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佛心。
據說他一出生就被龍象寺帶走,拋棄原本的名字,而代之以「佛心」之名。從此,這既是他的名,也是他的法號。
龍象寺這一代的佛修皆為「淨」字輩,唯獨一個沈佛心不受戒、不排輩。他是龍象寺那位人稱「地上如來」的主持之徒,修行數十年以來,大半時間都在行走天下、化解眾生苦難。
——是謂「龍象寺行走」。
還有傳言說他是佛子轉世,貫通佛法、法力無邊,所以才能力壓神遊同儕,穩坐第一。
這樣一個人,此刻卻出現在平京地底,更被鎖鏈捆綁得嚴嚴實實。
「你來了。」
沈佛心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驚訝、疑惑、喜悅……什麼都沒有。
只有無邊的清寂、冷然。
連他眉心閃爍的佛修金光,與其說「悲憫」,不如說是看透萬物本質後的無波無瀾更恰當。
這位《點星榜》神遊第一人又被稱為「鬼面佛修」,是因為他當年在西北關外度化十萬厲鬼時,生受厲鬼啃噬,被毀去了容貌。但他從來不遮不掩,坦然面對眾人目光。
他和王離竟然有些像。
但王離更像不通人情的頑石,而沈佛心更像透明而無邊無際的天空,一眼看去什麼都一目了然,再仔細看卻又什麼都看不明白。
謝蘊昭看了看他身周的透明鎖鏈。
「需要我把你放出來嗎?」
她走到佛修身前,蹲下來仔細瞅了瞅鎖鏈。
這鎖鏈本質上是一種禁制;它們和平京大陣勾連,將沈佛心當作能量源頭,從他體內抽取靈力以維護大陣的運行。
如果不懂禁制手法就貿然觸動,不說是否能破開鎖鏈,卻是必然會引起大陣的反彈。萬一引來謝九就麻煩了。
謝蘊昭剛生出這個念頭,就聽見佛修淡然的聲音:
「你破不開這禁制。」沈佛心斂眉低目,疤痕縱橫的臉上,只有一雙清潤的鳳目完好無損。
謝蘊昭點點頭,也不多矯情,直奔主題:「我來是想問……」
「蝴蝶玉簡。」沈佛心緩緩捻動佛珠,「謝施主,恭候已久。」
謝蘊昭看著他:「恭候?」
「我被大陣所縛,大陣卻也為我所用。謝施主在城中所為,我亦有所察覺。」
沈佛心的身上有一點淡淡的檀香。據說佛法精深到了一定程度,佛修身周就會化出蓮香或檀香,讓人不知不覺就平心靜氣,胸中塵垢盡去、如洗一新。
若換個人,也許會很喜歡這種心曠神怡之感。然而謝蘊昭卻不大喜歡被別人影響的感覺,因而她稍稍退去一點,才說:「不愧是神遊第一的沈佛心——這種彩虹屁先省略了,畢竟我同門被你連累至死,我現在心裡不痛快得很,沒法對你太好聲好氣。」
「沈大師,請問蝴蝶玉簡在哪兒?」
沈佛心捻動佛珠的手,停下了。
他半闔的雙目睜開,眼神便更顯清亮,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而他此刻正凝視著謝蘊昭,以一種過分仔細的、專注的審視看著她,像久聞其名終見其人的恍然,又似隔世重逢的些許感嘆。
他說:「謝施主與我有緣。」
謝蘊昭:「……什麼?」
「謝施主與我有緣。」沈佛心說,「謝施主若能放下紅塵,隨我修行,必能得證果位。」
「……我只想知道蝴蝶玉簡在哪兒,謝謝。」謝蘊昭保持微笑,「我和道門更有緣,跟沈大師不是很有緣。」
沈佛心認真說:「謝施主若不離紅塵,必有劫難不斷。」
「首先我不想剃光頭,其次……沒有了,就這一個理由就足夠阻止我修佛了。」謝蘊昭耐心解釋。她不耐心也沒法,這位佛修似乎是個執著的性子,不得到個堅定的回答,就不會回答蝴蝶玉簡的問題。
果然,沈佛心又道:「上古有龍女,八歲成佛,以女子之身侍奉如來……」
「反正我拒絕。」謝蘊昭斬釘截鐵。
被堅定拒絕的沈佛心微微嘆了口氣:「甚憾。」
卻又淡淡說:「若謝施主今後念頭通達,我願隨時為謝施主引路正法。」
「好的好的,那到時候就拜託你了,謝謝啊。」謝蘊昭一本正經、連連點頭,活像真有一天她會想不開剃了頭髮去當尼姑。
「蝴蝶玉簡究竟在哪兒?」
沈佛心沉默一會兒,似乎在整理頭緒。他手中那串晶瑩剔透、不同尋常的佛珠,又一次被他緩慢地捻動起來;一粒粒佛珠相互碰撞,泛出漣漪般的些許佛光,又很快被大陣的鎖鏈抽走。
他身前放著的五色琉璃燈也被鎖鏈縛住,儘管微弱,卻有不滅靈光。
「蝴蝶玉簡被我封印在平京城中。」
終於,佛修再次開口。他眼帘再度垂下,掩去其中思緒,唯有周身莊嚴宏大的佛光輪轉不止,將冰藍的地下照得通透光明。
「我本欲揭發世家罪行,卻連累沉香閣諸人送了性命,自己更被平京大陣反制,用來作為大陣運行的養料。」
談起別人的犧牲,沈佛心誦了一聲佛號,沒有更多的情緒;談起自己的失敗,他口氣也依舊淡然。他整個人就像被雕琢出來的一尊佛像,不悲不喜地端坐此地,供人參拜,卻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情緒。
謝蘊昭試圖從他聲音里分辨出一絲愧疚,但她失敗了。
就像她一開始沒有看穿郭衍的謊言一樣。
在修仙界裡,她畢竟還是一個活得不久的雛鳥,無法理解這些大能修士的淡然自若、高深莫測。
她也不大想理解。所以她保持了沉默,安靜地傾聽沈佛心的話語。
沈佛心說:「我被謝家的人封印在此。為了留存他們的罪證,我下了一個特殊的因果禁制:如果擊破禁制、取出蝴蝶玉簡,就會同時打破對我的封印。故而,他們即便找到了蝴蝶玉簡所在,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是說,如果他們取出了蝴蝶玉簡,你也會脫困?」謝蘊昭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被謝家人封印在這裡的,蝴蝶玉簡卻是你封印的,這是兩件事,怎麼能聯繫到一起?」
「萬事萬物,皆有因果。看似沒有聯繫,實則聯繫處處都在;看似有聯繫,實則那聯繫只是虛假的表象。」沈佛心的聲音緩慢平和,令人響起寺廟檀香中飄蕩的誦經聲。
他誦了一聲佛號,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謝施主,你有慧根。放下過往,即可立地成佛。」
謝蘊昭:……
「……實不相瞞我覺得你這麼一說,我應該是什麼都聽不懂的修佛蠢材。好吧我知道了,這就是龍象寺的精妙佛法。」謝蘊昭有點頭疼——怎麼修佛的人原來這麼牛心左性?大哥,我們說正事好不好。
沈佛心大約看出了她的想法,便微微點頭,說:「故而,謝施主若能取出蝴蝶玉簡,我也可以脫困。我在大陣中蹉跎多月,已參透了幾分大陣的原理。待封印一破,我就能再不受大陣約束。屆時我與謝施主、郭真人聯手,必能叫諸惡之首伏法。」
「好。」謝蘊昭沉思片刻,點頭應下,「我該怎麼做?」
「要破除蝴蝶玉簡的禁制,首先需要封印我的人的一滴心頭血。」
「誰?謝九?」謝蘊昭想了想,「他修為遠在我之上,我恐怕打不過他。」
「不是他,是一名凡人。」沈佛心道,「單一個謝九,不足以將我封印於此。」
「凡人?這怎麼可能……」
「並非普通的凡人,而是掌握了因果願力的凡人。他身上應當流淌著傳自上古大妖的血脈;這一絲血脈原本已經變得極其微弱,卻在他這一代重新顯露威力,賦予了他與我的因果禁制類似的天賦神通。」
「原來如此。世界之大,果然無奇不有。」謝蘊昭沉吟道,「那人是誰?」
「謝十一郎,謝懷。」
「……謝懷?」
謝蘊昭猛地抬起頭,正望進沈佛心沉靜的雙目。
沈佛心滿面傷疤、形如羅剎。但除此之外,人們仍能隱約看出他眉眼起伏似山巒秀麗,長眉鳳眼如川河迤邐。當他一粒粒捻動佛珠、娓娓說法時,容貌就漸漸變得不再重要。
他坐在那裡,就是一道圓滿佛光。
謝蘊昭不喜歡被人影響。但這一個瞬間,她仍然從佛修的目光中得到了安撫,心中的漣漪平息下去。
謝懷——這個名字,就是當初她被威脅去平京時,來人報上的主家姓名。
她在平京中多有打聽,然而謝九人人知道,謝十一卻寂寂無名。她幾乎懷疑自己是聽錯了或者記差了,直到現在沈佛心說出了這個名字。
她的直覺讓她喉頭髮緊。
「謝懷……」
她聽見自己微微干啞的嗓音。她一路追尋,兜兜轉轉遇到了許許多多的試煉和挑戰,還有修仙以來好似越來越多的迷霧……
但是她從沒有忘記,自己最初是為何而修仙。
她努力追尋了這麼久,現在終於找到一點更明確的線索了嗎?
「謝懷的因果願力,是什麼樣的神通?」謝蘊昭輕輕問。
沈佛心沒有追問她的異樣。他的目光澄澈寧靜,似是瞭然,又似是久見世間悲喜後的漠然。
「謝懷可以憑藉言語的力量,安排他人的命運『結果』。這項神通應當有相當數量的限制條件,他不能隨心所欲地運用。但是,如果讓他用出來,他所安排的『結果』幾乎必然會發生。」
沈佛心若有所思:「不過,他此前似乎遭受了因果願力的反噬,因而在封印我時留下了漏洞,我才有從容布置的空間。」
安排命運,前段時間的反噬,謝家人……
一個猜測,呼之欲出。
真相似乎距離她前所未有地近,只蒙了一層薄薄的紗。她只需要最後再努力伸出手,輕輕一拽……一切就會真相大白。
到了這個關頭,謝蘊昭反而徹底冷靜下來。
「我明白了,我會想辦法破開蝴蝶玉簡的禁制。」她站起身,「還請大師告訴我蝴蝶玉簡的方位所在。」
沈佛心睜開眼。他眼底有佛門印記光華流轉。
「十天後,滿月將與大火相合。屆時……」
……
謝蘊昭重新回到平京地面時,星光正閃爍,月色也朦朧。
她原本想直接回蒼梧書院,但不知怎地心頭靈覺一動,讓她臨時起意,決定回小院看看。
星空下,萬物靜默如謎。
謝蘊昭不走門,而是熟門熟路地翻牆。
院子東邊新擺了一張案幾。
她出門之前還沒有這東西。
謝蘊昭一眼看去,就發現了案几上擺著的道君像:大袖飄飄、手拿拂塵,和她在北斗仙宗時見到的道君像差不多。
她立刻皺起了眉。
今年初,道君像曾在北斗仙門引起了一場風波。有弟子被白蓮會蠱惑,盜取天一珠、盛放在道君像中,想許願別人身亡,自己卻被白蓮會的邪法吸取了願力和生命。
那一尊融合了血肉、願力和天一珠的道君像,被磨成齏粉,做成了許多尊不同的道君像,散布在弟子之間,又引起了一場風波。
那些道君像的古怪之處在於,除非是在「實現願望」時被當場抓住,否則就連歸真境的修士都很難發現它們的異樣。
願力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管是什麼,都不像好東西。謝蘊昭一錘定音。
所以,這尊怪模怪樣的道君像也不像好東西。
謝蘊昭當機立斷,衝過去,抱起道君像就想燒了。但她轉念一想:看這案几上貢品、香爐齊全,趙冰嬋他們一定很信仰這玩意兒。貿然出手,說不定會讓他們覺得自家要倒霉了,從而心中不安。
這要怎麼辦?
謝蘊昭沉思幾秒:好辦。
不讓道君像消失不就好了。比如……換一個!
謝蘊昭在乾坤袋裡翻找了一會兒,翻出一截木頭,再找出一把小刀。她將道君像放在一旁,對著道君的模樣,自己飛快雕刻起來。
「唔,這個人長得太猥瑣了,一看就是個壞人,不如我來美化一下……」
左雕雕,右刻刻。
這裡調整一下,那裡更改一下。
「……很好,完成了!」
謝蘊昭將新的雕像放回原本的位置,叉腰欣賞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雖然區別很大,但變得如此英俊美麗,他們一定也會十分欣慰。這才叫道君顯靈嘛。」
自戀完畢,謝蘊昭收拾好現場,再爬過圍牆,瀟灑地走人了。
星月之下,「英俊美麗」的新雕像獨自佇立,無言面向寧靜的小院。
屋中,有人翻了個身,再次閉上雙眼。
……
第二天,小丫鬟冬槿揉著眼,出門打水。
她想先去昨天請回來的道君像那裡拜拜。
「道君安好,請保佑我家女郎……」
小丫鬟雙手合十,低頭碎碎念,忽然覺得不大對。
有哪裡不對。非常不對。
她抬起頭,仔細看了看案几上的道君像。
大袖飄飄、手拿拂塵,神態悲憫出塵,只除了……
道君的腦袋,變成了一個狗頭。
仔細看看,和許雲留家的減減長得還很像。
狗頭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面帶微笑、眼神悲憫。
仿佛下一秒就會沖冬槿「嗷嗚」一聲出來。
——嗷嗚!
減減已經沖了過來,拼命衝著案几上的狗頭道君嚎叫。
鴨子坐在狗的背上,嚴肅觀察狗頭道君,四白眼露出了人性化的若有所思。
冬槿的嘴越長越大。
「女郎,女郎,不好啦!我們家的道君變成狗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