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極島後山多試煉之地,其中有一處地方名為「迷幻塔」,一共九層。
塔是道家常用之物,九則是陰陽極數。辰極島上來有很多九重塔:天權峰的四九塔,天樞峰的凌霄塔,照晴湖邊的白塔……
但最兇險也最神秘的,是這座迷幻塔。
迷幻之塔,迷人心智、幻化異象,可以磨礪心智、拷問自我,以堅固道心,避免陷入道心之劫。門規規定,凡是真傳弟子,自和光境起,每五年必須來迷幻塔試煉一次;至於其他弟子,則在所不問。
說穿了:真傳必須來,其他愛來不來。
現在,謝蘊昭就在迷幻塔的第二層。
第一層是「五感之幻」,會迷惑修士的五感,類似陰風洞中的幻風陰靈,只要掌握了靈覺就能掌握路線,順利過關。
第二層則是「記憶之惑」,會挖掘出修士內心深處的隱秘,讓人重新面對過去的回憶。
記憶——看似已經成為往事,也有無數人感嘆「逝者不可追」,然而多少人沉溺於往昔的榮光或者幸福,無法掙脫。有的回憶格外痛苦,造成的傷害就貫穿一生;有的回憶格外幸福,就因為失去它們而讓現在和未來倍顯淒涼。
正如此刻,她又見到了江南水鄉,見到故鄉大地上遍布縱橫的河流;盛夏的空氣在灼熱的陽光里微微扭曲,河裡飄著小船,有人在采菱角,還有人追在她後面,大聲呼喚「女郎」。
都是令人懷念的景象。謝蘊昭朝前走去。她兩手空空,沒有任何武器;四面都是記憶,看不見道路也看不見塔內的情形。
但是,路就在腳下。
「長樂!」有人朝她招手,不再年輕的面容卻依舊看得出曾經的美貌和溫柔,「午睡起了,要記得喝一杯蜜水。來,已經調好了。」
她看了一眼,沒有停留,繼續朝前走去。在她身後,一個小姑娘「咯咯」笑著奔跑過去,撲入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長樂,今天的大字寫了嗎?給你的梨園圖譜,你臨摹了嗎?」清瘦的男子捋著修剪出的鬍鬚,看似嚴厲,其實眼中都是笑意。
她對他微微一笑,仍未停留。當她經過後,有小女孩抱著一大堆宣紙,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上,卻還嘻嘻笑著說:「我都做完啦!」
外面的空地上,涯伯配著刀,正訓練自家的部曲;
庭院走廊上,侍女們輕聲談笑;
她的丫鬟兼任玩伴,低聲驚笑著,和她一起盪鞦韆玩。
謝蘊昭對他們微笑,懷念地嘆氣,卻一步都沒有停留。
有一個聲音問:「你不想念他們嗎,你不想念過去嗎?」
「我想念他們,因為我愛他們。也正因為我愛他們,我會背負著他們的期待,一直朝前走。」她平靜地回答,「記憶是困不住我的。」
「——呃啊啊啊啊啊!!!」
悽厲的狂叫透露出極度的痛苦。
四周的陽光忽而黯淡。陰雲低垂下來。一個沉沉欲雨卻總是不見雨落下的天氣。
玉帶城的郊外,有人在嘶吼。一個瘦弱的、衣著華貴的少年,在一眾僕從的包圍下,毫無形象地在地上打滾。他的身體不斷抽搐,嗓音很快變得沙啞;僕從們如臨大敵,想去扶他,卻被他扔出的石頭砸中。
「滾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視角與過去的謝長樂重合了。她在樹上,手裡還抓著一把櫻桃。一個野孩子該待的地方。
這裡是玉帶城郊外的野花地,也是世家子女們踏青遊玩的聖地。不過在這種一眼即見的陰天裡,他們更樂意待在自家莊園裡看輕歌曼舞,或者吃些會讓他們到處披髮狂奔的奇奇怪怪的粉末。
只有謝長樂這樣的野孩子才會不管下雨也要跑出去玩。
那個人怎麼了呢?那時的她茫然地想,他是需要幫助嗎?
外祖父說,謝家是玉帶城最大的世家,所以隨時都要有主人的意識。作為主人,就要多多關心玉帶城的人,和外面來玉帶城的人。
抱著這樣的覺悟,小小的謝長樂從樹上爬下來,朝那邊跑去。
「他怎麼了?」
少年的嘶吼迴蕩在濕潤的空氣里,像嘈雜的背景音。他的僕從們悚然一驚,紛紛拿出武器對準她。由於妖獸和強盜的存在,世家僕從都經過武技訓練,相當於私人軍隊。
她的身後,也有許多人拔刀,但雪亮的刀尖卻是對準了那一撥陌生人。有人警惕地問:「來者是誰?這是我們謝家女郎,休得無禮!」
外祖父和外祖母放她出去玩,卻不可能真的讓她一個人。武技高明的部曲隨時跟著她。謝長樂完全清楚,只是平時假裝他們都不在。
當時的她,注意力卻全在那個少年身上。
「他生病了嗎,要不要去城裡的醫館?齊大夫的醫術十分高明。」她試探著朝前走了幾步,捧出手裡已經揉爛了一大半的櫻桃,有些不舍地說,「你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吃櫻桃?」
那時她還不到五歲。外祖父他們總說她自幼聰明,說話伶俐,但其實還是傻乎乎的。
在雙方僕從的緊張對峙里,嘶吼的少年抬起頭。他的尖叫不知道什麼時候平息了下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不停顫抖的身軀,還說明了他的痛苦。
他的表情也是扭曲的。即便如此,卻還能看出他相貌極為俊美,只是過於瘦削蒼白了點。
小小的謝長樂看不出這些。她只是覺得那個表情猙獰的哥哥挺好看的。
而小姑娘都喜歡好看的人,其實好看的姐姐更受歡迎,不過好看的哥哥也不錯。
他盯著謝長樂。那漂亮的桃花眼裡,本來布滿了痛苦和從痛苦中生出的怨憤,漸漸卻又都變成了震驚。
「哎,小孩兒……」他的聲音被嘶吼變得沙啞,帶著一些北地的口音,「你過來些。」
他從草地上支起上半身,沖她招手。
老實說,被一群拿武器的凶神惡煞的人圍在中間的少年,尤其他本人還奇奇怪怪,這一幕理當能夠嚇哭小女孩才對。但就算是現在的謝蘊昭也不理解,為什麼當年的自己就邁開小短腿,捧著一大把櫻桃,不顧自家部曲的制止,樂顛顛地跑了過去。
「你吃不吃櫻桃吃不吃……嗷?」
「女郎!」
「郎君!」
雙方部曲大驚失色。
因為少年一把將小姑娘抓進懷裡,力道之大,好像能將她揉碎在懷中一樣。但其實他的力氣並沒有多大。一個天生怪病的少年郎,是沒什麼練武機會的。
所以5歲的小姑娘只是滿臉茫然,繼而氣憤:「我的櫻桃都被你壓爛了!」
她的部曲緊張地大叫:「放開我家女郎!」
少年的部曲卻發現了不同,立即連連做禮道歉,卻堅定不移地說:「對不住對不住,可是你家女郎似乎能緩解我家郎君的病痛……這,還請網開一面!」
兩撥人爭來吵去,但這都不關他們的事。
少年環抱著小小的姑娘,仍在抽痛地喘氣和顫抖,卻不再是之前那痛得隨時想撞死自己的瘋癲模樣。他甚至還有精力笑一聲,輕輕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孩兒。」
「你才奇怪呢。」謝長樂不假思索地反擊,又猶豫一下,很機靈地問,「你是不是好些了?」
「『好些』?不,是好太多了……你不明白。」他像是在和她說話,卻又像自言自語,「你叫什麼名字?」
「在問別人名字之前要先自報家門,這是禮貌。」
他又笑了一聲:「好。我是交州固章郡白城衛家子弟,名喚長安,尚未起字……交州,你知道在哪兒麼?」
「當然了,就在我們泰州西邊,再往西就是帝都平京所在的中州。」謝長樂覺得自己可聰明了,有模有樣地說,「既然你說了,那我也告訴你。我是七川縣中謝家的謝長樂,你知道玉帶城就是七川縣吧?」
他略略鬆開她一些,拉開兩人的距離。謝長樂注意到他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沒有了痛苦帶來的扭曲猙獰,他那種蒼白如月光的俊麗便更加突出了,尤其當他微笑的時候。
「自然知道。」他低低咳了幾聲,沙啞的聲音透出幾分清潤之感,「我正是與家父一同來拜訪謝家長者。原想求藥,想不到……」
年少的衛長安露出一絲苦笑和羞愧,還有幾分自嘲和感嘆:「說不得,我要被謝家長者給打出門外去了。」
「嗯?」小小的謝長樂疑惑不解,「因為你壓壞了我的櫻桃麼?」
「因為……總之,非常對不起。」
這一段記憶,連她自己都忘了。原來最初的時候,他們是這樣遇見的嗎?謝蘊昭輕輕一拍掌。
脆聲一響,記憶的幻象就如水墨暈染,模糊消散。
「多謝你了,」她懶懶地對迷幻塔說,「這下我出去可以多敲敲他竹槓——居然坑蒙拐騙小姑娘,實在過分。」
迷幻塔的塔靈默不作聲。這種古老的法寶大多已生出器靈,方才和她說話的就是迷幻塔的器靈。它們靈智不高,只遵從法寶中定下的規則而行動,懵懵懂懂,很少和主人以外的修士有交流。
也不知道為什麼塔靈會和她說話。
回憶消散,出現在她面前的是通往第三層的道路。當她踏上第一階台階時,心頭靈覺忽地一震,一種格外的警惕讓她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迷幻塔第三層——恐懼之幻。
她甚至還沒有真正上到第三層,就有幻象在眼前鋪開。
謝蘊昭站定原地。她所恐懼的幻象……是什麼?
一道絕艷劍光在天地間倏然划過!
劍去有如萬鈞雷霆,擊碎了另一人無力的抗爭。
那人猛地被擊倒在地,口角鮮血逸出。然而他的神情卻極狠、極倔強;他狠狠抹去臉上的血跡,搖晃著想站起來,卻又被對方的威勢逼迫得不得不跪倒在地。
屈辱——他的眼中明明白白寫著這一點。
這是鬥法台。四方修士圍繞,台上術法閃動。而那滿面屈辱的修士,正是石無患。
謝蘊昭若有所思。她抬起頭,果然見到懸浮半空的白衣劍修。他神情冷漠,滿面冰霜,周身劍意鏗鏘,充滿高傲不屑之意。
對著石無患,劍修遙遙一指,冷冷道:「認不認輸?」
「不認!」
劍光雷霆,劍意如傾!
一旁看台上,一位身姿曼妙、容貌冷艷的女修猛地站起,失聲道:「衛師弟手下留情!」
劍修微微一僵,周身寒意陡然更盛。與之相對,渾身狼狽的石無患卻面露柔情,與女修含情脈脈相對。
謝蘊昭默默看著,毫不留情嘲笑道:「塔靈,你的幻象能別……這麼脫離實際嗎?你是來讓我恐懼的,還是來搞笑的?」
清冷嬌柔柳清靈,倔強不屈石無患,還有高傲出塵愛你在心口難開的師兄——這都是什麼八點檔劇情?!
「這是你心中恐懼的未來。」塔靈沒有自己的聲音,它的聲音和謝蘊昭一模一樣,就仿佛是她本人在說話,「恐懼主導著你的行為,你的行為遵循著你的恐懼。」
「你是吉卜賽水晶球占卜嗎說得這麼神神秘秘……」
謝蘊昭一邊嘲笑塔靈,一邊踏前一步。然而,她的眼神並不如她表現出來的輕鬆。
剛才的場景是金玉會,或者說,是原著中的金玉會。劇情中,石無患和柳清靈有了初步的好感,而心高氣傲的師兄也第一次明白了嫉妒的滋味。他不願意承認,卻在金玉會上藉由「識玉人」的身份,狠狠教訓了石無患一頓,由此兩人結下樑子。而另一方面,柳清靈目睹了金玉會發生的事情後,對師兄心生反感,而對石無患更加憐惜。
作為早期碾壓男主角的存在,師兄在金玉會耀武揚威後,就在石無患面前不斷失利;他試圖挽回柳清靈,結果也自然是被不斷堅定地拒絕。
可以說,金玉會結怨就是原著中師兄黑化的開端。
也是因為這一點,謝蘊昭才想辦法搶了「識玉人」的身份。雖然她已經知道柳清靈只是個小傻瓜,和師兄也沒有交集,但她行事向來信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既然知道有可能,不管多麼微小,也要堅決斬斷。
隨著她的前進,金玉會的幻象破碎了。
然而新的幻象層出不窮:
知道石無患去了九峰中最神秘的隱元峰後,師兄面露惱怒;
秘境試煉中,石無患殺死了想要坑他的同門,然而那名同門與師兄交好,兩人嫌隙更深;
看見和柳清靈花前月下的師兄,獨自在石林中瘋狂地練了九天九夜的劍,將整整一層的石林都給磨碎;
在中州,師兄和石無患合作捕殺妖魔、破壞了白蓮會的陰謀後,兩人之間出現了一絲惺惺相惜之情,卻又緊接著因為柳清靈而再度互相仇視;
發現石無患和其他女修曖昧不清的師兄,試圖勸說柳清靈離開,卻被對方告知「無怨無悔」。他默默離去,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吐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閉關一月後,師兄手執七星龍淵劍,趁門中師長外出之際,在辰極島殺得血流成河。月色之中,他腳踏滴血飛劍而去,散亂的烏黑長髮寸寸化為銀白,雙眸化為赤紅。
多年後,仙魔大戰、生靈塗炭的戰場上,他被淬毒的透明匕首污染心脈,最終死在石無患的劍下。臨死前,他睜眼看著天空,那雙眼裡漸漸出現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溫柔神采。
「這麼多年了,我依然……我也不曾後悔……」
謝蘊昭靜靜看著。
「都是假的,太假了好不好,這什麼劇情啊搞得一副瓊瑤風,不就失戀麼,至於搞了自己搞同門,搞了同門還要禍害無辜嗎?看,死了吧,自作自受吧。導演差評,作者差評,編劇差評……」
謝蘊昭慢慢彎下腰,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她說:「靠。」
幻象炸開,一股排斥之力猛地將她推出。塔靈用她的聲音輕聲說:「正視恐懼,而不是忽略。任何一絲道心的隱裂都可能誘發道心劫的降臨。你是真傳弟子,肩負仙道未來,切記切記。」
謝蘊昭再一抬頭,只看見外表平凡普通至極的一座塔,門口懸掛一牌匾:迷幻塔。
守門的弟子跟她打招呼,滿臉輕鬆:「謝師叔您出來了?您待了三刻鐘有餘,通過了前兩層。下回您再來的時候可以直接從第三層開始挑戰。」
「好,謝了。」
謝蘊昭揉揉眉心。迷幻塔的確厲害,竟然能找出她內心深處的一絲恐懼。再怎麼說著「原著不同於真實」、「一切早已改變」,她仍不免在意書本中的情節。
越是在乎一個人,就越容易把一切明顯的謠言都當真,好比多少父母在職場上精明強幹,一收到簡訊說孩子出事了,就會慌亂不已,非要去銀行給一個陌生帳號轉一大筆錢,並堅信自己是在拯救自己的孩子。
……咦,她的角色代入是不是有哪裡不對?不管了。
「謝師妹。」
她回頭一看:「燕微?你也剛從迷幻塔出來?」
何燕微面色不大好,卻打起精神對她笑了笑。她背負長劍,和謝蘊昭衣著類似,都是簡單的月白窄袖衣褲,只是鑲了象徵搖光峰的妃色鑲邊,衣擺上還有栩栩如生的薔薇花。
「你沒事吧?」謝蘊昭關心道,「你看著不大好。」
「……在迷幻塔中想起了一些往事。」何燕微輕輕搖頭,不願多提,轉移話題,「謝師妹,聽說你也是這次金玉會的識玉人?」
「也?怎麼,你也是?」謝蘊昭有些意外,「按照慣例,識玉人不都是第四境無我修士擔任嗎?」
何燕微看著她,忽地撲哧一笑,真是麗色非常。她抿唇笑道:「還說我專心修煉、不問世事呢,謝師妹怎麼回事?前些日子各峰張榜布告,說掌門有令,這一次金玉會的識玉人都由和光境的弟子擔任,斷金人則依舊從第五境神遊修士中挑選。」
金玉會對低階修士們而言是每七年才有一次的大事,但對大修士們而言,還不值得他們出席。因此,各峰都是派出自家真傳,負責從金玉會上挑選入門弟子。
選拔的流程是:金玉會的參賽者首先自己決出名次,其餘人坐鎮觀摩。之後,再由識玉人親自下場,挑選看中的弟子,試一試他們的實力。挑好之後,到底能不能收入門牆,則由斷金人決定。
金玉會,識玉斷金,正是此意。
「掌門?總覺得跟他扯上關係就有不好的預感。」謝蘊昭嘀咕。
何燕微好奇道:「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深意?」
謝蘊昭一攤手:「我也不知道。但我師父說,掌門做事隨心所欲,很多時候覺得好玩就做了,沒有什麼深意不深意的。」
「聽上去,掌門和馮真人關係十分親厚。」何燕微說了一句,忽然躍躍欲試,「謝師妹,我們多日不見,說不得在金玉會上還有機會切磋指教一番。」
「你這個戰鬥狂……」
「不敢當。」何燕微正色,乃至有些虔誠,「我搖光峰的大師兄才是一等一的戰鬥狂。我等要以他為榜樣,時刻鞭策自己!」
謝蘊昭有些牙疼道:「你的畫風已經從傲嬌大小姐往中二戰鬥狂飛奔而去,一去不復返了嗎?」
何燕微:……?
[來自何燕微的【疑惑值】1]
忽地,從四面八方響起一個聲音:
——金玉會名單予以公告!
九峰之巔,忽地各自懸開一張巨大的金色榜單,上面的文字流光溢彩,蘊含道道清氣。
金玉會參賽名單:
……
陳楚楚
顧思齊
石無患
佘小川
李蘇悅
……
識玉斷金人名單:
天樞:謝蘊昭,顏崇正
搖光:何燕微,方鳴初
……
天璇:莊夢蝶,荀自在
……
監督:
戒律堂,執雨院
謝蘊昭抬頭看了一番榜單,「哇哦」了一聲:「有排面,我喜歡!」
何燕微則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參賽名單,露出一朵小小的微笑:「太好了,楚楚他們都參加。」
謝蘊昭見她滿臉欣慰,不由好奇問:「你會放水嗎?」
「放水?是說手下留情?這怎麼行。」何燕微嚴肅起來,「如果沒有承擔失敗的覺悟,即便暫時能進入內門,今後也過不去道心劫。」
說罷,她狐疑起來:「謝師妹,你也不能放水,知道麼?這是為他們好。」
「哈哈哈說什麼呢怎麼會呢我怎麼會放水呢?」謝蘊昭義正言辭,「我一定毫不留情,將他們統統打趴下!」
何燕微滿意點頭:「正該如此。」
空氣里傳來一聲沒忍住的輕笑。
「真要那樣,怕是這次金玉會一個人都進不了內門了。」
七星龍淵的劍光散去,從中走出白衣勝雪的青年。他今天只以一根木簪將長發綰起部分,更顯柔和溫潤,更像從哪個世家裡走出的閒適郎君,剛剛才從榻上懶懶起身,隨意來觀賞初夏的絢麗風光。
何燕微注意到,這位有名的劍修前輩的修為似乎更上一層樓,原來還隱有鋒銳之意,現在渾身氣息圓融自若,看似柔和,舉手投足卻暗合劍修真意。自然從容,以柔蘊剛,著實叫人欽佩。
而與她對話的友人則側目笑道:「師兄。」
劍修笑問:「如何,迷幻塔去了幾層?」
普普通通的問題,卻讓友人臉色微變。她突然瞪了劍修一眼,哼道:「你好煩!」
青年顯然有些驚訝,仔細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又吁了口氣,更柔了三分神色:「我又怎麼了?好了,你別生氣,有什麼不對我都和你賠禮道歉便是。」
而她那素來灑脫不羈的友人,此刻卻顯露出一點愛嬌和不講理,又哼了一聲:「當然是你的錯,誰讓你……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成熟一點,當個大人!」
青年面露無奈,看了她一眼,又對何燕微說:「師妹愛撒嬌,見笑了。」
何燕微默然片刻,向前輩行了一禮,而後不顧友人的疑問,轉身火速離開。
「你們聊,我想起我還有大師兄布置的任務沒有完成,先告辭了。」
「燕微……?」謝蘊昭望著長天裡遠去的那一個小點,納悶道,「這是怎麼了?」
衛枕流大致看了出來,卻並不做聲,只耐心問:「現在能說生我什麼氣了?我猜一猜,師妹在迷幻塔中的失敗與我有關?」
謝蘊昭哼了一聲,表示認可。
「師妹在第幾層失敗的?」
她板著臉:「第三層。」
衛枕流入門已久,當然知道第三層是恐懼之幻。他略略一想,忽地想起幾年前她害怕自己的模樣,心中便是一緊:她心中仍然害怕他?這……這也是正常的,不是麼?她見過他墮魔的樣子,那副樣子……即便她不說……可是,原來她還是害怕他?
這一刻,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奢求:起初他只是想保護她、讓她快樂,後來他想要可以一直看著她,再後來他開始奢求她的目光也能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現在他寄望於一份圓滿無缺的愛。他冷冷自嘲:人類無窮無盡的貪慾,原來在他身上也有!
他心中失魂落魄,面上卻能不顯分毫。但謝蘊昭一瞧他那完美無缺的溫柔微笑,就知道他想岔了,心中那點小小的遷怒反倒軟化下來。
「師兄。」她湊近過去,盯著他的臉。
「無事。」衛枕流試圖帶過這個話題,「對了,上一次……」
「迷幻塔的塔靈說,要正視自己的恐懼。我承認,我很害怕。」她直率地說,並注意到他的瞳孔猛然縮緊了,連那柔和的微笑也變得僵硬起來。
她牽起他的手。靈力充沛的修士,指尖居然是冰涼的。
「我害怕師兄會有不好的結局,也許,我也毫無道理地害怕著你會喜歡別人,喜歡到毀滅自己的地步。」她認真述說,「所以,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讓我能放心。不然迷幻塔的第三層,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過去了。」
「在我心中,師兄是最好的師兄,值得最好的未來。我害怕你的難過和痛苦沒人知道,害怕你過得不好。這就是我在第三層看見的幻象。」
雖然是幻象,但他的確是那種會走到一邊自己痛苦到吐血,也不會讓人看見自己脆弱的性格。其實正是從那一幕開始,她的道心動搖,也因此被迷幻塔趁機而入。
「……師妹不是害怕我?」他低聲道,「我還以為……」
「是師兄自己以為我會害怕你。」謝蘊昭握住他的手,認真道,「我不怕,你也別怕。」
他那完美的溫柔笑容慢慢消失了。這並非因為他心情不快,而恰恰因為他不再能維持那份偽裝。他剛才其實一點都不想笑,甚至還有點不快和委屈:他對她如何,她還看不出來?為什麼還要怕他?
劍修略略偏開目光,心中彆扭,神色就淡淡:「我實在分不出師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她眨眨眼,驚奇道:「你在和我撒嬌嗎?」
青年一僵,面上有些掛不住,有點狼狽:「我……」
她哈哈一笑,大大地、使勁地抱了他一下。這個擁抱來得猝不及防;他下意識伸手,將她摟在懷裡。而後,他又意識到這裡距離迷幻塔不遠,四周不時有同門來往,他心裡深藏的那點世家子的矜持又冒出頭,讓他不好意思起來。
「真的真的真的,這種事我跟你開玩笑幹嘛?抱一下,不生氣了!」她親親熱熱地靠在他頸側,笑意和呼吸一起落在他的皮膚上,「不就是安全感嘛,來,都給你!作為回報,你也要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會因為奇奇怪怪的理由就走上歧路,好不好?」
「你真是……!」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裡那點矜持還在,卻不能阻止他緊緊抱住她。
明明是善於言談、心有成算的人,此刻卻變得笨嘴拙舌起來。心中有一萬句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一個字。
最後,他只是輕聲說:「好像一直都是我在依賴你……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比你大這麼多,卻始終依賴一個小小的女郎,說出去真叫人恥笑。長樂,別厭了我。」
她悶悶地笑了幾聲:「你還記得初次見面的情景?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今天的迷幻塔提醒,我都忘了。」
「多少年前……確實是很多年前的事,原本我也快忘了。」師兄溫柔地、小心地摸了摸她的頭髮,「但找回你之後,我又全都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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