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啟盛二十一年。如果可以, 楚熹年願意將它稱為謝鏡淵人生中的第一個絕境之年。
在這一年裡,晉王在主角楚焦平的幫助下開始逐漸在朝堂展露頭角,而他的生母梅貴妃亦是寵冠六宮。
與之相反的則是太子一黨, 麾下人馬接連遭到貶黜斥責, 唯一實權在握的謝鏡淵也因這場突如其來的重病而纏綿病榻, 難以帶兵。
如果接下來的這段劇情沒有被改, 再過幾個月, 晉王就會因為在朔方清剿叛軍接連立功而受到褒獎。聖上龍顏大悅,以謝鏡淵病體為由收回他的軍權, 轉交晉王暫管。
一個沒了兵權的將軍,和拔了毒牙的毒蛇有何區別?
只能任人揉搓罷了。
楚熹年坐在下首, 抬眼看向對面病疾纏身的男子,視線在他泛紫的唇色上停留片刻, 內心不知在想些什麼,連梅氏說的話也未仔細聽。
「說來實在冤孽,熹兒無狀, 在外素來輕狂,連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新婚當夜竟是被歹人擄出了城去……」
「幸而府上護衛四處搜尋, 昨夜才把人救回來。攪擾了婚事, 還請將軍切勿見怪……」
梅氏是長輩,坐在上首。她早已編好了一套說辭,雖然明眼人都知道這話有些假——
又不是土匪下山搶壓寨夫人,好端端的擄楚熹年一個膏粱子弟做什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擄回去只知道吃喝嫖賭。
謝鏡淵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他眉眼低垂,看不清神情, 臉上的銀面具色澤冰冷,聞言低咳兩聲道:「自然不會……」
他聲音沙啞虛弱,只讓人覺得是個好欺負的病秧子,三言兩語便將如此奇恥大辱輕輕揭過,既往不咎。
楚熹年注意到謝鏡淵說這句話時,唇邊帶著一抹詭異的弧度,一閃即逝。
高門大戶的女子沒有蠢貨,梅氏自然不會小覷謝鏡淵。沒了牙的老虎那也是老虎,輕易招惹不得,她現在只想趕緊進宮去找梅貴妃商議個法子。
不管是退婚也好別的也好,總之要想辦法將楚熹年撈出這個虎狼窩才是。
這麼一想,梅氏也坐不住了,她從位置上起身,與謝鏡淵匆匆寒暄幾句便告辭離開了。臨走時扔給了楚熹年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乖兒子,娘這就想辦法救你,可千萬別捅簍子。
楚熹年讀到了以上信息,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能從位置上起身,目送著梅氏離去。
梅氏一走,大廳頓時顯得空落起來。除了滿屋子的下人,再就是楚熹年和謝鏡淵這兩個主子。
楚熹年無聲垂眸,若有所思。他深知自己如果表現得太過精明,一定會引起謝鏡淵的提防與忌憚,乾脆裝出一副溫和無害的樣子。
「將軍,」
眾人只聽楚熹年忽然開口,聲落如玉,並對著謝鏡淵長施了一禮,
「大婚之日,令將軍強撐病體,空等一夜,實非心中所願。ൠ😾 6❾ⓢђ𝔲𝓧.𝓒𝑜ᵐ 👤👮日後熹年定當真心待之,不使離棄,還望勿怪。」
誰也沒料到這齣,見狀都不由得暗自詫異。
楚熹年的頑劣名聲在京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帶著青樓粉頭出逃這種膽大妄為的事落在他身上一點也不奇怪。
謝鏡淵到底今時不同往日,將軍府的奴僕原本還擔憂楚熹年會仗著梅貴妃在背後撐腰,頤指氣使,發難挑刺,卻沒想到對方竟真是賠罪來了??
謝鏡淵沒說話,面無表情打量著面前的白衣男子。
他少年征戰,與京中那些世家子弟不同,自然也不會與這類人有什麼糾葛。說來荒謬,這是謝鏡淵第一次正兒八經的與楚熹年見面,在此之前,他僅從探子那兒得知了一些有關對方的消息。
吃喝嫖賭,無一不沾;坑蒙拐騙,無一不精。身著錦繡華衣,實則腹內草莽,一身皮囊,便如鎏金之器,難堪大用。
大概是謝鏡淵的目光太具壓迫性,楚熹年似有所覺的抬頭看向他,卻不僅不怕,反而回了一個溫良的笑意。
楚熹年一慣會裝,表面看起來無害,但倘若把他切開來看,就會發現他內里其實是黑的。
謝鏡淵盯著他:「大婚之日,為何不來?」
他只問了這八個字。
梅氏解釋的託詞藉口好似從未被他聽進去。事實上謝鏡淵剛才也確實沒怎麼認真聽。
楚熹年聞言身形微頓,心道謝鏡淵果然不是好相與之輩。但若真據實以答,說自己和人私奔,傳出去不僅打了謝鏡淵的臉,也打了梅氏的臉。
楚熹年:「從前輕狂,惹下仇家,被歹人所劫。」
謝鏡淵聽不出情緒的哦了一聲:「那歹人可抓著了?」
楚熹年笑了笑:「說來護衛不濟,竟讓那歹人給跑了,不過平安歸來已是萬幸,再不敢奢求其他。」
謝鏡淵從椅子上緩緩起身,這個動作又引起一陣低咳。他邁步走至楚熹年面前,身上帶著一股苦澀的藥味,笑時讓人脊背發寒,眼睛眯起時愈發像某種冷血動物:「原來如此……」
他目光冷冷,一字一句,意有所指道:「那歹人膽大包天,不僅敢劫我將軍府的人,還壞了我謝鏡淵的婚事,我調兵馬出城搜查,定將他們碎屍萬段——」
他後面四字說的風輕雲淡,卻讓人寒意頓升。「碎屍萬段」這個詞在別人嘴裡只是虛張聲勢,在謝鏡淵嘴裡卻是說到做到。
說了是碎屍萬段,他就真的會把人剁成一萬段,一段不多,一段不少。至於最後會不會被砍成肉醬,倒是難說。
楚熹年嗅到他身上浸染的中藥味,若有所思,聞言也不見慌張驚恐,又施了一禮:「那便謝過將軍。」
他本就長得乾淨,笑起來斯文俊秀,語氣誠摯,仿佛真的真的非常感謝謝鏡淵幫他出頭報這個仇。
這讓以為楚熹年會嚇得屁滾尿流的謝鏡淵心中難免失望。他盯著楚熹年滿是笑意的眼睛看了半晌,心中莫名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偏頭移開了視線。
這就是曲陽候府那個鼎鼎大名的紈絝?
怎麼瞧著像個傻子。-漫~*'¨¯¨'*·舞~ ❻➈ᔕᕼ𝕌ˣ.¢ỖM ~舞*'¨¯¨'*·~漫-
梅氏也算有手腕的高門貴婦,怎麼養出了一個這麼單純不知事的兒子。
不過也好……若是來了個不省油的燈,折磨的只是謝鏡淵自己。
他們二人各懷心事,但總體來說,婚後第一次見面還算愉快,沒有想像中的血雨腥風。
楚熹年來時,梅氏給他帶了數十名家丁外加雲雀一名丫鬟,供他日常使喚。
你問為什麼只帶一個丫鬟?當然是因為男人能打,萬一楚熹年這個混帳東西不小心惹了謝鏡淵,那些家丁起碼還能在前面擋擋。
不僅如此,就連雲雀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但當他們在將軍府熟悉環境的時候,雲雀很明確的告訴了楚熹年一件事:「二少爺,這座府上的人全是高手。」
楚熹年並不意外,但對於「全是」這兩個字有些質疑。他不著痕跡看了看那個正在指揮丫鬟替他們安置屋子的老管家:「他也是?」
對方走路駝背,顫顫巍巍,怎麼看都不像個高手。
雲雀面色微凝,壓低聲音道:「公子,奴婢看不透他的功夫,只是此人相當危險,您務必小心。」
這是武者的直覺。雲雀不知那老管家功夫是深是淺,但對方太陽穴外凸,眼睛亮而不濁,分明是是個內家高手。
楚熹年嗯了一聲,又問了一個問題:「這府上的人你打得過幾個?」
雲雀:「……」
這個問題讓人有些尷尬,空氣微妙靜默了那麼一瞬。但云雀也不敢托大,只能硬著頭皮實話實說:「一個也打不過……」
楚熹年聞言一頓,他沒想到敵我雙方實力相差這麼懸殊:「那謝鏡淵呢?」
謝鏡淵那個病秧子總打得過吧?
雲雀還是搖頭,面色難看:「公子,奴婢習的是自保之術,而謝鏡淵習的是戰場殺人技。」
謝鏡淵也許功夫大不如前,但云雀被他那雙暗沉的眼睛一盯,渾身寒毛倒豎,未出招便已落了下乘,又何談輸贏。
「……」
楚熹年第一次清楚認識到了自己的任務難度可能有那麼一點高。
雲雀得出了一個結論:「公子,我們務必小心行事,來時夫人就叮囑過了,您萬不可學從前一樣。」
言外之意,這裡的人我們一個都打不過,夾著尾巴做人吧。
楚熹年闔目:「我自有分寸。」
他們主僕二人情緒莫名陷入了低迷。
管家收拾好屋子,就見他們站在一旁低聲說著些什麼,樂呵呵的走了過來:「公子,屋子已經收拾好了,這是東院最亮堂的一間,您看看還有什麼需要添置的?」
楚熹年剛才只顧著想事情,都沒注意房間,聞言下意識看了眼,察覺到不對勁:「將軍不住這裡麼?」
他倒沒什麼想法,只是倘若跟謝鏡淵同住一屋,探聽消息也方便許多。而且對方身上的病症實在有些蹊蹺。
管家聞言愣了一下。他們將軍臉都毀成那個樣子了,正常人看見不跑都不錯了,楚熹年怎麼還上趕著:「額……按規矩本該同住一屋的,只是將軍病染沉疴,恐過了病氣給您……」
楚熹年笑了笑,表示無礙:「我自幼身體康健,無病無災。」
管家心想你現在康健,去了那可就不一定了,委婉勸道:「將軍深知自己容貌駭人,倘若嚇到公子,那豈不是罪過……」
這就更不是事兒了,楚熹年連屍體都剖過,謝鏡淵臉上那幾道疤算什麼:「皮囊而已,過眼雲煙。」
管家:「將軍……將軍早上受了寒,舊病復發,正在屋內扎針,怕是不便……」
楚熹年一臉擔憂:「那我更該在旁照顧,將軍在何處,勞煩管家引路吧。」
管家:「……」
管家實在找不出理由了。雖然楚熹年沒來的時候,他內心也希望對方不要是個輕狂驕橫的人物。但太平易近人好像也有些犯愁。
雲雀在旁邊都看傻了,這還是他們家的草包少爺嗎。
管家無奈,只得應是,引著楚熹年來到了隔壁的一處院落。
管家倒也沒撒謊,謝鏡淵確實在扎針。他身著白色裡衣,躺在床榻上,隔著一層一層的帳幔,依稀可聽見裡面傳來壓抑的低咳聲。
一名葛衣老者正在替他扎針。尖銳的針頭順著扎入指尖,用力一擠,出來的都是黑血。滿屋子瀰漫著濃重的藥味,熏得人喘不過來氣。
楚熹年忽略鼻翼間的氣味,不著痕跡觀察著謝鏡淵的狀態,發現對方不似生病,更像是中毒。
老管家悄悄上前,俯首在謝鏡淵耳畔說了些什麼,又看了眼楚熹年,這才退至一旁。
謝鏡淵身體本不至於糟糕到這種地步,只是那日楚熹年逃婚,恰又寒意深重,他枯等一夜未眠,這才引發了舊疾。
謝鏡淵見楚熹年到來,微微皺眉,抬手揮退了大夫,在管家的攙扶下微微坐起身,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壓抑咳嗽。
他未來得及說話,楚熹年便已經自發上前坐在了床榻邊,一把握住謝鏡淵冰涼的手,語氣擔憂:「將軍病情如何了?」
他指尖不著痕跡落在對方手腕間,切住了對方的右手寸脈。同時眼眸一掃,發現謝鏡淵指甲根部透著一股不正常的青色。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謝鏡淵罕見愣了一下。他感覺自己指尖傳來輕微灼燙感,短暫恍惚一瞬,陡然意識到自己的體溫已經很久不曾正常過。
「……」
謝鏡淵皺眉,想抽出手,對方卻握得很緊。
楚熹年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那雙手連薄繭都不曾有,與他握慣長劍的粗糙掌心形成鮮明對比。
謝鏡淵不由得想起了他母親從前極鍾愛的一盞細頸白玉瓷瓶,剔透晶瑩,美不勝收。他幼時覺得好看,偷偷把玩過一次,卻不知珍寶需護,失手弄碎了。
楚熹年見謝鏡淵不答話,又問了一遍:「將軍無礙吧?」
離得近了,他的眉眼愈發攝人心神,黑白純粹如水墨畫般。比女子多了三分英氣,比冷硬漢子少了三分粗野,一切都恰到好處。
謝鏡淵聞言回神,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聲音因為劇烈咳嗽,沙啞破碎,狹長暗沉的眼睨著他:「你住隔壁院子。」
一句話,言簡意賅。
楚熹年又重新握住了他的左手,仿佛聽不懂似的:「將軍是怕過了病氣給我嗎,其實無礙,我睡外間的榻上便可。」
左手對應人體的心、肝、腎;右手對應人體的肺、脾,命門。楚熹年緊握謝鏡淵的手,不著痕跡探測著他的脈象,發現對方五臟皆虛。
楚熹年這種人最難處置。
他若驕橫混帳,謝鏡淵無視便是,低語關切,反倒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打,自然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但凡輕舉妄動,消息傳到皇帝耳朵里,梅貴妃便會吹枕頭風,說謝鏡淵不滿意這門婚事,內心對皇帝有所不滿。
至於楚熹年逃婚……他本就是混帳無賴子,做什麼都不奇怪,皇帝都懶得和他計較。
謝鏡淵隱隱感到一陣棘手,因為面前這個人:「不必。」
他故意在楚熹年踏入將軍府的時候,命人抬了一具屍體出去。本以為對方會嚇得魂飛魄散,躲回曲陽侯府再不出來,但沒想到楚熹年不僅不避,反而還貼了上來。
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謝鏡淵無意識摸了摸自己右邊臉上的銀色面具,冰冷沁涼,藏著世間最醜陋的傷痕。他微微勾唇,笑得詭異,忽然改了口:「……不過你若真想與我住一起,那便搬過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雲雀:qaq一個都打不過,就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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