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減在漆黑的甬道中奔跑。
長長的甬道筆直而單調,兩側牆壁鑲嵌著沒有來由的幽藍火焰。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沒有千奇百怪的機關,也沒有神秘的壁畫,連人間帝王會為自己建造的守墓雕像也沒有。
既沒有剛才被抓進來的一群魔族殿下,也不見夜無心的背影,只有陰風席捲不停。
這裡與其說是一座宏偉陵墓,不如說更像一個粗糙的、為了將什麼東西裝起來才修建的建築。
謝蘊昭抓著天犬長長的背毛,衛枕流從身後環著她。他黑色的大袖綴著暗紅的紋路,在幽暗的神墓中飄飛如未曾燃燒的火焰。
「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她問,「剛才?」
「剛才。」他說,頓了頓,「抱歉……之前對你說了許多荒謬無稽的話。若阿昭氣我,出去之後我一定任打任罵。」
她搖了搖頭。
「那也是你。」她簡單地說,又問,「怎麼突然想起來了?神墓有什麼問題麼?」
衛枕流略揚起頭。甬道深處,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好似有什麼讓他深深凝目的存在。
「說不好,只知道和龍君有關。」他說。
「這麼說……裡面也許真是曾經的佛國金蓮池了?」
十萬年前被道君一劍毀滅的佛國,也是龍女靈蘊最終化為金蓮、身死道消之所。
而既然夜無心就是道君第三屍,他必然已經接觸過道君的心魔意識,問題是……為何作為主體的心魔沒能控制他?他又究竟想做什麼?
[【最後的任務】上善若水
任務內容:請受託人拼合斗燈,遵從心意,做出最後選擇。
受託人已成為一名合格的拔刀俠,不為厄難所苦、不為旁人所縛。
任務完成後,本系統將徹底消失]
許久不見的系統面板浮現在黑暗之中。
看清最後一行字時,謝蘊昭忽然生出一種唏噓之感。
她抽出太阿劍。神劍已經重現光華,劍柄上有鏡、尺、稱三種圖案浮現發光,還剩一把剪子的圖案黯淡著。
此時,太阿劍正發出細微的嗡鳴,劍尖自發指向前方。
「斗燈剩下的部分就在前面。果然在魔君手上。」謝蘊昭用力握住劍柄,冰涼的圖案在她掌心烙下紮實的存在感,「還有支撐十萬大山惡念運轉的魔核,也在魔君手上。」
法器等級分為地、靈、寶、玄。
斗燈五法器,劍、鏡、尺、稱、剪,這五樣珍貴法寶合五為一之後。就是威力巨大的玄器。而當它們找回斗燈主體之後,就會脫離玄器的境界,上升為古往今來唯一一件……道器。
凡是以「道」為名者,莫不等同於天道化身。
謝蘊昭有時會想,當年的靈蘊花費百年時光,煉製出這麼一件珍貴道器,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惜她身隕太早,後人終究不知真相。
而系統所說的,讓她遵從心意、做出最後的選擇又是什麼意思?
衛枕流抬起手,咬破了食指。他抬起手,讓傷口迎向黑風;血珠凝在他指尖,不僅沒被黑風吹走,反而化為一道細細的紅痕,指向前方。
「魔君的確在前面。」他說,「阿昭,小心。」
……
不知奔跑了多久。甬道中的時間也沾染了十萬年來的光陰之力,一時顯得漫長如一生,一時又像露珠滴落的剎那。
「嗷——!」
天犬仰首而鳴。
前方的黑暗忽然爆出一團亮光,好像一個突然出現的入口。阿拉斯減就朝著那團亮光,最後加快速度,奮力沖了上去——
沖了出去。
他們進入了一個明亮的空間。
明亮、空曠,又荒涼。
四周是望不到盡頭的、起伏不平的土地,其範圍之廣,好像是曾經的高山盡數傾頹,又被光陰磋磨而成如今的模樣。上面散布著一些灰暗的建築碎片,也早已看不出曾經的形狀和花紋。
其餘地方是水。水面倒映著純澈的光芒與無盡的土石,靜靜地妝點此處。
水面無波,水中無魚;縱然清澈至極,也還是死水一潭。
在謝蘊昭他們的前方,也就是這片空間的最中心,水中有一座巨大的蓮台佇立。
這是這裡保存最完好的事物,因為竟勉強還能看出它是個蓮台。
蓮台上有一把黑色的高背石椅,上頭雕刻著獸面和雲雷紋,滿是蠻荒氣息,又隱隱散發出殺戮之氣。與這裡滄桑寂靜的氛圍格格不入。
椅子上坐著一個人。椅子邊的地上,也坐著一個人。
椅子邊坐著的人,正在盤腿看書,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不時還發出嘿嘿嘿的笑聲。
椅子上坐著的人,正在吹一把塤。
他銀色的長髮如水銀瀉地,一直流淌到了蓮台邊緣,幾乎要浸入清澈的水中。
低沉蒼涼又不失悠揚的古老樂聲,在這片空間中幽幽迴蕩。
魔君千星墜。軍師千江寒,同時也是道君的第三屍。
這就是一直以來謝蘊昭他們尋找的兩個人。
而與這兄弟二人的寧靜悠然形成對比的……
是蓮台周圍漂浮的屍骨。
沒有血,也沒有皮肉。顏色駁雜不純的銀髮飄在水面,連接著一具具森然白骨。
只有服飾能說明他們的身份。比如謝蘊昭認得,其中一具女性的屍骨上裹著紅蓮紋的衣袍,想必那就是千日蓮了。
剛才還意氣風發、野心勃勃的參戰者們,此時已然化為白骨。
他們的力量被抽出,順著水面流淌,組成了一個以蓮台為中心的大陣。魔君就坐在大陣中央。
黑色的力量湧入他的身軀,又從他背後升起,變成蒼白的淡金色。這些淡金色的力量盤旋上升,好像一截粗大的管道,一直連接到最高處。
最高處是一個光滑的、圓潤的球形,也是這裡的光源。
或許……那也並不僅僅是這裡的光源。
「那是……」謝蘊昭喃喃道,「十萬大山中上空的『月亮』嗎?」
「嗚嗚」的塤聲停下了。
「那不是月亮。不過數萬年中,所有魔族都如此稱呼。他們過分緬懷古籍中記載的上古,緬懷早已被我們的血脈遺忘的、真正的天地,卻忘了自己和外界早已格格不入」
魔君抬起了眼。他放下塤,拍了拍椅子扶手,很有些感慨道:「這王座也不大適合放在這裡,可我習慣了它,就還是帶來了。」
那是一雙狹長的、平靜的、暗紅色的雙眼,含著秋天草木凋謝的蕭索之意,和冬日漫天飛雪的極寒肅殺。
他長得很好看,是通身肅殺也遮蓋不過的好看。不過作為兄長,他和千江寒長得不大像。這也是很自然的,畢竟千江寒長得和道君一模一樣。
反而……他和衛枕流的容貌頗有相似。
他看向衛枕流,說:「吾兒。」
「我不是你兒子。」衛枕流淡淡道。
「你一半的血脈來源於我,就是我唯一的兒子。」魔君淡然的神情,看上去與衛枕流更像了。
「無所謂。」衛枕流說,「你願意如何想,都與我無關。」
魔君陛下略略眯起了眼。他的眼睛與衛枕流就不像了,沒有那份陰鬱的精緻美麗,而更多了三分深沉的威嚴。
「有膽色,不愧是我的兒子。」他讚嘆道,「若你是來殺我,就要更讓我多欣賞三分,哪怕你是個虛偽的道門修士。」
——哈哈哈哈這段真是太好笑了……
他旁邊的弟弟沉迷看書,肆無忌憚地發出了破壞氛圍的笑聲。
不過魔君陛下似乎已經非常習慣弟弟的德性了,完全能夠視他於無物,保持自己的淡定自若。
謝蘊昭閉了閉眼。
她問:「你們開啟傳承之戰的目的,就是為了引誘這些人前來,好殺了他們、得到他們的力量?」
魔君很是仔細地看了看她。
「這豈非顯而易見?正是如此。」他若有所思,「這麼說,你就是吾兒擇定的伴侶?千江寒這小子也很喜歡你,若非情勢危急,看我兒子和我弟弟搶女人豈不也很有趣。」
他說著,顧自大笑起來。其我行我素、任性自我的氣質,比少魔君更勝一籌。
謝蘊昭沒有理他。她這人有一個優點,就是在自己想做什麼事的時候,能通通無視別人的插科打諢,全當沒聽見。
她又抬頭看了看頂上那光明柔潤的「月亮」,再看看蓮台山的魔君兄弟二人。
「魔域『月亮』將要耗盡的傳言,原來是真的。」
魔君停了笑,終於露出一絲詫異:「你竟然猜到了?很好,很好,不愧是有資格被我兒子和我弟弟爭搶的女人。」
衛枕流冷冷道:「滾,誰讓你隨意評價她?」
魔君卻再度哈哈大笑起來。
「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你以為你是我兒子就能管我?」他笑聲一止,眉宇森然,「我統治魔域千年,而今為保闔族上下性命,以一己之力維繫光明不墜,我如何說不得你!」
「蠢。」衛枕流說,「你做了再多,與我何干,與她何干?你們費盡心思引我們來這裡,必定是有求於我們。有求於人,還不溫馴些?」
魔君的神色再度森然起來。但他沉默了,並未否認衛枕流的話。
他在沉默,謝蘊昭也在沉默。
她正沉默地看著水池中漂浮的屍骨。
傳說十萬大山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上古遺留的法寶。當法寶力量徹底耗盡的那一天,就是最後的光明消失、十萬大山墮入真正的極夜之時。
沒有生命能徹底拋棄光明,哪怕是魔族。當極夜降臨之時,就是所有魔族毀滅之日。
難怪人們議論說這裡的月光越來越黯淡,難怪魔君兄弟二人著急發動戰爭,也難怪魔君要困守神墓,為「月亮」輸入力量,好讓它繼續亮下去。
她看了一會兒。
「夜無心!」她說。
王座旁埋頭看書的青年立即跳了起來,「啪」一下合上書,響亮又高興地回道:「在!原來是阿昭來了,唉,你應當早點叫我,我都沒注意。」
魔君:……
衛枕流:……
魔君冷冷地看了弟弟一眼:「腦子不好使的蠢貨。」
「怎麼能這麼說?」千江寒不服氣道,「你看,我在和阿昭說話,但哥哥你一叫我,我還是立馬能聽見,你還見過更聰明的弟弟嗎?」
「這說不好,因為我只有一個蠢貨弟弟。」魔君傲慢道,「你,來給他們解釋。」
「唉,脾氣這麼大的哥哥,也只有我慣著了。」
夜無心——千江寒,聳了聳肩,收起了已經翻看過無數遍的話本,又笑眯眯對謝蘊昭他們揮揮手。
「事情嘛,其實很簡單。」他一臉輕鬆,「正如你們所見,月亮要墜毀了,十萬大山住不下去了,所以我和哥哥很早之前就決定,要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百年前開始,哥哥就開始用自己的力量維繫光源,同時,我們也在研究如何突破天塹的方法,並為之做出了不少嘗試。包括滲入白蓮會、聯合妖族,還有枕流的誕生……都在我們的計劃之中。」
「不過人類的修士還是挺厲害的,雖然比當年的道君差了很多,卻好歹勝過我哥哥分出去的一縷神念。原本我們想借枕流的軀殼誕生,也失敗了。」
魔君訓斥道:「什麼勝過,什麼失敗。若非枕流是龍君轉世,你也不至於無法參戰,反而搞得我元氣大傷。不過……我也傷了北斗那兩個人,算是回本了。」
那兩個人——指的自然是當年阻抗魔君降世的掌門和馮真人。
「前世的事情關我什麼事?」千江寒嘟噥道,「我不是一想起來這些亂七八糟的,就全部告訴哥哥你了嗎?」
「只會添麻煩的腦子不好的蠢貨。」魔君繼續訓斥。
千江寒無可奈何地撓撓頭,接受了這頓訓。
謝蘊昭敏銳地抓住了他們話語的隱藏含義。
她問:「你們早就知道道君的事?」
千江寒立即笑眯眯看來,好聲好氣道:「這是當然了。我六百年前就修煉到了神遊境,比另外兩屍都要早得多。」
「你卻沒有受到影響……」謝蘊昭沉吟道,「對了,道君心魔突破龍象寺桎梏,也不過是最近幾十年的事,又有天塹橫在人魔之間,他的確管不了你。」
「他管得了我也沒有用。畢竟,我腦子不好使啊。」千江寒理所當然道,「我早就同哥哥說好,會和他一起為十萬大山的存亡付出一生。我說過,我沒辦法同時做兩件事。光是這事就耗費了我全部精神,還管什麼前世今生?唉,管不過來,最多能喜歡阿昭,其他再多我實在想不過來。」
衛枕流再三隱忍,終於還是怒道:「閉嘴。」
魔君有點幸災樂禍:「你看,我兒子都讓你閉嘴,覺得你是個蠢貨。」
「誰是你兒子?」
「不重要,我還喜歡你兒媳呢。說到這個,哥哥你要支持誰?」
「你們打一架,誰贏了我支持誰。」
「滾,兩個蠢貨。」
謝蘊昭:……
這是什麼,另類版合家歡嗎?
她嘆了口氣,拉了拉師兄的衣袖。後者頓了頓,反手牢牢抓住她的手,昂起下巴看了對面蓮台一眼。
千江寒卻只顧對謝蘊昭笑。
魔君注意到這一幕,憐憫道:「沒用的,這個蠢貨是不可能同時看到你媳婦兒和你的。」
衛枕流:……
這見鬼的十萬大山果然一點存在的價值都沒有,應該活埋。
謝蘊昭看著千江寒燦爛沒有陰霾的笑容,卻不禁皺了皺眉。尤其……當他是站在一堆屍骨中間,若無其事地說著自己的話、做著自己的事時。
「你們殺了這些人,是為了更多的力量。為了更多的力量,是為了點亮天上那東西,好維持十萬大山的光明。」她緩緩道,「那你們想要我們做什麼?難道說,要我們自個兒割了脖子,跳下去當一具乖巧的白骨?」
千江寒笑容不改:「若是這樣有用,我自然是毫不介意的……雖然會為了失去阿昭而傷心痛苦就是。」
魔君的神情則變得冷酷起來:「哦,你在為他們不平?有何可不平?他們生來就有力量,平日裡靠著作威作福享了不少風光,卻從未為十萬大山付出過什麼。」
「千江寒跟我說了你們在外頭的事,他說你會憐憫弱不禁風的平民乃至卑微的奴隸。這很好,我很欣賞你,因為他們也一樣是我的臣民。既然這樣,小姑娘,你更應該比誰都明白,這些人平日依靠力量和身份踐踏我的其他臣民,到了我需要用他們時,他們就該對更強大也更尊貴的本君獻出生命,為了遠比他們更重要也更有價值的全體魔族存亡而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我是他們的君王,我要他們死,他們就必須死。」
——歐嗚……嗷嗚嗷嗚……
巨大的天犬俯身,喉嚨里發出充滿敵意的咕嚕嚕聲。
謝蘊昭搖了搖頭。
「我既不喜歡他們,也不喜歡你。不喜歡,就懶得和你們多扯。」她說,「你們想讓我做什麼,又可以提供什麼樣的條件,說吧。」
那兄弟二人對視一眼。
魔君攤開手。從他的掌中赫然升起了五色琉璃燈,而在他膝頭,也浮出了咫尺天涯傘的影子。
謝蘊昭手中的太阿劍立即長鳴。
燈和傘也在震動,卻被魔君的力量壓制了。
「現在還不能給你,因為本君要靠這兩樣東西續命。」魔君說得很平靜,「我聽千江寒說了,這些都是斗燈的組成部件。傳說完整的斗燈能實現一個了不起的心愿,我要做的交易……就與此有關。」
「是什麼?」
「我要讓天下的魔氣徹底消失,讓世間再無魔氣,也無魔修、魔族。」
「……什麼?」
謝蘊昭二人都齊齊一怔。
魔氣消失?
魔氣之於魔修,就如靈力之於修士,是立身的根本。
而魔族的君王說為了種族的存續,卻是要讓天下魔氣和魔族都消失?他失心瘋要把所有同族都殺了給他自己陪葬?
等等。
隱隱地,謝蘊昭心中靈光一現,似乎抓住了什麼。魔君說要讓魔族和魔氣消失,卻不一定是要人們死……說起來,她也曾思考過,其實魔族在身體結構和力量架構方面,與人類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她看向師兄,有些不確定道:「師兄,十萬年前……世上似乎沒有魔族吧?」
銀髮紅眸的青年面沉如水。他略一頷首,沉聲道:「龍君的記憶中沒有,只有惡念。」
但惡念是無形之物,雖然能侵蝕心智,本身卻不是什麼有自主意識的生命。被惡念侵蝕也有「墮魔」一說,會性情大變甚至神智全失,卻沒聽說過誰生下來就是魔族,也沒有墮魔之人能形成一個種族的。
「看來你們已經明白了。」魔君唇邊有了一縷微笑,「本來就沒有『魔族』這種東西,只有數萬年前被心魔侵蝕的一群倒霉人。」
千江寒托著下巴,接道:「十萬年前佛國傾塌,墜落地面,化為一片惡念叢生之地,就是如今的十萬大山。而當年有一群人,正好就生活在對應的地界。許多人被墜落的佛國壓死了,不少修士掙扎著活了下來,然而又被惡念侵蝕了神智。」
「那時候道君忙著與龍君交戰,又要抵抗自己叢生的慾念,沒來得及管這事。這也是他的一重業障,所以我才會投生至此。」他伸了個懶腰,換了個坐姿,又被看不慣他的哥哥敲了一下腦袋。
「那群倒霉的修士也曾嘗試離開十萬大山,但他們被惡念侵蝕、戾氣橫生,不斷與其他地方的修士發生激烈衝突。最終,他們就被統一稱為『那群魔族』。十萬年間的所謂『仙魔大戰』,就是這麼一回事。最近一次就是五千年前,他們又被趕回了十萬大山,還給封印起來,嗯……再然後就有了我們。」
千江寒深深地、發自內心地感嘆:「說到底,就是太倒霉了啊!」
魔君冷冷道:「還不都是你的錯。」
「怎麼了?道君和我有什麼關係。」千江寒為自己叫屈,「那不是我,我不是他,別亂叫啊。」
魔君笑了笑。這是一個純然無奈的、帶著疼愛之意的笑,是一個兄長對弟弟的笑。
「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這群人世世代代傳承,也算經歷了十萬年的折磨,可說出來無非也就是這麼短短几句話。」魔君平靜地對謝蘊昭說,「只要你答應用斗燈許願,消除這段十萬年前的業障,你們的世界也就自然不再擔心被魔族侵略,而我和弟弟……」
「我們會用最後的生命,作為啟動斗燈的力量。這是我們能為全族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銀髮的陛下平靜地坐在他的王座上,腳邊坐著懶洋洋笑著的弟弟,四周是沉默不言的森森白骨。
千江寒補充了一句:「道君的心魔本體被我哥鎮壓在五色琉璃燈中,一會兒啟動斗燈,他自然會灰飛煙滅,這樣一來,十萬年前的恩怨也算徹底了結。」
他嬉笑道:「所以阿昭,你莫要生我氣了。我喜愛你是真心,但我實在太懶,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我要跟哥哥一起用命換全族存續,你也別生氣我們殺了這些人了。君王都要死,臣子焉能不死?」
「我……真是有些搞不懂你們了。」
在這很有點肅穆的氣氛中,謝蘊昭卻忽然失笑。她感慨道:「我忽然既無法討厭你們,也無法喜歡你們,甚至也許很多年後當我再回想這一幕,說不準還會懷念你們。」
「因為我們確實是比太多平庸之人更值得懷念。」千江寒燦爛一笑。
衛枕流忽然開口:「仙魔大戰已經開始,魔騎屠戮之慘狀也歷歷在目。如果魔氣消失,你們認為那些變回普通人類的魔族會好過?」
這個問題讓那兄弟二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們又同時笑了笑。
這對長得不太像的兄弟,露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淡淡的微笑。
「那又有什麼辦法?天地尚且不能久長,況乎人力?」
「我們什麼都付出了,總算能讓他們活下去。至於其他的……全靠他們自己。」
衛枕流搖了搖頭。
「如果魔氣真的消失,我會盡力勸說師長,讓魔族的平民平靜生活,也不會暴露他們曾經的身份。」他說,「至於魔修,我就不管了。」
謝蘊昭說:「我還沒答應呢。」
衛枕流微微一笑。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有幾分促狹、有幾分默契,說:「但我知道阿昭其實已經答應了。」
她板著臉瞪他,片刻後自己也一笑。
「好吧,我答應你們。如果我能拼好鬥燈,我會許願。這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這裡所有無辜的人。」她說,「但是還少一樣陰陽天地剪,總不會是那個『月亮』吧?」
魔君兄弟同時搖頭。
「那『月亮』其實是十萬年前佛祖坐化時留下的舍利子。」千江寒說,「至於陰陽天地剪……」
他站起身:「哥哥。」
魔君一動不動,端坐王座上。他說:「知道了,去吧。」
千江寒點點頭。
他不笑了。那張臉忽然回歸了冰雪般的淡漠,沒有絲毫煙火的氣息。
他走到蓮台邊緣,朝水面伸出手。
起先是「咕嘟嘟」水沸般的冒泡聲,很快,整整一池清水都旋轉起來。死寂被打破,化為兇猛的水聲;宛如被颶風捲起,水流陡然升騰,好像一面沸騰的水之屏障。在上升到一定高度時,水流乍然破碎,撲向四面的廢墟。
水池清空了,用白骨畫出的大陣也破碎了。
蓮台上的魔君露出痛苦之色。他緊緊抓住王座的扶手,脖子和手背都青筋暴起。一瞬間,他像蒼老了二十歲。
上空的「明月」光輝黯淡不少。
而所剩下的光輝……照在了池底露出的那具骨架之上。
那是一座龐大到難以想像的屍骨。它藏在水下,軀體一圈圈在池中盤旋,直到十萬年後化為乾淨的白骨,也仍舊保持著這個蜷縮的姿勢。
那是一具巨大的龍骨。龍首昂揚,額上金色雙角立起,歷經十萬年,仍舊流轉著神光。
在龍骨懷中,有一株早已枯死的金蓮。她的根須纏在他的骸骨上,化為石頭也沒有放開。
在應當是長龍心臟的部位,卡著一把黑白流轉的剪刀。
千江寒凌空而立,俯視著這具巨大的骸骨。
他語調有些奇異:「當年龍君假死須彌山,實則帶著斗燈的一部分回到蓮池之中。那時這裡已是惡念橫行的鬼蜮,唯獨功德金蓮池還保留了些許光輝。」
「他找到靈蘊遺留的蓮花,用陰陽天地剪自盡而轉世,並以通身血液之力,期許來生早早相遇相識。」
他的唇邊有一點說不出是什麼情緒的弧度。
「道君輸得不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