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來水月秘境參加試煉的,無疑都是年輕一代的精英。
即便是萬獸門、百音門、妙玄觀這樣的小門派,也總會有幾個傑出的弟子。比如白朮。
精英都是聰明的。
逃命的時候也很聰明。
比如……為了避免被暴怒中的百目猞猁追上,他們有志一同,採取了之字形的走位:
一種精英弟子,忽而往左,忽而向右;有時衝進樹林,有時鑽進水裡。
這一幕看上去實在有點奇怪:百目猞猁又沒有翅膀,也只有一隻,為什麼它可以追著無數會飛的修仙者,而這些會飛的弟子們也不知道分頭跑?
因為百目猞猁具備一種天賦法術:集中狩獵。
百目猞猁可以張開身上的眼睛,每一隻眼睛都會發出微弱的光芒。這種光芒沒有殺傷力,卻會讓被百目猞猁鎖定的獵物彼此產生一種「粘性」,使得每一隻獵物都無法離開另一隻超過大概六尺的距離。
寶級中階的百目猞猁,一次性可以鎖定六個人。
現在被追擊的弟子一共五位,還差一人就滿員,令人欣慰。
以上信息來自萬獸門大師兄白朮的講解。
「……我們一點都不欣慰!!」
被「綁定」的其他四人里,有三個人都發出了怨氣衝天的抱怨。剩下一個安安靜靜的是劍修少女何燕微——她足踏飛劍,一言不發,悶頭沖在了最前面,真可謂徹底踐行劍修「一往無前」的信念。
白朮有些遺憾,嘆了口氣:「那可是寶級中階的百目猞猁……」
但這份感嘆並不影響他自己也逃得飛快。
——喵嗷!!
山貓窮追不捨,渾身的眼睛全都憤怒地瞪到了最大。它追了半天,仍舊神完氣足,沒有半點疲態。
「這樣下去不行,」莊夢蝶踩在筆洗型的飛行器上,耷拉著眼皮回望一眼,已然恢復了冷靜,「我們的靈力總會耗盡……寶級中階的靈獸,不是我們現在能夠抗衡的。」
莊夢蝶是天璇峰的真傳弟子,看上去就是個文秀柔弱的讀書人,飛得也是幾人之間最慢的。
「莊師兄有辦法?」謝蘊昭回頭問,手裡還不忘緊緊拽住舒道直的腰帶。
莊夢蝶有些肉痛,卻還是說:「我有一件法寶,名為『萬里河山圖』,可以收容和封印活物。」
這是他師父天璇真人賜下的法寶,同時也是一副絕妙的山水長卷,平時莊夢蝶都捨不得拿出來。
「原來萬里河山圖在莊師弟手上?」舒道直蒙著眼罩,但並不妨礙他大喜過望,「那勞煩莊師弟了!」
莊夢蝶點點頭,也不多話。山水長卷雖好,也得有命留著才能多多欣賞。
他雙手一展,右手中出現一隻狼毫墨筆,左手握住一軸沉沉畫卷。他轉身一抖,畫卷展開;壯美河山展現在半空,剎那竟有虛影投映在半空,發出薄薄金光,讓百目猞猁的動作生生停滯了一刻。
在猞猁停滯的剎那,莊夢蝶妙筆一點百目猞猁,嗤道:「收!」
金光大盛。這一刻,眾人分明聽見有流水潺潺、林海濤濤,不由與這天地壯麗共享曠達之意,胸中塊壘盡去一空。
而百目猞猁則被光芒包裹,再被這光一卷,便即刻被收入畫中。
白朮嘆道:「果然是上品法寶,北斗仙宗果然底蘊深厚!」
五人組總算能停下來,趕忙補充丹藥、吐納靈氣,恢復剛才消耗的海量靈氣。
謝蘊昭抱著懷裡的鴨子,鬆了口氣:「多虧有莊師兄……」
話音未落,卻看莊夢蝶面色鐵青。他咬著牙,迸出一句:「不行,這猞猁品階太高,我的靈力不夠困住他……!」
眾人齊齊一愣。
下一刻,不需要誰說話,四個人一同出手,十分默契地把手裡的靈丹塞到了莊夢蝶嘴裡!
「唔唔唔——!」莊夢蝶被四個巴掌拍到臉上,孱弱的小身板晃了晃,嘴裡卻被堵滿了靈丹,噎得他差點翻白眼。
「莊師弟你挺住!」
「莊道友,得罪了!」
「莊師兄,一劍可以破萬法,只要堅定意志你也能行!」
「莊師兄……我沒詞了,就讓我家鴨子給你唱首歌吧!」
鴨子:「嘎嘎嘎!」我唱得好聽嗎?
莊夢蝶艱難地吞下靈丹,好不容易把噎出來的白眼給噎了回來,就看見面前有四張滿含希望的面孔。
「怎麼樣?」
莊夢蝶對著這四個人,露出了一絲猙獰的、充滿怨念的微笑:「還是要出來了。」
在「還」這個字剛出口時,這四人就心領神會,轉頭就想自己跑路。可是他們快,百目猞猁脫困更快——
金光一起!
——喵嗷!!!
謝蘊昭面前滑過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提示:
[來自百目猞猁的【狂怒值】+100]
[來自百目猞猁的【狂怒值】+100]
[來自……]
無形的力量再度把這五個人捆在了一起!
莊夢蝶臉色大變!他剛才為了封住百目猞猁,靈力幾乎消耗一空,現在實在是沒法再逃了。
幸好,他想得到的別人也早就想到了。謝蘊昭情急之下,抓著舒道直的腰帶打了個結,自己抓著一頭,另一頭丟給莊夢蝶。
「莊師兄接住!」
莊夢蝶下意識抓住了這憑空拋來的淡藍色物體,再低頭一看——腰帶?
沒等他發揮讀書人的聰明腦瓜細細思索,手裡的腰帶就倏然繃直;一股巨力傳來,拖著他就往前衝去!
「啊啊啊啊——」
莊夢蝶雙手抓著腰帶,整個人在半空幾乎飄成了一個「一」字形,發出一陣慘叫。
謝蘊昭與何燕微並駕齊驅,抓著腰帶的手搭在肩上,正氣凜然:「不拋棄不放棄——舒師兄你忍一下!」
舒道直飛在中間,一把勁瘦好腰幾乎要被勒成纖纖小蠻腰,勒得他頭昏腦漲、臉色發白,腦中閃過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逸聞:聽說凡人女子為了追求細腰,會天天把自己給勒起來,原來竟然是這樣的感覺……凡人女子心性之堅毅,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五人組在水月秘境中一通狂飛。
巨大的山貓在他們身後一通狂追。
五人一獸,到處亂竄,自然就撞進了秘境其他地方。
……
有兩人正站在一頭死去的靈獸旁邊。
這靈獸是二人合力殺死的,自然也是二人共同的戰利品。
其中一人蹲在死屍身邊,用匕首割下靈獸的角。他盯著這珍貴的戰利品,眼中閃過一絲貪婪。
無色無味的液體從他指間滲透出來,塗抹在了靈獸角的表面。他笑了笑,這才轉頭將角遞給另一人,眼神純良。
「丁道友,這是說好給你的。」
那姓丁的是個七尺大漢,背負長劍,性格和面容一般粗獷。他毫無戒心地伸手去接,爽朗笑道:「劉道友是個痛快人……」
——前面的人讓讓!!
狂風起。
五個人影從樹林中鑽出來,披著一身枝葉,動作快若閃電,頃刻就消失在兩人眼前。
兩人只看見最後一人橫身飄飛在半空,好似一隻翩翩起舞的風箏。
他們都糊塗了。
劉道友那塗了毒1的角,也停在了他自己手裡。
「這是……」怎麼了?
——喵嗷嗷嗷嗷!
「隆隆」聲中,一道白中夾雜了無數黑點的巨大身影,踩著無辜的樹木草葉,狂奔向了剛才消失的五人組的方向。
橫衝直撞的野獸根本沒有留心這兩個人,更沒注意到掀起的狂風把劉道友吹了個倒仰。
還好巧不巧,讓那兩根塗了毒的靈獸角飛了出去,正好撞進了劉道友的嘴裡。
丁道友還摸著腦袋去看那遠去的滾滾煙塵,心向神往:「夠帶勁!這才是真正挑戰自我的秘境試煉!劉道友……劉道友?」
他回頭一看,只見劉道友躺在地上,竟然已經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丁道友納罕半天,喃喃道:「嚇得這麼厲害啊?」
……
有人仗著頭腦靈活,設計坑了其他參賽者。
這會兒,他正蹲在坑邊,搖著摺扇,得意地對坑裡的人笑:「兩位道友何必徒勞掙扎?任你們修為再高深,這沉金泥淖陷下去了,就再難上來。」
坑裡的是兩個姑娘,都穿著百音門的服飾,怒道:「無恥!」
設計者洋洋自得:「修仙一途,本就是強弱相爭,強者贏得一切,弱者失去所有……」
——閃開閃開閃開!
——剎車失靈啦!!
——嘎嘎嘎!!
——喵嗷!!
一陣颶風過境。
設計者一個倒栽蔥,栽在了前面的坑洞裡,整個腦袋都插在了泥淖中。
兩名女修雖然沒看清發生了什麼,卻在吃驚過後露出獰笑。
「……兩位師姐饒命!!」
……
五人組已經在秘境裡兜了大半圈。
有三個人都氣喘吁吁。剩下的兩個沒氣喘的,一個是被勒出一把細腰、呼吸困難的舒道直,一個是橫飄半空當人肉風箏、暈暈乎乎的莊夢蝶。
謝蘊昭嚼著靈丹,咬牙抓出五火七禽扇。
夜色在她背後展開,龍女的虛影握住羽扇,對著百目猞猁一揮……
就像前幾次一樣,百目猞猁被逼退片刻,以便其他幾人趁機吃一把丹藥、補充靈力。
但片刻後,百目猞猁就用怒吼擊破了星空幻影,重又發足狂奔。
「北斗功法雖然玄奇,但謝師妹一再出手,恐怕撐不了多久。」白朮的八字眉皺在一起,更是愁上加愁,「既然百目猞猁是被引獸香吸引出來的,其他物什想來也管用。我手中還有一塊『大夢香』,可以讓靈獸陷入沉睡。只是……這香須得有人在靈獸背後,以口訣配合,再能發揮作用。」
何燕微說:「我去!」
謝蘊昭無奈:「燕微,你忘了你也被綁定在這兒了?」
劍修少女蹙著眉,眼神不甘,發狠道:「大不了和它魚死網破!」說著竟真要轉身拼命。
白朮卻說:「何道友冷靜些。這隻百目猞猁氣息清正,應當早已擺脫五穀輪迴,以天地靈氣為生。若是被它捉住,雖然不會被吃,但很可能被它團著當球玩耍,何道友許是會更加惱怒……」
劍修都是一群寧折不彎的人,最討厭被人戲耍。
果然,何燕微露出猶豫之色。
「還是想辦法用大夢香……」
「何師妹!」
遙遙地,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喚。眾人眼睛一亮,循聲望去,果然見到斜前方山頂上,立著個俊秀可親的少年。
謝蘊昭:「冉師兄?」
白朮:「冉道友?」
正是劍宗的冉則嘉。此前謝蘊昭在丙號沙漠中坑過他一回,那時他還和另一個劍修蘇元禾在一起,現在他又單獨出現在這兒。
同時,他也是在逢月海灣對何燕微一見鍾情的那名少年劍修。
何燕微美目一亮,急急道:「冉師兄,還請助我等……」施展大夢香,讓百目猞猁陷入沉睡。
謝蘊昭已經再次展開星圖,對著猞猁扇扇子,讓它原地停下。
白朮也已經拿出了大夢香,準備和見過一面的冉則嘉聯手合作。
其他幾人也振奮了精神,生出幾分「終於可以脫困了」的唏噓之感。
但……他們都低估了一個純淨少年面對心上人的激動之情。
冉則嘉見到心上人,立即熱血上頭,聽她說「助我」,當即豪氣沖雲霄,也不管她後面說了什麼,自己又打那百目猞猁不過,踩著劍光興沖沖就飛了過來。
「我來助何師妹——咦?」
已知,百目猞猁最多能控制六個人。
遇到冉則嘉之前,謝蘊昭他們一共五人。
遇到冉則嘉之後……
「我怎麼飛不動了?」冉則嘉撓頭。
「……」白朮看了看自己手裡那已經被掏出來的大夢香。
「……」謝蘊昭默默又塞了一把靈丹補充靈力。
然後,原本的五人組齊刷刷哀嘆一聲:
「時也,命也!」
六道人影,繼續逃竄。
一邊飛,一邊鄙視冉則嘉:「你急個什麼!」
冉則嘉一見何燕微,就自動陷入臉紅結巴狀態,還不時傻笑一下,對大家的抱怨照單全收。
眾人無奈,只能繼續搜尋有沒有可以合作的路人。往好處想,好歹六個人的位置滿了,再遇到個憨批也不怕了。
謝蘊昭卻聽見,懷裡的鴨子一直「嗚嚕嚕」不停。
「嘎嘎!」它舉起一隻翅膀,戳了戳謝蘊昭。
「怎麼了?」
「嘎嘎嘎!」
「你有辦法?」謝蘊昭狐疑,「又是吐口水?」
「嘎嘎嘎!!」
「也是,情況不會更糟糕了,就讓你試試吧。」
在旁人的矚目下,謝蘊昭把舒道直的腰帶扔給何燕微,自己倏然轉身,讓懷裡的鴨子面對著怒火衝天的百目猞猁。
鴨子睜著四白眼,兩隻翅膀舉起來,扁扁的嘴張開,表情十分嚴肅,卻又帶著必勝的信念。
「嘎嘎嘎——嘔!!」
銀色物質從鴨子的喉嚨里噴涌而出。
不再是「線」的狀態,因為它們鋪天蓋地、源源不斷,好像一張巨大的毯子,朝百目猞猁撲了過去!
「嘔、嘔……嘔嘔嘔……」
鴨子不斷發出「嘔」的聲音,銀色物質也越來越多。
百目猞猁一個急停,抬頭看著躲不過去的銀色神秘物質,身上所有的眼睛都露出了驚恐之色。
「喵嗷——!!」
伴隨這聲悽厲的、幾乎帶著哭腔的慘叫,洶湧的銀色物質將整個巨大的山貓頭都包裹了起來,包得密不透風。百目猞猁好像喝醉了一樣,在原地搖搖擺擺地轉了兩圈,最後轟然倒地,側躺在森林裡,壓倒了一大片樹木。
除了呼吸,再也不動。
鴨子這才放下雙翅、閉了嘴,卻又沒忍住,打了個嗝。
「唔……」
整個過程中,六人組都停在半空,看著前面發生的這一幕。連舒道直也因為好奇,在剛才摘下了眼罩,觀望這一幕。
越看,他們臉色越青;當鴨子最後「嗝」了一聲後,莊夢蝶甚至自己也乾嘔起來。
舒道直有氣無力地推開他,嫌惡道:「莊師弟你離遠一點……嘔……」
何燕微更是微微顫抖著身體,往旁邊退開。冉則嘉跟著她,體貼地為她遮去前面的景象。
謝蘊昭倒是面不改色,還能給鴨子揉揉肚子,鼓舞道:「幹得漂亮,晚上給你加餐!」
鴨子嚴肅點頭:「嘎嘎!」好的,這是我應得的!
白朮率先飛過去,落在百目猞猁身邊。這龐大的靈獸即便側臥在地,也像一座小山;當它失去意識,身上的眼睛也都紛紛閉上,變成了白色毛皮上的黑色圓點,看著就像一般的動物毛皮花紋,沒有那麼可怕了。
山貓頭上那層銀色物質,慢慢滲透進它的毛皮當中,消失不見。只有山貓的頭枕在地上,雙目緊閉,兩隻耳朵上的長毛柔軟地垂在半空;鬍鬚隨著它細小的呼嚕聲不斷顫動。
「……睡著了。」白朮觀察片刻,鬆了口氣,回頭正好看見謝蘊昭在和她懷裡的鴨子嘰嘰咕咕。
「嘎嘎嘎!」
「你確定沒事?」
「嘎嘎!」
「毒性微弱,它睡一覺就好了?」
「噶!」
她抱著那隻模樣古怪卻又有點可愛的鴨子,抬頭嫣然一笑,道:「白朮師兄,這隻百目猞猁只是睡著了,不會有事。」
目光明澈,眉眼清艷,笑容如風中盛開的花一般動人。
白朮移開目光,平淡道:「好。」
幾人又商量了一番如何處置百目猞猁。
百目猞猁是十分稀有珍貴的靈獸。按修仙界的規矩,眾人既然贏了,就能隨意打殺,或者收歸己用。
不過,在場除了白朮和冉則嘉,其餘人都是北斗真傳出身,有時行事和想法雖不免稚嫩,心性卻都很正派。他們雖然被百目猞猁追殺了半天,但既然白朮說了它生性溫順又不會食人,追殺他們是因為被激怒,而非懷著惡意,幾人就都不忍心傷害它。
冉則嘉更是無所謂。他道法根基在劍,連靈獸都不養,反正他喜歡的何師妹開心就行。
於是,他們齊心協力,按著白朮的指示,在附近合適的地方挖了個坑,把猞猁埋起來,但留夠它活動的空間。再把泥土堆上去,它就又變成了睡醒前的那座「小山」。
幾人還一人出了些靈石,布置了個隱匿氣息的陣法,好讓百目猞猁不被其他人發現。
「……它應該會睡個十天半個月,到時候我們早出了秘境了。」謝蘊昭輕鬆道,又問,「白朮師兄不帶它走?聽說萬獸門豢養靈獸十分細心,肯定不會虐待它。」
白朮搖頭:「這裡是他的家。」
處理了百目猞猁的事,天色也暗了下去。最後一絲黃昏的霞光在天邊流連,將秘境染成一派溫暖中帶了些許感傷的色調。
「……擎天山再見!」
眾人相互道別後,就各自分散而去。這才是在秘境的第三天,各人都還有目標靈物需要收集。
謝蘊昭目送燕微他們離去,奇怪又有些警惕地看向白朮:「白朮師兄,你怎麼不走?」
八字眉、含愁目的青年看了她一眼,說:「謝師妹,若是你接下來還要去尋岩沼人面菌、大角雲牛毫毛這兩樣,我們不如合作。若是靈物只有一樣,便由謝師妹先取。」
他聲音雖然嘶啞,語氣卻溫和,提的條件也很優厚。謝蘊昭恰好只差這兩樣靈物,不由感興趣,卻也不肯放鬆警惕,只面上笑道:「這麼好?白朮師兄為何這般謙讓?要是不說清楚,我可不敢和你結盟。」
白朮道:「我對試煉頭名本無興趣,來水月秘境只是想收集一些材料,順便看看大派子弟是何模樣。」
「這麼說,我還算入白朮師兄的眼?」
白朮又看她一眼,將目光移到天邊將盡的晚霞上。那霞光將要盡了,只余大片清淺的藍色,並漸漸過度為群星閃爍的、深藍的夜幕。那片星星讓他想到所見的星圖和幻影。
「我對北斗的功法很好奇。」他語調平平,「如果謝師妹不怕我偷學,也就沒什麼別的可以怕我。若是不信,我可以發道心誓。」
謝蘊昭正想開玩笑說一句「那也好」,白朮卻不等她開口,已經飛快地把誓言說了一遍。
「……如在秘境中對謝師妹心懷惡念,此生便再無寸進。」
他的聲音還是很淡,卻讓謝蘊昭感到了一絲鄭重其事。她收起面上的笑,端肅說:「好,白朮師兄心懷磊落,是我落了下乘。那便多謝白朮師兄相讓。」
二人察看了一番地圖,發現岩沼人面菌恰好與大角雲牛的棲息地距離不遠。
定下明天的目標後,兩人就選了一處林間空地,作為今夜的暫棲之所。
夜色已降,弦月掛在中天,被群星簇擁,如一個安恬的夢境。
火光升起。
謝蘊昭用樹枝扒了扒火堆,取下烤魚,遞給身邊眼巴巴等了很久的鴨子。後者舉著翅膀,抱著烤魚,還會「呼呼」地先吹氣,才慢慢啃起來。
也不知道它的小扁嘴是怎麼啃魚的。
謝蘊昭揉了揉它頭頂豎起來的一撮軟毛,問:「你有名字嗎?」
「噶?噶?」名字?小蛋?
鴨子眨巴著無辜的四白眼。
「小蛋不是名字。我給你起一個,你要不要?」
「噶嘎嘎……」可是,為什麼要有名字?
「名字就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象徵,更重要的是,它是你和別人的聯繫。」謝蘊昭給它擦擦嘴上的油漬,「以後你要是喜歡誰,就和那個人或那個獸交換名字。要是討厭誰,就說『我某某某和你勢不兩立』。」
「如果你沒有名字,別人就會很容易忘記你。如果你遇見的誰沒有名字,你今後提起他時也沒辦法告訴別人。所以,無論是誰,活在世界上首先要有一個名字。」
「噶……」
抱著烤魚的鴨子,歪頭想了會兒。
「嘎嘎嘎?」如果有了名字,你會記得我嗎?
「當然了。」
「嘎嘎嘎嘎?」我會記得你嗎?
「我叫謝蘊昭,你以後要記得。」
「噶!」記得!那我也要一個名字!
鴨子有點高興,重重點頭。
謝蘊昭想了想,故作嚴肅:「既然你今天初出茅廬就大獲全勝,就叫你『可爾必達』,小名『達達』,你是女孩子對吧?女孩子也可以叫這個名字。寓意是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達成目標。」
鴨子又想了想,繼續點頭:「噶!」我喜歡這個名字。
它忽地扭頭去把白朮盯著:「嘎嘎嘎?」
白朮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被這麼一看,有點疑惑。
謝蘊昭解釋:「她問你會不會記住它叫可爾必達……咳。」
她有點想笑,但憋住了。
白朮便說:「會。」
他和動物說話的時候,似乎比與人類相處要溫和一些。
達達滿意了:「噶!」
謝蘊昭主動翻譯:「達達說她也會記得你。」
白朮笑了。夜色的陰影讓他的八字眉模糊了不少,而火光照亮了他唇邊的笑容。他的五官本來就纖柔,這個被光影更改了氣質的微笑,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因為遇到新朋友而高興的小孩子。
他對達達說:「多謝。」
達達專心吃著烤魚,短短的尾巴不時晃一下。吃了一條,它還要了第二條。
夜風吹得樹林「沙沙」不斷,其中隱隱傳來狼嚎的聲音。
白朮聽了一會兒狼嚎,忽然說:「這裡不是視線點的籠罩範圍。」
「哦?白朮師兄終於要動手了?」她開玩笑。
他搖搖頭,忽然說:「我是半妖。」
說這話時,他眼睛裡那比正常人窄小的瞳孔,縮成了尖尖的狀態。
謝蘊昭在煮魚湯,兩眼都頂著奶白的、噴香的湯汁,心不在焉:「哦。」
白朮頓了頓,有些不可思議:「你沒有別的反應?」
「什麼別的反應……難道你是什麼珍貴的大妖后代?」謝蘊昭立即警惕,「我警告你啊,就算你是珍稀動物,我們談好的條件也不變,靈物如果只有一份我要先拿。」
[來自白朮的【哭笑不得值】+1]
他迷糊了一會兒,才說:「條件自然不變……」
「哦,那沒什麼了。」謝蘊昭繼續盯她的魚湯,不時再往裡加點料。她的鴨子啃完第二條烤魚,也伸著脖子,滿臉嚴肅地跟她一起盯。
白朮忽然笑了:「我從沒見過有人給靈獸起名字,還要問問靈獸好不好。」
謝蘊昭一想,有點慚愧:「對哦。我還有隻狗,當時給他起名字的時候也沒問過它。唉,回去多親他兩口。」
「不是說這個……」白朮又笑了。
他今天笑的次數實在有些多。要是叫萬獸門的人看見,一定驚得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
「嘎嘎?」達達抬起頭,「嘎嘎嘎?」你還有隻狗?你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一樣喜歡一樣喜歡。」謝蘊昭亂揉一通她的頭。
達達想了想,大概覺得能接受,就繼續盯著魚湯去了。
白朮忽然從石頭上跳了下來。他剛才在上面保持一個打坐的姿態,現在滑坐在地上,顯而易見地放鬆了。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他說,「人修都很警惕妖修。尤其是……我這樣的毒蛇的後裔。」
「有些人很討厭嘛。我認識一個小妖修,她也是蛇的一種,有時候會被人欺負……不過,我和好友都很喜歡她。」
白朮笑道:「這說明你同你的好友都是討人喜歡的人了?」
謝蘊昭大言不慚:「這話不假。」
半妖又笑了半天。他就像要把過去欠自己的笑一氣釋放出來一樣。
魚湯熬好了。謝蘊昭拿出三個碗,先盛一碗給達達,再盛一碗給白朮,最後自己才端著碗吸了一口,滿足地眯起眼睛。
白朮接來喝了幾口,神色安然。
謝蘊昭含糊道:「我還以為你會吃素。」
「天道之下,有相生就有相殺,萬物皆在競爭以求存。只要不為一己私慾肆意殺生,有何不能接受。」白朮像是想到什麼,淡淡補充一句,「總歸到了自己被更強者殺死之時,我也不多說廢話。」
謝蘊昭「嗯」了一聲,抬頭看看星空,問:「你故意挑避開視線點的地方,就是為了告訴我你是半妖?」
白朮放下碗,碗中已經乾乾淨淨。
「對。」
「為什麼?」
白朮移開目光:「想做就做了。」
「這還真是道法自然的真意。」謝蘊昭笑笑,也無心追問,顧自抱出睡袋。
在白朮略微錯愕的目光里,她縮進睡袋,順手把達達抱過來,一人一鴨縮在一起。達達把腦袋擱在她腦袋邊,閉著眼睛,用翅膀心滿意足地摸著肚皮。
「嘎嘎。」晚安。
「晚安。」
片刻後,萬獸門的半妖熄滅了篝火,自己背靠岩石,抬頭仰望星空。
一條巨蛇的陰影游來他身邊,盤起軀幹,將他輕輕圍起來。
白朮靠著巨蛇的身體,也輕輕閉上眼。
他對自己的靈獸傳音道:[龐蚺,你替我回復他們。我對修仙界的現狀沒什麼特別的不滿,他們白蓮會的事,我就不摻和了。]
巨蛇昂首對月,吐了吐蛇信。
……
逢月海灣也迎來了夜色。
謝妙然的僕從已然為她搭好了臨時居所。那是一件品質上乘的法寶,清雅又奢華,更能保護其中主人不受任何傷害。
她起身同其他修士道別。她只是一介凡人,到了夜晚需要睡眠。
她坐在車輿中,由僕從送她前往前方別館。
車輿飛在夜色中。
那名抱著九環大刀的丫鬟,在車輿旁說了幾句什麼。
月色照不到的車輿中,謝妙然的面色陰沉下去。
「不識好歹。」她冷冷吐出幾個字,又吩咐道,「那便怪不得我了……雖然和阿兄計劃有悖,但想來阿兄也能體諒我。阿茶,讓荀自在設法來見我一面,若他也有異心……」
她纖細優美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傲慢又冷酷的笑容:「他做過的那些事,就會讓他再也無法立足。」
而在灑滿月光和星光的山崖頂……
衛枕流輕輕皺眉。
一種古怪的心血來潮讓他抬起了頭。
但他什麼也沒看出來。只有隱隱的不安如海浪拍打岩石,一浪又一浪。
「師妹……」
他微一沉吟,忽然起身,徑直往海面飛去。
「衛師弟?」「衛道友?」
他充耳不聞。
星空與海浪之間,他白玉般的額頭上有血紅的花紋蔓開一瞬。
當他掐出一個手勢的時候,在逢月海灣與水月秘境聯繫的法陣之中,有一道看不見的縫隙被開闢出來。
衛枕流面沉如水。
「大能,棋手……就算是這天道,誰要動她,我都掀了這天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