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將軍有病

  楚熹年就這麼成功住進了謝鏡淵的院子。

  他無視了管家的吃驚, 雲雀的擔憂,以及旁人各式各樣的眼神。握住謝鏡淵冰涼的手,笑得溫潤惑人, 低聲道:「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將軍的。」

  謝鏡淵眯了眯狹長的眼, 帶著僅有自己知道的譏笑, 意味不明:「真的?」

  楚熹年:「自然為真。」

  謝鏡淵不語,內心輕笑一聲, 只希望對方夜間不要嚇得忽然改口才好。

  王公貴族的房屋布置都差不多, 有的極盡奢華, 有的稍顯簡樸。

  但謝鏡淵有爵位在身, 再簡樸也簡樸不到哪兒去。花鳥香鼎, 團花地毯, 古玩珍藏,名家字畫, 一個不少。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書房的閣架上置著一柄鋒寒的長劍——

  落淵。

  楚熹年看見那柄氣息冰涼的冷鐵時,心頭就陡然浮現出了這兩個字。

  大燕以武立國, 朝堂與江湖息息相關。江湖中設有一榜,名曰千秋,雲集天下宗師聖者, 十年一替。名入此榜者,無不是世間少有的高手能人。聲名傳數載,千秋永不逝。

  謝鏡淵當年手持落淵一劍,於蒼嶺一戰截殺北境數十高手, 其中便有千秋榜上排名第六的萬骷鬼手何求死,功力可見一斑。

  他少年便有此功績,把同齡人襯得平淡且侷促。

  楚熹年現在就像一個考古學家, 看見什麼都想研究一下。他對桌上的公文密信視而不見,睨著那柄封鞘的劍入了神。

  「你看什麼?」

  謝鏡淵詭異陰冷的聲音在身後陡然響起,換個膽小的人說不定就被嚇得心臟病發了。

  楚熹年不慌不忙,轉身對著床榻間養病的謝鏡淵笑了笑:「將軍這把劍雖封了鞘,卻殺氣難擋,置於內堂,可鎮壓妖邪。」

  這又不免讓人想起坊間傳聞。說謝鏡淵重病咳血,是因為其殺孽太重,數萬亡魂纏身所致。

  「妖邪千萬,豈是一柄劍就可鎮住的。」謝鏡淵看似在假寐,實則目銳如鷹,一直在暗中盯著楚熹年的一舉一動。

  不管對方是不是細作,只「曲陽侯府」這四個字就讓他難以撇清干係。

  「確實,將軍說得有理。」

  楚熹年已經可以確定這間房裡的密函奏摺沒有任何價值。雕花架上的書是簇新的,桌上堆積的信件封面墨痕老舊,是去年的。抽屜並未上鎖,裡面自然也裝不得什麼重要東西。

  唯一值錢的只有那柄落淵劍了。

  楚熹年乾脆利落放棄了從這間屋子獲取任何信息的念頭,不再多看一眼。

  謝鏡淵不喜歡有人伺候,他咳嗽不斷,皺眉用手撐著起身,正準備倒杯水,卻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做了這些:「將軍,喝些水。」

  大抵謝鏡淵瘦的厲害,楚熹年的手看起來比他還要有力一些。修長的指尖托著一盞天青色的茶盞,霧氣裊裊,極是好看。

  謝鏡淵沒接。•

  正常人遇上這門婚事,不說大吵大鬧,但也絕不會如楚熹年這般滿面淺笑。仿佛自己娶的不是鬼面閻羅,而是絕色佳人。

  謝鏡淵忽然攥住楚熹年的手腕,目光陰鷙毒辣,讓人膽寒:「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房內沒有下人侍候,楚熹年該嚇得逃出去才是,然而他只是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提醒道:「將軍,我手疼。」

  謝鏡淵一愣,下意識鬆了力道。

  楚熹年將溫熱的茶盞塞到謝鏡淵手心,依舊是那般斯文儒雅:「將軍何故生氣,可是我做錯了什麼?」

  謝鏡淵慢半拍落下手,難免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對方不痛不癢,而他無處使勁。

  「你無錯,我犯病而已。」

  謝鏡淵天生邪性,就那麼一句話輕描淡寫的解釋了自己剛才的行為,眼皮子都懶得掀。他似乎料定楚熹年沒膽子做手腳,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謝鏡淵是男妻,按規矩本該是他伺候楚熹年才對,如今倒反了過來。

  「今日天冷,將軍好好休息吧。」

  楚熹年再沒有別的奇怪舉動。他關切的替謝鏡淵掖了掖被角,以看看午膳為由,找藉口離開了房間。

  廊下的屋檐掛著成親那日用的紅燈籠,在冷風中搖搖晃晃,紅得慘澹。遠處的觀景湖靜得猶如一潭死水,偶爾泛起些許漣漪,很快便消彌於無痕。

  這座府邸死氣沉沉,好似同謝鏡淵一樣病入膏肓。活人都難免沾了三分死氣。

  雲雀一直守在門外,見楚熹年平安無事的推門出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她邁步上前,欲言又止的叫了一聲:「公子……」

  眼中難掩擔憂。

  楚熹年出言安撫道:「無事,我們去後廚瞧瞧,看看午膳準備得如何了。」

  九庸持劍守在門外,一動不動,冷酷如淵。聞言看了眼楚熹年,又淡淡收回視線,繼續守門。

  雲雀實在討厭死了這個黑塊頭,吊著一張死人臉,活像一尊門神。若不是為了保護楚熹年,她才不會跟這種人一起守在門外。

  等走遠了,雲雀這才小聲對楚熹年抱怨道:「公子,此處實在不宜久留,方才守門的那個人身上血腥太重,只怕沒少殺人。」

  「誰?」楚熹年反應過來她在說誰,笑了笑,「你指九庸?放心吧,他不會做什麼的。」

  此人在《千秋封侯》中也算個不大不小的配角。如果說謝鏡淵是太子的心腹,那么九庸就是謝鏡淵的心腹。他於戰場上被謝鏡淵救回,此後認他為主,甘受驅使,後來隨謝鏡淵起兵造反的時候,死在了晉王手中。

  謝鏡淵的意願,某種意義上就代表著他的意願。只要謝鏡淵不開口,九庸除了守門巡視,不會做任何一件多餘的事。

  雲雀只得咽下滿腹的話,只是她見楚熹年往後廚走去,到底沒忍住開口道:「公子,您身份尊貴,何必去那種腌臢的地方。」

  楚熹年只回了四個字:「好奇罷了。」

  他確實非常好奇——對於謝鏡淵的病。

  在《千秋封侯》原著中,他確實寫過謝鏡淵重病這一情節,但卻是因為戰場以命相搏落下的陳年舊疾,而非什麼冤魂纏身。

  而如今謝鏡淵每日咳血不止,眉宇泛青,唇色烏紫,血液發黑,更像是中毒之症。

  楚熹年來的時候,曾經聽過一些小道消息。據說謝鏡淵的病已經持續了一年,剛開始只是頭暈目眩,胸悶氣短,後來便咳血不止,畏寒懼冷,遍請京中聖手無救。

  一年,日益嚴重。

  楚熹年只能得出慢性中毒這個結論,而下毒最簡便的方式之一便是通過飯食。畢竟吃飯是人為了活下去,每天必做的一件事。

  胖胖的廚娘虎背熊腰,正在後廚炒菜。她戴著一塊布巾將頭髮包住,數斤重的鐵鍋鐵勺在她手中好似輕若無物,殺豬切肉不在話下。

  楚熹年在門外看了半晌,忽然開始有些相信雲雀說這個府上都是高手的話了。他邁步走進去,一身雪色的白衫與周遭油煙顯得格格不入。

  後廚忙碌的僕役見狀都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便要下跪行禮,卻又被楚熹年攔住:「無礙,你們忙你們的,我只是過來看看。」

  他溫和有禮,笑時如春風拂面,語罷便真的站在原處觀望廚娘炒菜,仿佛真的只是過來「看看」。

  後廚的管事面色為難:「公子是貴人,何必貴腳踏此髒污之地,弄壞了您的衣裳可怎麼是好。」

  晉王和太子是死敵,嚴格來說楚熹年也是晉王那邊的人。他無緣無故來到後廚這種敏感地方,萬一偷偷下個毒做些手腳,實在沒人擔待得起。

  楚熹年不理,反而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們的飯食也是在這裡做麼?」

  管事一愣,反應過來點頭道:「回公子,自然是。」

  楚熹年道:「那將軍吃剩的飯菜,你們如何處置?」

  管事不懂他為何如此問,但還是據實以答,嘿嘿一笑:「將軍的飯食都是精貴物,倒了可惜,主子若吃不完,剩下的自然是賞給我們這些下人。」

  楚熹年知道這些,只是過來確認一下比較保險。他見旁邊的筐子裡曬著干辣椒,順手拿了幾個,隨口叮囑道:「將軍食欲不振,你們做些清淡的小菜便好。」

  管事連聲應是,送佛一樣把他送出了門外。

  楚熹年咬了一小口手裡的干辣椒,結果發現古代辣椒和現代的區別不大,把剩下的順手塞進了自己腰間的香囊。

  雲雀見狀在旁小心翼翼問道:「公子,您可是餓了?奴婢去給您拿些點心回來吧。」

  再餓也不能吃辣椒啊,還是乾的。

  楚熹年卻道:「無礙,我們回房吧。」

  他現在已經能排除飲食中毒的可能性了。

  鑑於古代的某些規矩,主子吃不完的東西會直接賞賜給下人。如果謝鏡淵是因為飯菜中毒,那麼底下的奴才多多少少一定會有和他相似的症狀。

  可楚熹年剛才問了,後廚上上下下的人都無病無災。而且最短的已經做了五年,最長的做了十年,都是不太可能背叛的心腹。

  那麼,毒只會下在僅有謝鏡淵一人能接觸到的地方,這樣才能避免誤毒別人的可能性。

  這個地方除了臥房不做他想。

  於是謝鏡淵剛剛躺下,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見楚熹年又去而復返,推門回來了。他不認為這個白淨得像一捧雪似的富貴公子能攪弄出什麼驚天動地的風雲,雖有提防,卻無忌憚。

  謝鏡淵盯著楚熹年,一雙眼暗藏興趣,打算看看他要做什麼。

  然而楚熹年只是在外間的矮榻上尋了一處位置坐下,拍了拍枕頭,身形一躺,就那麼睡下了。

  謝鏡淵:「……」

  楚熹年雙手枕在腦後,雖閉著眼,背後卻仿佛長了另一雙眼睛,知道謝鏡淵在盯著自己,自顧自道:「午膳需得一會兒才好,將軍可以先休息。」

  至於他,自然也要睡一會兒,就當午覺了。

  楚熹年睡覺睡得很認真,仿佛在做什麼實驗。他竭力放緩呼吸,強迫性讓自己入睡。然而未過一個時辰便因為心悸而驚醒了,胸口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喘不過氣來。

  「……」

  楚熹年緩緩睜開眼,敏銳察覺到了異樣。他捏住自己的脈搏,心中默數了六十秒,然後記下心跳次數。如此往復十次,最後發現自己的心跳速度在不著痕跡的加快,眼中悄然閃過一抹寒芒。

  這個房間果然有古怪!

  楚熹年嘩的一下從榻上坐起了身,他轉頭一看,卻見謝鏡淵正盯著自己,頓了頓,輕笑一下:「將軍盯著我做什麼?」

  天生一副禍水模樣。

  謝鏡淵純粹就是閒著沒事幹,想看看楚熹年在耍什麼鬼把戲。然而對方睡了一個時辰,他就鬼使神差的盯了一個時辰。現如今被抓了個正著,也不見尷尬。

  「自然是在瞧你的臉,」

  謝鏡淵又露出了那種令人捉摸不透的陰冷神情,他漫不經心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對楚熹年勾唇低笑道,「無暇似玉,皎若明月,若是哪日睡沉了,不小心讓人劃上幾刀,那可怎麼是好?」

  他語氣擔憂,仿佛真的很替楚熹年擔心。

  楚熹年渾不在意,他發現了,謝鏡淵很喜歡恐嚇人。聞言淡淡挑眉,笑著哦了一聲:「如此我與將軍更加般配,豈不更好?」

  謝鏡淵再次被他噎的說不出話。

  系統也發現了,楚熹年總是喜歡撩騷,還是撩人於無形的那種。它趴在楚熹年肩頭,悄咪咪提醒:【親愛的宿主,千萬不要和任務目標產生感情哦】

  楚熹年一怔:「感情?你指哪方面?」

  【愛情】系統道,【不要產生那種……】

  它勉強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表達清楚這種複雜的句意,

  【讓對方離開你就活不下去的感情……】

  否則到時候宿主完成任務,離開此方世界,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楚熹年不擔心這一點,他睨著房間正中央的金銀螭紋三足香鼎若有所思,隨口答道:「放心吧,不會的。」

  他的心中,沒有愛情。

  謝鏡淵這種人心中顯然也是沒有的。

  楚熹年的目標除了拯救謝鏡淵之餘,順帶研究研究這個世界的歷史,再無其他。就和他從前寫的作品一樣,主角只有事業線。

  感情線是什麼?能吃嗎?

  系統語氣欣慰,趴在他肩上蹭啊蹭:【嚶,那人家就放心了~】

  楚熹年輕輕揮開它,用最溫和的語氣說著最無情的話:「別碰我,謝謝。」

  硌人。

  系統:【……】

  就在楚熹年調查房間異樣的時候,梅氏已遞了牌子進宮,求見梅貴妃。

  「……熹兒素來頑劣,又如何配得上謝將軍,齊大非偶,還請娘娘從中轉圜一二,在聖上面前出言勸諫。」

  梅氏昔年在閨中時便與貴妃是密友,只是因著今時今日的地位之別,說起話來難免再三斟酌,字字懇切。

  一名容貌溫柔的宮裝女子端坐在上首。她顏色未必絕佳,卻令人舒心,一整套的東珠頭面愈發襯得肌膚瑩潤。聽聞梅氏來意,愁眉不展:「此事本宮已然知曉,只是聖旨已下,又如何更改?聖上金口玉言,端無收回之禮,只盼他二人琴瑟和睦,相敬如賓。」

  梅貴妃說了這些話,和沒說一樣。

  梅氏無聲攥緊了手中錦帕:「聖上當初賜婚,臣婦便是不同意的,可禁不住娘娘您再三勸說,這才答應,那謝將軍實在脾性暴烈,熹兒又如何降服得住?」

  她語罷直接起身,重重往地下一跪:「還望娘娘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務必想個法子才好。焦平對晉王殿下忠心耿耿,臣婦對娘娘亦是心中敬愛,若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厚顏登殿。」

  她已搬出楚焦平,梅貴妃自然不能坐視不理,楚焦平現在是晉王手下第一得力人,只能拉攏,不能疏遠。

  「夫人說的哪裡話,」

  梅貴妃一個眼神過去,貼身女史便立刻下去將梅氏扶了起來:「熹年也算是本宮的外甥,本宮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她思索一瞬道:「這樣吧,讓葛嬤嬤領了本宮的旨意去將軍府一趟,讓她教教謝將軍何為男妻之道,馴化一二。」

  男妻的地位與女子沒什麼不同,一樣要守三從四德。葛嬤嬤便是內府專門教導人事的宮女,

  這顯然不是梅氏心裡想要的答案:「臣婦並無此意。」

  梅貴妃嘆息著安慰道:「葛嬤嬤是本宮的人,但凡熹年那邊出了什麼事,她第一時間便會稟報本宮,夫人無需擔憂。謝將軍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多少少也會顧慮幾分。」

  ……

  於是將軍府晚間迎來了一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