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自在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平京城外?
謝蘊昭沒有鬆開劍柄,反而更握緊了一些。她沒有忘記荀自在身上的反常,而這個時間點他會出現在這裡,由不得她保持多一些的警惕。
荀自在顯然看出來了。
而他的反應……
他坐直身體,將書扣在桌上,取了一支筆,耷拉的眼皮依舊顯得萎靡不振。
「不算卦的話,測字要不要?比算卦便宜很多。」他有氣無力道,「今日開張第一單,九折欲購從速……」
「荀師兄為何在此?」謝蘊昭打斷他。
「荀、師、兄、為、何、在、此……謝師妹,你到底要測哪一個字啊?」
荀自在懶洋洋地看過來。
「開個玩笑罷了。瞧你緊繃得快斷了,便讓你放鬆一下。否則要是繃斷了,那衛某人定然吵鬧不休。」
下弦月已經高掛空中,斜里灑下清潤的銀輝。水一樣的月光令荀師兄的白衣越發洒然出塵,衣袖上的水墨白鷺直似要鳧水而出。
謝蘊昭離開宗門還不到兩個月,此時再見同門,卻有淡淡的隔世之感。這微妙的疏離感或許源自她內心對荀自在的戒備,或許源自修仙者那一塵不染、清淨無暇的姿態——和平京城中的紅塵市井如此不同。後者就像一張五顏六色混雜在一起的畫布,單獨看著不覺得,一旦和雪白乾淨的澄心紙放在一起,立刻就生出了強烈的對比。
仙凡之差,竟至於此——她不禁這麼想。
謝蘊昭初入北斗時曾有過類似的感嘆,但辰極島光陰閒適,她不知不覺就淡忘了那一縷感嘆。
現在她乍然找回了最初的念頭,並忽然想到:如果她只在平京住了一個多月,就會感慨於仙凡遙遠的差距,那假如在平京里住幾十年呢?
「謝師妹?」
荀自在依舊提著筆,半闔的雙眼無精打采。
謝蘊昭忽然來了興趣,說:「那就測一個『衍』字。」
「嗯,衍……」荀自在似模似樣地將這個字寫在紙上,端詳片刻,「衍,水朝宗於海貌也。水流入海,一在積少成多,寓意有志同道合者相互呼應,眾志可成城;二在東流入海不復回,大勢所趨,勢不可擋。」
他放下筆,將那張寫滿行楷的紙張遞給她。
「謝師妹,你寫了一個了不得的字啊。」
謝蘊昭默然片刻,接過來又看了一遍,並折好收起來。
「卻是不知道荀師兄還擅長此道。」
「我會的東西可多了。你要是看上百年的書,便會覺得天下之事盡收眼中,甚至產生出狂妄的指點江山、改換天地的念頭……不過,也就想想,懶得做下去。」
荀自在搖頭晃腦。現在他看上去,又比平京城裡最迂腐的文人更加迂腐了。
謝蘊昭無奈,說:「現在荀師兄可以說明,你為何在此了麼?」
「哦,我還沒說?」荀自在拍拍腦門,恍然大悟,「我奉了掌門之命,來平京城打點一二,而之後的洛園花會做些準備。」
「打點一二?」謝蘊昭心懷疑慮,「那荀師兄為何不進城?」
荀自在一攤手:「平京城禁止外來修士進入啊……說什麼某某有權有勢的人下令,說要等到七月初才能進去。」
謝蘊昭挑眉:「他們這麼說,荀師兄就不進去了?」
「對啊。」荀自在毫無負擔地回答。
「……那荀師兄如何向師門交待?」謝蘊昭眉毛挑得更高,「即便荀師兄果真進不去,不也該回師門稟報?」
「我報了啊,飛書傳信,說因平京大陣嚴密,我的任務難以完成,故而只能曲線救國,在城外專心閱覽典籍,廢寢忘食研究偷偷進城的方法以至於……好吧。」
荀自在被謝師妹犀利的目光刺得面露尷尬。他仰面一躺,重新癱回去,唉聲嘆氣:「進不去就是進不去,總不能硬闖……名義上,我們和這凡人的王朝世家還是盟友呢。但就這麼回去,又要天天被人煩來煩去,還不如躲在外面安靜看書。」
「安靜看書?」謝蘊昭看了看他面前算卦的小攤。
「順便給人算算卦、測測字。這叫紅塵遊歷,是可以正大光明不回師門的絕妙理由……」
荀自在聲音越來越小,並悄悄摸著拿起書,把自己的臉蓋住,不去看謝師妹想殺人的表情。
謝蘊昭一邊磨牙,一邊發了一道飛書傳信。
飛書傳信是修士常用的遠途通信手段,各個門派都有自己的通訊玉簡,相當於加密信號接發端。謝蘊昭出城後,就將平京城中發生的事飛書傳信回了師門,包括郭衍的遭遇、世家的異動、她自己的猜測。現在她則是又遇見將荀自在的事寫了進去,傳回師門作為報備。
飛書傳信需要使用神識。她此前一直在城中,不敢輕舉妄動。現在平京封閉起來,卻正好方便她把情報傳回去。
她給師父傳了一份,給執雨傳了一份,想了想又給師兄傳了一份。
這樣一來,她心中才略鬆了一口氣。不論平京想做什麼,只要師門知道他們的異動,必然會有相應的對策。
荀自在躺在椅子上,眯著眼睛觀察她做完這一切。
他懶懶說:「雖然不清楚謝師妹在城中遭遇了什麼,但約莫是不大愉快的經歷……誰敢這麼欺負我們北斗的小師妹?來,我幫你教訓他。」
謝蘊昭鄙夷:「荀師兄連平京城都不敢進去,還幫我教訓?」
「唔……」荀自在認認真真想了想,愉快地點頭,「你說得對,那這個重要的任務還是交給衛師弟好了。」
謝蘊昭:……
「荀師兄,你其實不叫荀自在,而是叫荀自從心,對吧?」
「人——貴有自知之明。修士也同樣如此……」
一陣輕盈的步伐奔跑過來。
「荀師叔,你要的刻了松林的墨錠我找到了……謝師叔!」
謝蘊昭眉心一跳:「小川?!」
「哇,真的是謝師叔!」
一團影子撲過來,撞進謝蘊昭懷裡。瘦小的姑娘緊緊抱著她的腰,抬頭時露出滿臉傻裡傻氣的笑。
小姑娘梳著雙丫髻,穿著樸素的青色長裙,打扮得和凡人的小丫鬟差不多。她手裡還捏著一塊墨錠,黃色的、有著獸類豎瞳的眼睛被法術變成了深棕色。
謝蘊昭面色微變,一把將小川拽到身後:「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跟荀師叔一起完成任務。」佘小川從她背後鑽出來,傻乎乎地說,「可是平京不讓我們進去,荀師叔說乾脆趁機遊歷紅塵,還教我給人卜卦算命呢……」
荀自在扯下臉上的書,看著謝蘊昭警惕的模樣,眉眼耷拉得更厲害:「謝師妹,我又不是拐騙小娘子的壞蛋。小川跟我出來,我師父知道,掌門知道,你師父也知道,柯師弟更一清二楚……如果我想做什麼壞事,大約會被長輩、同門一併剁了。」
佘小川撓頭:「這和柯師叔又有什麼關係?」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謝蘊昭今夜是氣著了,沒好氣地一拍她腦袋,「讓你一個人跑出來!」
佘小川捂頭,有點小委屈:「我不是一個人,是跟荀師叔一起出來的嘛。」
謝蘊昭皺眉。雖說她大致有信心,荀自在不會傷害小川,但近來多風雨,她現在不由產生了一種小孩兒所託非人的憂心忡忡感。
荀自在撩了撩眼皮,再度坐直身體,伸出右手,掐了個手勢。
「我荀自在以道心立誓,有生之年絕不傷害佘小川一分一毫。誰想傷害她,我拼了這條命也會阻止。」他說得異常隨便,眼神卻也異常認真,「謝師妹,這樣你可信了?」
謝蘊昭怔了怔。
佘小川也怔了怔。
小姑娘迷惑不解:「怎麼了,說得這麼嚴重……我們不就是出來走一趟麼?荀師叔?謝師叔?」
她抽了抽鼻尖,這才遲鈍地問:「謝師叔,你身上怎麼有血腥味……你遇到什麼危險了?」
她立刻擔心起來。
卻並未得到語言上的回應。
謝蘊昭只是又一次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頭頂,沉默半晌,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說:「荀師兄,我並不清楚你的真實打算。但如果你真為了她好,你還是說明真相吧。」
荀自在笑了笑:「知道得越多也就越痛苦。謝師妹,我的事我自有打算,倒是你……平京大陣已封,你要如何回城?」
「這個麼……」
「若你沒有別的打算,可以去沉璧江里一探。」荀自在指了指西方。
平京北面有一座珉山,沉璧江便從山上流下,蜿蜒向西南流去,將恢弘的平京城半包在江流懷中。
平京城中雖無河流,卻有湖泊和井水;地下水系相連,直通城外的沉璧江。
謝蘊昭盯著荀自在:「荀師兄果真很熟悉平京。」
「書讀得多,文化就比較多。年輕人,就算修仙也還是要多讀書。」荀自在安然自若。
佘小川站在兩人之間,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不服氣地嘀咕:「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嘛。」
謝蘊昭再拍拍她的頭。她對荀自在說:「最近我可能會在城裡動手。若屆時師門援助未到,還望荀師兄真念著同門之情,助我一臂之力。」
「敢不效死?」荀自在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但到時候,說不定不用我出手。」
「什麼?」
荀自在微微地笑起來。這是一個和他懶洋洋的氣質十分接近的微笑,卻又多了一絲神秘的、若有所思的含義;那細微的提示藏在他沒精打采的眼神之中,仿佛一個無言的凝視。
「今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謝師妹難道沒有感覺?」
他捲起書,指了指天空:「瞧,天就快亮了。」
話音未完,人類聚居的地方就傳來第一聲打鳴;早起的小販已經開始窸窸窣窣地收拾瓜果、蔬菜、熱騰騰的早餐。
天際隱約發白。
晨光來得如此之早,宛若盛夏。
謝蘊昭凝望著天際的微光,心中忽然有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怦然跳動、迅速膨脹。
……怎麼可能?
清爽的晨光中,佘小川捧起手中的墨錠:「是啊,已經清晨了,所以荀師叔才開始擺攤算命了,不是麼?」
*
嘩啦——
謝蘊昭才堪堪從水面冒頭,迎面一個什麼東西就砸了過來——小小的,還連著一道銀色的、反光的細線。
她側身避開,就聽那小東西砸出一點水花。
「偏了。」
岸上傳來一道淡漠的、毫無起伏的聲音,但若仔細聽去,其中似乎有一點遺憾。
謝蘊昭浮在水裡,看見岸邊端坐著手執釣竿的青年。他散著烏黑長髮,身穿霧灰道袍,端正地坐在一塊岩石上,直直「看」向她的方向。
晨光熹微,世界尚未褪去黑暗,四周似乎都漂浮著朦朧幽藍的霧氣。晴雪苑裡的學子尚未起床,四下寂靜無聲。
鏡湖水面被劃出兩道迤邐白浪,又擴散為一圈圈的漣漪。
謝蘊昭游過去,沒好氣道:「偏什麼偏哩,你大清早在這兒釣什麼魚哩?」
王離嚴肅回答:「不是釣魚,是釣狐狸。」
「狐狸什麼狐狸哩……」謝蘊昭因為自己的土味口癖而沉默片刻,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說我哩?」
王離面無表情:「詭計多端、狡猾機變,還一口一個『哩』,不是狐狸還能是什麼?」
謝蘊昭呵呵一笑:「這話說你自己還差不多,王離哩。」
這次輪到王離沉默片刻。顯然他忘記了,自己名字里也有個同音字。
所以他選擇轉移話題:「快上來。」
謝蘊昭已經爬了起來,並用靈力將身上的水汽迅速烘乾。她左右看看無人,貓著腰就想溜回院子裡,但再一回頭……
盲眼青年慢條斯理地收好釣竿、放在一片,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地伸出雙手。
謝蘊昭:……
「狐狸,背我。」王離冷冷地說,「不然我就喊人了。」
謝蘊昭嘴角一抽:「累贅,你……」自己回去!
王離面無表情,直挺挺地伸著手。
謝蘊昭看了看鏡湖湖水,再看看朦朧的天色,想想這人不知道在湖邊等了多久。
她暗中嘆氣,無奈走過去:「上來吧。」
謝蘊昭背著王離,輕巧地避開一兩個早起的學子,輕巧地翻過院牆。她先翻進王離的院子裡,那時院中那棵高大的梨樹正在風中輕搖枝葉,發出唰啦啦的低響。
她將青年放在梨樹下。
「好的那麼梨樹閣下,您的人形包裹已簽收,特殊商品概不退換,敬請諒解。」謝蘊昭揮揮手,「回見,累贅。」
然而,青年忽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擺。
「許雲留,」他說,「你殺了王留。」
他的語氣冷靜依舊,不帶任何感情傾向。
院中的氣氛……忽然凝滯了。
謝蘊昭微微眯眼。
「是的哩。」她抱起手臂,「你有什麼意見?」
王離定定面對著她。
慢慢地,他的唇邊……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
「殺得好。」
他放開手,淡淡說道。
謝蘊昭轉過身,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他片刻。
「王離,」她慢慢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起初她以為這真是一名普通的世家旁支子弟,接著她以為他是個很有正義感、也很聰明的世家子。再接著,她發現他對修仙界的事情並不陌生,比如引魂香。
現在,他還知道她會從鏡湖回來,一直等在那裡。
如果不是沈越說他每年都會見到王離,她都要懷疑他是謝九了——看這神秘卻又對一切瞭然於心的做派。
王離似乎皺了皺眉。
「我想做的事?我沒有自己想做的事。」他在「想」字上加重了一些語氣,「不過最近……我大致有了些想法。」
「願聞其詳。」
王離又皺著眉考慮了一會兒,才說:「我想……我想,找一件東西。」
他似乎對「我想」這個短語感到驚奇,不由重複了一遍。
謝蘊昭沒注意這個細節,只問:「找什麼?」
「找到後我可以考慮告訴你。」王離不假思索地說。
「神神秘秘……」
王離唇邊再度出現了那點小小的弧度。不同於剛才的細微讚賞,這一次這是個單純的淺笑。
他幾近自言自語:「其實我以前也在找那件東西,但不是我想找……現在,我決定是我想找了。」
謝蘊昭努力思考了半天,最後悻悻道:「你不能說得更通俗易懂一些?」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王離微微揚起下巴,「許雲留,回去,今天必然有搜查,不得叫人發現異狀。」
「是哩……」
謝蘊昭走了幾步,又猛一回頭:「不然你還是直接告訴我你找什麼?說不定我能幫忙……」
王離說:「不。」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牆頭,青年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有些迷惑地按了按心口。
「我想找什麼?」他輕聲自問。
並在心裡回答:
——願力珠。
就是那顆由龍女的淚水化出的、世上第一顆願力珠。
也是在無數載光陰中淹沒不聞,現在終於又隨著謝長樂的誕生而重現於世的——
——願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