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飛到龍君的屍骸邊。
離得近了,就越發覺出屍骸的高大和自身的渺小。
她忍不住想回頭去看看師兄,結果被他先一步從後面抱住。他的手臂橫在她腰腹間,氣息吹拂在她耳旁。
他說:「阿昭,我一直在。」
她心中那份淡淡的感傷散去了。
她重複說:「你一直都在。」
儘管沒有聽到聲音,但她確信他笑了。
謝蘊昭伸出手,握住陰陽天地剪的把手。沒想到一縷微弱的惡念閃過,竟阻擋了她的動作。
這縷惡念並不強,卻有些熟悉。
「歐嗚……?」
阿拉斯減已經變回了原來的大小,踏空奔來,疑惑地圍著剪刀嗅來嗅去,又大著膽子用前爪去撥弄剪子。
大狗毛茸茸的爪子毫無阻礙地碰到了剪刀。
「歐嗚?」阿拉斯減歪頭看著謝蘊昭,疑惑地搖尾巴。
謝蘊昭遲疑一下,忽然發現在龍君懷中,那朵金蓮的旁邊,還躺著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石碑,上面還刻了一個抽象的花紋,像一隻猛獸的頭顱。
她覺得那有點像墓碑。
身後的蓮台上,有人「咦」了一聲。
千江寒已經回到兄長身邊,恍然道:「原來是它。我就說看著眼熟。」
「誰?」謝蘊昭回過頭。
阿拉斯減已經「啊嗚」一口咬在陰陽天地剪上,甩著腦袋用力去扯,試圖把插在龍君骨骼中的剪刀拉出來。
衛枕流默默看著,默默瞧了師妹一眼,再默默掏出了一張手帕,打算悄悄給剪刀揩一下大狗的口水,再讓師妹拿著。
就算是天犬,也是有口水的。
千江寒抓住最後不多的時間,再對謝蘊昭笑,毫不掩飾他的喜愛之情。
「是當年靈蘊救下的凡犬。小東西被虐待得很可憐,靈蘊就帶在身邊。當時誰都覺得她養了個累贅,誰承想這小東西爭氣,花了幾十年修成了天犬。可惜那時候靈蘊身死,這小傢伙就跑來給她守墓,守到最後自己也死在了這座墳墓中。」
「……死了?」謝蘊昭一怔,「但我聽說只要惡念還存在,天犬就是不死不滅的。」
此前溯流光就猜測阿拉斯減是鎮墓獸,還說天犬是不死不滅的存在。
「謠傳罷了。還有人覺得惡念不滅、魔君不亡,世世代代魔君都是同一個人呢。」千江寒懶洋洋地說,半邊身體倚靠在椅子背上,不斷給魔君輸送力量,「道君會死,佛祖會死,一隻天犬罷了,如何能夠例外?」
「當初陪伴靈蘊的那一隻天犬早就死了,只剩了一縷惡念和執念還停留在神墓之中繚繞不去,又有龍君神骨在側,最後重新生出了靈智。它大約無意逃去了外頭,順著本能化為一隻凡犬,又陰差陽錯到了你身邊。」
「如此……也算是它的轉世了。」
咚——!
阿拉斯減終於把剪刀弄了下來,自己咬著剪刀一起,一下撞在了龍君的骸骨上。
衛枕流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陰陽天地剪,迅速用手帕清理了一遍,還用水沖了兩遍,這才頂著師妹無奈的目光,輕輕巧巧地將東西遞給了她。
「歐嗚……」
阿拉斯減發覺自己被嫌棄了,委屈地嗚咽出來。
堂堂玄德境的劍修毫無羞愧之心,更無面薄之虞,完全無視了委屈的狗子,只對心上人款款道:「阿昭,小心扎著手。」
——歐嗚!!
阿拉斯減哭得更大聲了。
謝蘊昭好氣又好笑地揉著大狗的頭。她望著衛枕流,一時有些恍惚,覺得他好像還是少魔君,卻也有些像龍君,但又分明是師兄。
她想了想,最後釋然一笑。無論是誰,都是衛枕流。
她伸出手:「師兄,我們一起。」
就像當初在南海邊,他們一起握住神劍,共同面對墮魔的道君;現在他們一起握住太阿劍,緩緩上舉。
太阿劍在發光。
以太阿神劍為中心,兩儀稱、飛天鏡、量天尺的虛影依次浮出。
陰陽天地剪也飛了上去,加入了它們的光輝。
下方蓮台中,魔君壓抑著咳了幾聲,一把甩出了五色琉璃燈和咫尺天涯傘。當這兩樣法寶如乳燕投林般飛出時,這位陛下的身軀也往旁邊歪倒。
千江寒接住了他。
「以前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哥哥,也有如此虛弱的一天。」他笑道,「真難得。」
千星墜已經氣息不穩,卻還能板著臉訓他:「多大的人了,還在乎口舌之利。」
「因為只有面對哥哥,我的腦袋才能多轉動一下。」
「這有什麼好得意的!你好歹也是大能轉世……」
魔君的聲音忽然停頓,像忽地被什麼情緒哽住了。
他低聲說:「你本可以不用和我一起。」
「不行啊。」千江寒苦惱地說,「我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不跟哥哥一起有始有終地完成,我還能做什麼?而且哥哥現在的力量未必足夠。」
魔君以為自己會冷哼一聲,卻沒想到他反而是笑了出來。
「你一直是一個很任性的人。說什麼腦袋不好用,其實是懶得多想。」
「沒法子,我是道君的懶惰部分,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自己一輩子躺在地上不要動,當一顆安靜的石頭。」
魔君哈哈大笑,邊笑邊喘氣。離開了外來的力量補充,即便有千江寒支撐他,他也愈發顯得衰弱,一看就命不久矣。
他想起了以前。
普通人的「以前」或許是幾年前、幾十年前以前,但對魔君而言,他的「以前」是近千年前。
傳說人在將死時最容易回憶過去。魔君總認為自己天縱奇才,乃魔族有史以來第一英明的君主,與普通人決計不同,堪稱兩種生物……但在這時候,他也如同一個普通人一樣,在斗燈歸位的光芒中,握著弟弟的手,恍惚看到了近千年前的過去。
那時的十萬大山比現在更混亂,因為他的父王並非一個有治理才能的君王。他縱容貴族們毫無限度地踐踏奴僕、平民,收集大量的魔晶揮霍,又放任欲望去收集一個個美女,最後留下了一大堆血脈駁雜的小崽子。
千星墜是其中不算年長也不算年幼的那一個,但他毫無疑問是最強大的那一個。
他很早就看明白了父王的荒淫無道,更不屑於他的胸無大志。在他眼中,只為了追求力量強大並非真正的強大;身為君王,如果沒有帶領族群興旺強大的志向,那就是不求上進的廢物。
上一任魔君就是廢物。
千星墜則自認不是。
至於他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不同程度的廢物。
尤其是那個叫千江寒的小子。他不僅胸無大志,連廢物的方式也格外引人注目——格外地廢物,加倍地廢物。
因為他從出生以來就不肯修煉,成天躺在床上睡大覺,做過的最大努力是挪動到野外,在蒼白的月光中睡大覺。
懶惰到了令千星墜匪夷所思的地步。
但關他何事?這樣的廢物,很快就會在殘酷的十萬大山中自然凋敝。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一年年過去,的確有許許多多的廢物以不同的方式死去,其中卻並不包括千江寒。
分明是一個不肯修煉的廢物,從不和人交流,每天每天都躺在地上,看永遠不變的蒼白月光。
為什麼能一直活下去?
千星墜開始注意到這個廢物弟弟,然後他發現,這個廢物弟弟其實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
弟弟不需要修煉,天生就會運用魔氣;誰想害他,他總是剛剛好地挪動一下、翻個身,躲過去就完事。
他觀察了弟弟好幾年。
終於在某次狩獵中,他走到一塊大岩石背後,看見千江寒正靠著石頭看天空。他發著呆,眼裡的月光緩緩流動。
千星墜問:「你為什麼不反擊?」
千江寒沒有說話。他就是這個德性,反應異常遲緩,總是被人認為是個傻子。
但千星墜那時候已經知道,他不是。他只是懶得回應,甚至懶得思考、懶得傾聽。
他問:「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任何目標?」
千江寒還是沒有回答。
千星墜在他身邊坐下,也靠著大石頭,抬頭去看早就看膩了的夜空。月光圓潤得沒有一絲瑕疵,也蒼白單調得絕不意外。
過了很久,弟弟才扭過頭,茫然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千星墜說:「如果你眼中沒有任何目標,就跟著我一起往前走。」
弟弟依舊茫然,眼神卻起了一些波瀾——自然了,這只是千星墜的回憶,所以也可能是他誤會了,那時候千江寒的表情也許並沒有任何改變,最多只有一絲風吹動了他的頭髮。
他說:「我會成為魔君,而你來給我當臣子。你只需要思考這一件事,就是如何與我一起讓魔族活得更好。」
過了很久,千江寒才像聽懂了。他露出苦惱的神情,慢吞吞地說:「可是我懶得思考啊。」
千星墜盯著他:「你做不做?」
千江寒歪著頭,又想了很久。
「那也行吧。」他回答,「你是誰?」
「你該叫我哥哥。」
千星墜笑起來。這是他一生中承認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弟弟,還是第一個追隨他事業的人。
他一直覺得這是自己作為帝王的霸氣發揮了作用,而實際上那時候千江寒只是恰好看月亮看得有點乏味,覺得如果答應了,就可以騙這個人把自己扛回去,這樣他就不需要自己走路。
但無論如何,千江寒都答應了。
從那以後,就是千年時光倥傯。
千星墜在不到一百五十歲的時候就繼承了魔君的位置,因為上一任魔君死了,而且死得很難看。
那位陛下在漫長的年歲中踐踏過了太多人,最後在某次雲雨中,被某位早有預謀的受害人遺孤殺死。兩人同歸於盡,那位陛下死得十分沒有體面,噁心到了千星墜為之作嘔的地步。
但他死了,對千星墜而言終究是好事。
他當上了魔君,一步步清除了父王在位時提拔起來的酒囊飯袋,換上了追隨自己的人,第一個任命的就是千江寒,職位是「軍師」。他那懶到骨頭的性格其實不適合當殫精竭慮的軍師,但當時千星墜還有老臣掣肘,只有這一個位子是他能決定的。
千江寒就成了軍師。
他們兄弟二人一起統治十萬大山。他們劃定城池,修改律法,廢除了「奴籍一律黔面」的規矩,又強硬地要求貴族無事不得騷擾平民,不同職級能迎娶的妻妾數量也有各自的限制。
千星墜是個極度自信的人,他認定自己是最英明的君主。事實或許也的確如此。
但再如何英明,十萬大山中有些事也並非他說了就能整改的。
他曾以神念穿過天塹,看見外面陽光普照、五穀豐饒。連最普通的凡人也比十萬大山中的貴族更加面色紅潤。
他回來後,問弟弟:「為什麼?」
弟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還像小時候一樣,手裡卻多了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弟弟說:「也許是我的錯吧。」
千星墜就知道,原來十萬大山的環境不是天罰,而是人禍。他想改變這一切,首先卻不得不面臨江山傾頹在即的危機。
弟弟抱著書,問:「哥哥不怪我?」
千星墜坐在無月山之巔的王座上,看著層層烏雲下方茫茫的冰原、綿延的蒼山。他想著外面的鳥語花香,想著自己治下的貧瘠窮苦,哪有心思去管懶骨頭的弟弟。
他還因為心情不好,板著臉痛批了一頓弟弟如何因懶惰而消極怠工、沒有高效地完成軍師的工作。
最後說:「你是你,和前世無關。」
在千星墜想來,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千江寒怎麼可能是道君?要是道君也跟他一個德性,天下早十幾萬年前就毀了個乾淨徹底,哪裡還能留到今天給他頭痛。
弟弟聽了他的回答,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就「哦」了一聲。過了好半天,他卻又說:「哥哥。」
「說。」
「你說得對。」弟弟說,「一輩子做一件事,也沒有那麼困難。」
他們兄弟二人經歷了上千年的歲月,在生命的末尾,也一起站在神墓中央,看見斗燈光芒閃爍。
他們面前是拼上性命謀取的未來,身後是無數的貧苦與累累的屍骨堆積出的未來。
千星墜望著上方的光芒,知道那份光芒即將代替照耀了十萬大山萬年的「月光」。這是他苦心謀劃來的成果,也十分自信這一決定萬分正確。
只是……也許死亡會讓人軟弱,所以他這時突然生出了一點猶疑:這是對的嗎?這樣真的對全族更好嗎?
他不由更用力地握住弟弟的手。
弟弟低下頭,對他微笑。不是被罵了之後露出的無辜的笑,也不是看了叫人手癢的懶散、胸無大志的笑。
那只是一個弟弟對兄長流露的溫柔的笑。
「哥哥,你勞累太久了,是時候休息了。」
「我陪你一起。」
魔君陛下閉上了眼。
兄弟二人的身軀化為純粹的力量,朝著上空飄飛而去。
……
魔君兄弟二人消失了。
他們的力量融入斗燈,幫助這盞來自十萬年前的玄器徹底融合。
最上面作為「月亮」的舍利子失去了魔君的支撐,迅速衰減了光芒。
神墓在震動,而且很快開始坍塌。這裡本就該在十萬年前灰飛煙滅,卻陰差陽錯在十萬年後才迎來這個結局。
一切都在崩塌——除了光明。
謝蘊昭再一次見到了十萬大山漆黑的夜空,但上方已經沒有了蒼白的月亮。遙遠的地方傳來驚慌的呼喊,還有恐懼的哭泣聲。
因為光明消失了。
但消失了一份光明,還有新的光明出現。
斗燈飛上了夜空。
它的光輝帶著暖色,也比月光更明亮。
四周都在震盪,天空也在震盪,因為斗燈的力量在迅速攀升;它瘋狂地吸取四周惡念和少許的善念,轉化為願力,也轉化為無盡的光明。
已經隱約能看出是燈的形狀。
天空中飄下無數黑煙,像天空在哭泣;因為天空也是惡念所化,並非真正的天空。
而真正的天空……
已經逐漸出現。
四面八方的呼喊漸漸停了下來。
人們呆呆地注視著上方,注視著真正的天空。
那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景色,是他們有生以來、是他們祖祖輩輩都不曾見過的景色:茜色的霞光映在天空,呈現出一種從暖橙色到橙粉色又到粉紫色的過渡。
深藍的夜幕還透著未盡的天光,幕星卻已經升起來了,溫柔地注視著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那是……什麼啊?
——天空?
——還有那樣的天空嗎?
——那是不是書上記載的太陽?
——可太陽長得和燈一樣嗎?
——長得和普通燈不一樣,興許太陽就那樣。
幾道流光倏然飛來,落在謝蘊昭四周。
「阿昭!」
「枕流!」
「你們無事,太好了。」
「謝師侄,衛師侄!」
北斗的師長,還有其他門派的大能,第一時間來到了這裡。
他們疑惑地四下望去:「魔氣散了?」
「魔君在何處?」
「這是怎麼一回事?」
謝蘊昭看見了掌門。
青色眼眸的長髮青年恍惚一瞬,似乎明白了眼前的狀況。他一直和道君存在某種特殊的感應。
他看著謝蘊昭,輕聲問:「他死了嗎?」
謝蘊昭點點頭。
掌門就也點點頭。
他的眼眶似乎有點紅。
又一道流光飛來,光芒如銀河璀璨。
「阿昭,枕流,阿拉斯減!」
俊朗豪邁的年輕道人直奔謝蘊昭而來,上來就仔仔細細把她打量了個徹底,這才長舒一口氣,慶幸道:「太好了,連阿拉斯減也沒事。」
「歐嗚!」大狗響亮地應了一聲,歡快地跑了過去。
謝蘊昭沉默了片刻。
她遲疑道:「您……哪位?」
她背後的師兄將她抱得更緊,戒備道:「你一直盯著我夫人做什麼?」
道人:……
掌門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周圍也有幾個長輩笑了出來。
道人悲憤欲絕、痛心疾首:「阿昭,我是師父啊!!」
謝蘊昭:……
她冷靜地扭開臉,自言自語:「我太累了,或者是被光照得花眼了,竟然把師父看成了一個年輕人,真是不敬重他老人家。」
師父:……
阿拉斯減舔了一口道人的手背,疑惑地想:怎麼沒有皺紋了?舔起來都不太趁口。
馮延康悲傷地嘆了一口氣,決定先問正事:「現在是怎麼回事?」
謝蘊昭抬起頭,望著天空中緩緩旋轉的斗燈。燈已經基本成型,但是還差最後一樣——米斗。
當年靈蘊煉製時,並未煉製這一件。她說,米斗不需要,因為已經存在了。
她說:「掌門師叔,師父。如果天下魔氣消失,不再有魔修存在,十萬大山中的普通人,就讓他們做回平凡的百姓吧?給他們找個地方,讓他們慢慢融入塵世。不會很難的。」
師兄弟對視一眼:「難道……」
衛枕流鬆開手臂,輕輕一推她:「師妹,去吧。這裡我來解釋。」
謝蘊昭點頭,正要飛起。
掌門卻問:「你難道要許願?可是還差一樣米斗。不若我找個法器,你看看能不能代替?」
「不必。」謝蘊昭說著,微微一笑,「靈蘊說得對,米斗不需要煉製,因為它始終存在於天地間。」
「何意?」掌門有些困惑地皺眉。
師父拉了他一把,說:「你就看著吧。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的時代了。」
謝蘊昭已經朝斗燈飛了過去。
斗燈散發著溫柔又明亮的光,讓人想起一切愉快的、美好的回憶。
她伸出手,捧住了燈。
米斗是什麼?盛放米粟的工具。
米粟是什麼?是所有生命賴以為生的根基。
米粟,就是萬民口中食,是天地間的生命本身。
而米斗……就是這一方天地。
不只是人類的天地,也是妖族的天地,是魔族的天地……是所有有靈智的生命的天地。
米斗何須煉製?它一直在這裡。
因為生命就在這裡。
斗燈消散了——它化為了光。
光連接天地,也連接四方。
無數人的願望、無數人的信念、無數人的努力和犧牲……都在這無邊無際的光里。
[系統提示:願力積蓄已滿
受託人過去積累的【情感值】全部轉化為願力
受託人可以通過【斗燈】許下任何一個心愿]
她的修為在提升。從神遊圓滿突破,直到歸真境中階。
她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了縹緲的天道的存在。天道在肯定她的作為,降下力量幫助她握住斗燈、實現心愿。
謝蘊昭想起了鏡靈,那個在漫長的等待中生出靈智,又在漫長的等待中消磨了自己的小器靈。假如它還在,看見這一幕一定也會開心,因為這證明它的等待並非無用,反而至關重要。
每一個人的努力都至關重要。即便是最普通的人,但凡他努力活著、全心全意相信過什麼,他就至關重要。
不分貧富,無論貴賤,也沒有力量的區別……信念是平等的,努力是平等的。生命原本就是平等的。
謝蘊昭抓住了光。
這一刻,她完全明白了當年的靈蘊想要許下什麼樣的願望。
「我希望……」
——我希望。
「希望魔氣從此消失。善與惡從此存在於人的心中,也只存在於人的心中,沒有人能只憑想法就傷害別人,所以也沒有人能只憑想法給人定罪。」
——希望願力消失,沒有人有資格操縱別人的信念,更不能為了得到這份力量而去欺騙、去傷害。
「希望十萬大山成為普通的世界,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平等地走在陽光下。」
——希望妖族與人族融合,希望天下萬族都和睦相處,不再互相敵視。
光明像成群的蝴蝶,也像無盡的星光。它們向上飛,也往下落,還朝四面八方涌去。
濃郁的惡念消失了。
收集願力的白塔也黯淡了。
斗燈本身的力量在實現願望的過程中,逐漸消失。
無數魔族在驚訝地叫喊,也不乏有驚恐和痛苦的呼聲。尤其是那些依仗實力享有特權的人們。
他們原本該是擁有靈根的普通修士。這樣一來被剝奪了魔氣,卻並未被剝奪修道的可能性。
佛修也只會是單純的佛修,不能再修煉善念作為力量。
十萬大山中的蒼白和濃黑漸漸破碎。
最後一縷夕暉照在謝蘊昭身上,也照在無月山上。
山頂的烏雲消失了,剩下空蕩無人的逆星殿沐浴著生命中第一次陽光。
太陽即將落下,但明天會有新的太陽。
十萬大山中持續了十萬年的永夜……永遠逝去了。
謝蘊昭抬起頭。
星圖在她背後展開,龍女的虛影垂首低眸,對她輕輕一笑。
[【最後的任務】結束
本系統即將消失
願受託人此後一切安好]
龍女的影子展開雙臂,也化為流光,消失不見,也永遠不會再出現。
謝蘊昭的星圖仍舊明亮,有星子閃爍,但是已經沒有了龍女的虛影。它們從此只是平常的星星,因為正如死去的千江寒所說……十萬年前的恩怨,已經真正了結。
她望著天空。
「靈蘊,你是真正的大能修士。」她認真說,「我也是。」
她對著天空,也對自己嫣然一笑。
而後緩緩落下。
這時她才有精神去打量師父,遲疑道:「真是師父?」
抱著大狗的年輕道人幽幽怨怨:「如假包換。」
掌門再次哈哈大笑,結果扯裂了傷口,被旁邊的燕芳菲狠狠瞪了一眼。
「阿昭!」
「謝師妹!」
「衛師兄!」
「衛師叔,謝師叔!」
「謝道友!」
惡念散去後,修士們終於能無所顧忌地進入魔域。他們都好奇地打量著這片蒼白黯淡的土地,還有不少人紛紛奔向謝蘊昭他們。
她看見了石無患、小川,看見了燕微、楚楚、思齊,看見了柳清靈、蔣青蘿、柯十二,看見了荀自在、執風、執雨。
還有許許多多她和師兄認識的人。
衛枕流沒有再掩飾自己銀髮紅眸的魔族模樣。他坦然地站在原地,坦然地握住謝蘊昭的手,任由一眾同道投來震驚又疑惑的目光。
謝蘊昭望著一張張熟悉的臉。
她深深地呼吸。
「一切都結束了嗎?」她問。
他說:「都結束了。」
謝蘊昭看著他。他的眉目仍是那樣,殊麗中又有一絲冷厲,像帶刺帶毒的艷麗花朵,叫人覺得不好親近。同以前的溫潤俊麗截然不同。
「枕流,」她自然而然地叫出他的名字,「你以後就一直是這模樣了麼?」
「畢竟這才是我的真實相貌。」他笑了笑,「阿昭不樂意?這卻也無法,因為你一天是我夫人,便生生世世都是我夫人。」
謝蘊昭眨眨眼。
四周也有豎著耳朵聽的人眨眨眼,驚奇極了。
她大笑:「我真喜歡你這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他一本正經:「我是很在意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
掌門在一旁看著,有點酸溜溜道:「當初我還想拐了阿昭來修無情道,誰成想反倒是我教出來的被拐去了有情道?瞧瞧你這黏糊糊的模樣!」
燕芳菲冷靜發言:「也不知道誰天天找馮師兄釣魚,那才是真的黏糊。」
「咳咳咳……」
謝蘊昭靠在衛枕流懷中。
她說:「有情有什麼不好?何況無情道本是太上忘情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然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這本質上不也是有情道?」
掌門哼道:「卻是教訓我來了。」
眾人又笑。
這一邊,柳清靈正在埋首奮筆疾書,還不停變換位置、尋找最佳角度。
她太過專心,以至於不小心被絆了一下。
「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發現是一包已經散開的書。
封皮很眼熟。
她不禁蹲下來,一本本拿起翻看。
蔣青蘿走過來:「你又在看什麼?好哇,你上戰場都要帶話本!」
「這不是我帶的!」柳清靈慌忙解釋,抗議自己被誤會,「我撿到的!」
「放屁,除了你誰還帶?魔族嗎?開玩笑!」
「說不定呢。」柳清靈嘀咕道,又翻了翻,眼睛一亮。
她舉起話本,振振有詞:「師姐你看,這都是我寫的故事!還是限量版的珍貴合集,很難買到的,上頭記載了我刊登過的所有關於……咳咳的故事,還包括新增的小故事。」
「我自己寫的故事,我帶來幹什麼?」
蔣青蘿一想,也覺得很有道理。
她也琢磨起來:「那是誰還要看這麼無聊的東西?」
「哪裡無聊了!!」
柳清靈氣鼓鼓,說:「肯定是跟我一樣,非常喜歡他們或者其中的某一個,才會走到哪裡都帶著嘛!」
「是是。」蔣青蘿懶得跟她爭,「就當你是對的吧。」
「師姐……」
遠遠地,銀藍長發的妖族長老看著他們。
他注視著佘小川,注視著那張快樂的笑臉。
他嘆了一口氣,又露出一個笑。在她看到自己之前,他轉過身,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範圍中。
一些人得到了新生,也有很多人會接受處罰。
一些人選擇原諒,還有一些人自我放逐、遠走天涯。
世間的轉輪仍在滾動,時光終將覆蓋所有過去,唯有其中很少的一點片段會化為書本上的隻言片語。
但在浩渺的天地間,在無盡的時光長河中,每一個人的生活仍舊是真實的、全力以赴的,是對他們而言的全部世界。
仍會有一些人選擇無情道,也仍會有一些人堅持以情入道。
正所謂:
無情道中道,有情天外天。
逍遙存一念,他處仙非仙。
修仙求道,不求諸神,只求諸己。
悲歡喜樂,只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