決可怖到了極致的魔獸,怔楞了幾秒。兩人視線相對,方棋怪異的退了一步,鴻元也看到了他,非但沒有鬆一口氣,表情更加冷漠,一身傷痕刺痛了他的眼睛,鴻元不斷深呼吸,手指微微顫動。

  示意他原地等待,正要閃身過去,方棋退到牆根底下,遙遙看他,看到男人臉色變得鐵青,難看到了極點,身形微動,一道黑霧利箭一般刺來!

  說時遲那時快,方棋眼前閃過一道巨大的黑影,那是一個形似刺蝟的獸類,比起其他魔獸來說身高算低的了,但仍比人高出許多,像一個兩米多的巨人。

  那魔獸渾身長滿了尖銳的利刺,與其他魔獸不同的是渾身裹滿了奇怪的銀光,張牙舞爪看他,方棋倉惶閃躲,難以理解他眼前什麼時候出現了這麼一隻巨獸……他根本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也沒有看到什麼動作,難道是憑空冒出來的?!

  尖刺在一瞬間脫體而出,齊齊射向方棋,前後上下左右堵住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方棋無處可躲,也沒有時間再躲,分秒之間仿若萬箭穿心,水果刀大小的尖刺穿過他的心口、腹腔、喉嚨……與此同時男人出現在他身邊,黑霧未到人先至,男人反手將大部分尖刺截在半空打落在地,卻仍有十多根穿透他的身體。

  方棋愣愣的低頭看,神色疑惑懵懂,他渾身刺滿了血口,那尖刺鋒利非常,從前胸穿到後背,根根直中要害,尖刺透過身體,力道不減,居然還釘進身後的牆壁上半寸之深!青年渾身都是血窟窿,鮮血從身前身後的傷口小股小股的湧出來,染透了身前的衣衫。

  他竟然不覺得疼,過激過多的疼痛麻痹了神經,只覺得渾身沒有力氣,胃裡翻江倒海,強烈的乾嘔感襲來。

  一時間五感喪失,喧鬧紛雜的噪音飛快地離他而去,天地俱靜,他雙腿發軟,麵條一樣往地上癱去,男人堪堪趕到,穩穩地接住滿身是血的人。方棋看著他英俊的眉眼,鮮血飛速從體內溜出去,眼睛慢慢地失去焦距。

  他想過一千種一萬種可能會有的結局,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

  沒有長相廝守,沒有變心出軌,沒有令人心折的生離。分別來得這樣快,直接一鼓作氣到了底,方才還在抱怨吵嘴,轉眼之間,竟是死別。

  血水翻湧,衝出喉嚨湧向口腔,方棋無力的嗆咳幾聲,鮮艷的血從嘴巴里流出來,糊得下巴脖頸都是血跡。仿佛能感受到生命力的飛速流失,方棋用盡最後的力量抓住男人的手,鴻元平靜溫柔的面容褪去,變得陰沉而暴戾,他呆愣的看著他,手掌無意識的擦拭他的嘴角,血越擦越多,男人眼眶微紅,嘴裡喃喃的說著什麼,方棋聽不清。他最後瞪大了眼睛看他,掙扎在心口的那句話終是沒能說得出來,極快的被拉進了黑暗。

  對不起,又留下你一個人。

  隨著青年的呼吸靜止,銀白色的光芒功成身退,這次最終回擊,本就不是衝著這位神通廣大的鴻元神君,而是劍走偏鋒,要的是他身邊那人的命。

  銀光速度飛快地徹底退出夢境,失去修為支撐,在街上跑動的魔獸在跑得過程里轟然化成一朵煙雲,消失在空氣里,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街道上堆滿了令人作嘔的屍塊,大地恢復一片安詳,漫著濃濃的血腥氣,偶爾才能聽到苟活的男人女人的低聲飲泣。

  屍橫遍野,血流漂杵,男人跪坐在地,天地之間空空蕩蕩,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用力的抱著懷裡的屍體,手掌將他的臉按進懷裡,卻又像是怕勒到他,放鬆了臂彎,不斷地徒勞地修復他身上的傷口,他麻木的不知疲憊的重複動作,遲遲回不過神來。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男人的表情茫然無措,像是受到驚嚇的孩童,他的手掌輕輕覆在他的臉上,沾了一手尚未完全乾涸的血痕。

  這場意外蓄謀已久,來的迅疾而兇猛,為的就是打他一個措手不及。鴻元眼睜睜地看著方才還又吵又鬧沒事找茬的人,安靜可怕的躺在他懷裡。

  他親眼看著他摸不得碰不得,再加愛護的寶貝,溫軟的身體慢慢變得僵硬冰涼。

  男人許久未動,黑暗蒼茫的夜色映著他冷硬的面容,東方飄起一抹魚肚白,清晨的曙光鋪散大地。

  天亮了。

  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