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在墜落。
在地底墜落。
這實在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但這發生了。
假如一個人想在雨夜的平京城中躲過嚴密的搜捕,又不想連累其他人,那鑽進地底無疑是個好方法。
肩上被天陽劍刺出的傷口已經敷了一層無味的藥粉,止住了鮮血,也隔離了血腥味;龜息丹已然在她的經絡中化開,悄然收束了她作為修士的氣息。
乃至作為活人的氣息。
但這也僅僅是讓追擊的人少了大半而已。
地下世界一片漆黑。
緊繃的靈覺敏銳到了極致,連地上風雨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謝蘊昭仰頭「看」著上方,屏息凝神……
——轟!
這不是雷霆,而是劍光!
天陽劍的光輝暴漲如怒,一劍刺下,險險從她耳邊拂過!
遠遠有人喊:在這裡——賊人在這裡!
謝蘊昭不假思索,即刻遁去。土壤為她開道;地下世界裡到處都是微小的生物、發達的根系,甚至有不知道多少年前埋下的罪惡或無辜的屍骸。
天陽劍的光芒追在她身後,如影隨形。
她憑藉強大的記憶力和靈覺感知,辨認方位,一一分辨著:
已經出了王家嫡系六房的範圍……
往南是謝家,不如往西,看能否出城……
——諸行有常,萬法無疆!
忽然之間,一道暴喝降下!隨之而來的是大地震顫。
謝蘊昭眼前出現了一絲電光,轉眼便是萬千電光;無窮雷電將整個地下世界都變成了讓人戰慄的戰場。
她嗅到了自己頭髮被燒焦的味道。電光在她眼前「噼啪」作響,直像擇人慾噬的毒蛇,下一刻就要直直戳穿她的眼球和整個頭顱。
而謝蘊昭……只是眯了眯眼。
來的是無我境的修士。不知道是平京城裡哪家的修士,也趕來助陣。
不愧是「仙城」。
謝蘊昭手腕一翻,握住武器;在雷霆匯聚即將吞沒她的一剎那,她整個人仿佛出鞘的利刃,猛然沖了出去——
——「賊人在此!」
比前半夜更猛烈的雨水陡然澆在她身上。天空中的黑雲更加濃厚,閃電照徹雲霄。
沒有一刻遲疑,甚至沒有看清對方的臉,謝蘊昭已然橫起長劍,朗聲道:「天陽一式,百邪避退!」
明亮灼熱如烈日的光芒爆裂散開!
這一剎那,整個上西京都被照得宛若白晝,連中心的皇宮塔樓上鎮守的士兵,都被照亮了一雙朦朧的睡眼。
明亮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
追來的無我境修士本能地以袖掩面,驚疑不定:「天陽一式?王玄?!」
白光之中,又亮起了另一道白光。那是王玄。
「不是我!」年輕的將軍嘶吼道,眼中的怒火燃燒更甚,還有三分驚疑不定,「你為何能用我的劍法?!」
謝蘊昭哈哈一笑。她的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雨幕,迴蕩在每一個人耳邊:「自然是王玄將軍教我的!」
「血口噴人——!」王玄怒吼。
天陽劍出,劍氣如龍。
天陽劍對「天陽劍」,白光與白光碰撞,劍氣與劍氣交鋒!
然而……
王玄的天陽劍卻撲了個空。
謝蘊昭的劍尖早已刺向那不知名的無我修士——
「豎子爾敢!」
修士暴喝一聲,卻也面露輕蔑。他看出對面不過是個和光修士,必然不是他的對手。
他是無我境初階的玄修修士,以一支筆為道法根基。這支筆名為「奪魄筆」,只需憑空寫一個「死」字,便會發揮出恐怖的威力。
金絲木筆桿握在他手中,豐厚的狼毫憑空書寫:死……
——啪!
一道橫風被什麼東西掃了過來!
就像是平京城裡的人家夏夜裡打蚊子,抓起一把蒲扇,隨意地一揮,就是這樣一聲:啪。
但風雨當前,被拍出的自然不是蚊子。
而是修士堪堪寫就的「死」字。
那是他自己的本命法器寫出的符文,本該對準了敵人,現在卻被重重拍打到了他自己的臉上。
謝蘊昭手裡握著太阿劍。
但在她袖中,暗藏著的是五火七禽扇。
她離開宗門前,小川送她的羽蛇翎羽被系統「喚醒」,成為騰蛇金羽,並被五火七禽扇融合。
五火七禽扇每多融合一樣部件,就會多出一種法術。
騰蛇之羽的功能是複製他人的道法,還能反彈一部分敵人的招式。
剛才謝蘊昭就是複製了王玄的「天陽一式」,爭取到了敵人短暫的混亂。她的目標一直是這名無我修士,因為對方的修為最高,只要打掉他,就能打掉敵人的氣勢。
但連她自己都沒想到,騰蛇之羽一出手,竟然連威力可怖的即死法術都反彈了回去。
「你……呃呃……啊啊啊!!」
無我修士仰面倒在地上,雙手抓著自己的臉,瘋狂地擺動身體,痛苦不堪。
「啊啊啊啊……王玄——你竟說敵人是和光——冤死我啊啊啊啊——」
奪魄筆的威力著實不容小覷。不消片刻功夫,可憐的無我修士就死在了自己的攻擊之下。
這場交鋒不過剎那,轉眼竟然就隕落了一名第四境的修士!此事一出,四面暗中觀望、考慮出手撈個功勞的人們,一時全都啞然,打了退堂鼓。
雨夜忽然變得極為安靜,於是雨聲就變得更加氣勢磅礴。
謝蘊昭就站在這氣勢磅礴的夜雨中。
她看向王玄,對那驚呆了的將軍微微一笑:「不見兔子不撒鷹,想要功勞卻又愛惜性命。所以我才能堂皇地站在這裡。我就喜歡世家這一點。王將軍,想來你也很喜歡?」
否則,你在維護什麼?——王玄從她居高臨下的態度中讀懂了這一點。
一點莫名的羞憤在他心中燃燒,令他幾乎要開口辯解。
然而語言是無力的,唯一能用的就是他手裡的劍
……和權勢。
王玄冷冷道:「休要小瞧我!眾玄甲聽令——」
隨著一聲令下,四面八方忽然冒出幾十個鬼影般的人。他們一個個都身披玄甲,身上散發著修士的氣息。
每一個……竟然都是和光境。
密密麻麻的雨聲里,響起了密密麻麻的抽氣聲。那些暗中觀戰、想著謀取漁翁之利的人們忽然意識到,也許王玄這個野種背後的勢力,比他們想像的更深厚。
幾十個和光境?就是一些小的修仙門派,都沒有這樣的闊綽!
謝蘊昭不笑了。
她平靜地問:「這就是你們多年來用凡人的性命『製造』出來的修士?」
王玄面無表情,只一揮手:「拿下!」
沒有軍隊中常見的呼喝,沒有士氣振奮的應答。
只有鬼魅般飄忽的身影,舉起長刀、劈開風雨,直衝而來!
就算是謝蘊昭,先挨了天陽劍一劍,又耗費靈力用出五火七禽扇,現在還要面臨幾十個渾身煞氣的和光修士,她說不定也會真的隕落於此。
但這生死相關的剎那,她的唇角卻出現了一絲譏諷的微笑。
這不是一個該被注意到的表情,因為它太過微小,又隔了濃重的黑夜和悽厲的風雨。
可是,王玄心頭的靈覺卻還是猛然一跳。
——轟!
——轟轟……轟!!
這不是雷霆,就比雷霆更讓人震驚。
剎那之間,平京城中竟然到處爆發了火光和炸響!
被風雨淹沒的夜晚,現在被尖叫淹沒。無數人從睡夢中驚醒,聽到一聲聲的爆/炸聲,幾乎以為天要塌了。
朱雀大道的方向,傳來海浪般起伏的、急促的呼喊:「將軍——平京到處都起火了!有人埋了火藥,敵襲,敵襲!將軍——」
王玄身負鎮守平京的重任,此時渾身都重重一顫,心神恍惚一瞬。
而就在這恍惚的一瞬,前面那道人影已然再次消失。那道氣息朝西邊遠遁而去,更是囂張地劃出劍光,在城牆上砍了一劍。
竟然是逃出城了!
「混帳——爾敢!」王玄怒不可遏。他雖然出身不光彩,然而近十年來,他在平京中是人人敬畏的將軍,是謝九郎信重的心腹,能夠乘車出入皇城,佩刀走上皇帝所在的宮殿。
誰敢冒犯?
居移氣養移體,除了家中不知好歹的主母和弟弟,王玄早已習慣了被人高高捧起。
今夜卻被一個無名修士,一而再再而三地違逆。
「將軍……!」
朱雀大道跑來一個同樣年輕的將領。他渾身都濕透了,雨水幾乎將他淋得睜不開眼。
「將軍,還請速速下令搜查全城,護佑平京安寧!」年輕人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急切道。
王玄緊緊咬著牙,手指將天陽劍的劍柄捏得死緊。他的目光掃過敵人消失的位置,又盯向前來報信的年輕人。
年輕人叫王橫川,是他父親的庶長子,也是他血緣上的親弟弟。
「搜。」王玄深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吐出來。
他掏出一塊花紋複雜的銅牌,扔到王橫川懷中,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開啟大陣,封城!今夜到明日,禁止平京內外通行。即刻全面搜查城中居民,務必找出肆意妄為的敵人,還有……」
「……到了明日,重點搜查那些本該在城中,卻突然失蹤的人!」
……
王玄很快就會知道,平京城裡那些看似恐怖的火焰和炸響,實際只是一些虛有其表的煙花。
這些煙花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貴,而且是特別貴。因為它們是按靈石來計價的。
這些是修仙界裡常用的煙花,最大的特色是防水、環抱,燒一會兒自己會滅。
最大的缺點則是……不大好看。
不好看的地方在於,當它們燃放時,場景就像火/藥爆/炸一樣,實在沒有趣味。只有那些喜歡惡作劇的人才會在乾坤袋裡囤上一大堆。
因而,平京城裡不過是放了一場過分逼真的煙花,燒壞了幾個棚頂,炸壞了幾塊地磚。其餘的損失,也不過就是大家的心臟緊張得多跳了一會兒,說不得日後會少活幾息。
這是王玄很快就會知道,並讓他更加惱怒、引以為恥的事實。
而他不會知道的是,那些引燃了煙花、到處搗亂、「肆意妄為」的敵人……
不是敵人,而是敵鴨和敵狗。
一鴨一狗第一次執行任務,十分虔誠,也十分認真。它們甚至偷了一套別人舞獅的裝扮,由達達站在阿拉斯減頭上,頂著過分大的獅子頭;阿拉斯減充當舞獅的四條腿,並負責撒腿滿城跑。
下雨?那算什麼。對熊孩子來說,就是要在雷霆大雨的夜晚裡到處惡作劇,才叫刺激。
敵鴨和敵狗一看到上西京的白光,就自發行動起來,到處瘋狂地撒煙花。
所過之處,尖叫四起,可謂所向披靡。
後來還有目擊者主動為官府提供線索,絞盡腦汁地形容:「官爺,我真看見了!那就是一隻駝背的獅子,跑得特別快,肯定是什麼新型的妖獸……」
這些事,要等到明天才會發生。
而此刻,敵鴨和敵狗還在到處奔跑,瘋狂踩水,並和追捕他們的官兵鬥智鬥勇。
至於他們的人類好友……
謝蘊昭已經出了城。
她的狀況並不如表現的那麼好。
她在短時間內幾乎用光了所有靈力,只為製造出她是無我境的修士、殺人之後即刻遠遁的假象。她之所以強行出城,也是為了做得更像一些。
但如果王玄不算太笨,就一定會搜查平京城中誰離奇失蹤,說不定還會封城。所以她得儘快回去。
平京城中是瓢潑大雨,平京城外也是風雨淒迷。
不過,雲層中濃郁的水汽終究要被用光。雨勢已經開始收斂聲息,風也和緩不少。
謝蘊昭找了一處廢棄的草棚,席地而坐,往口中塞了一把蘊靈靈丹。
閉目調息的同時,她也小心地放出神識,去窺探平京城,只不敢觸碰城牆。
修士的神識是最敏銳也最準確的感知網絡。他們借用神識來探查世界、感知天道,也用來煉丹和操縱法器。
而平京城的大陣就像一張嚴密的、籠在所有人頭上的大網。一旦在城中外放神識,就會被擁有權限的修士捕捉和定位,輕易就能將她揪出來。
要知道,平京城裡是有神遊修士坐鎮的,比如謝九。
謝蘊昭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登記也能使用靈力,也不知道剛才鬧得那麼大,謝九卻還是沒有出現。
但她不敢托大。
她的神識久違地擴散出去,謹慎地打量著平京城。
這一打量,卻讓她皺起了眉:平京大陣的靈光改變了。她進城前曾觀察過,平京城的大陣雖然主要控制平京,卻隱隱有向外擴張的趨勢。
但現在,整個大陣卻完全閉鎖起來。
這隻說明一點——平京封城了。而且不僅僅是關上城門,更是用陣法切斷了修士偷渡的可能。
「這可有點麻煩了。」謝蘊昭喃喃道。
「有麻煩的話,就來算命吧。」
一道懶洋洋的、有氣無力的聲音。只聽聲音就讓人感覺,這個人其實什麼都不想做,只是被迫開口,所以才這麼不情不願、懶懶散散地說話。
謝蘊昭猛地握住劍柄,扭頭看去。
此時已是下半夜。
痛痛快快下了一場雨後,風雨也停得痛痛快快,乃至轉眼就雲破月初。
空氣里還漂浮著寒涼之意,又透潤得過分;空中的下弦月散發著朦朧清輝,並一點點變得更加清晰。
就在這風雨和月色交接的時刻,在一棵滴答著水珠的樹下,竟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人。
甚至,他還無聲無息地擺出了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面有筆墨紙硯,還靠著一面旗,寫:神機妙算,心誠則靈。
這攤主的主人則坐在躺椅上,毫無形象地癱著,一隻手枕在腦後,一隻手卷著一冊書,看得津津有味。
謝蘊昭揉揉眼,再揉揉眼。
「荀……荀師兄?」
荀自在終於稍稍移開一點目光,用一雙半眯的、心不在焉的眼睛,紆尊降貴地瞧了她一眼。
「哦,這不是謝師妹麼。」他懶洋洋得毫無波瀾,「既然是熟人,就給你打個九折吧。」
謝蘊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