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到中天時最明亮,而這就是十萬大山中的正午。
滿月光輝如水輕盈。
若抬頭望去,透過夜空中稀薄的雲層,仔細觀察那輪蒼白輕盈的月亮,會發現月亮的表面平滑如緞,半點山脈起伏的痕跡也無。
十萬大山中的居民早已習慣了這一切,故而不以為意。如果讓一位常年生活在外界的人舉目凝視,勢必會發出這樣一聲感嘆:
「這和外面的月亮不大像啊。」
車架在地面碾壓出穩重的軲轆轉動聲。車上的帘子被人挑起,好張望四周景色,最終卻又不由將目光放在了月亮上——這個世界唯一明亮的地方。
這是一隻由一頭牛、一隻狗、一輛車和三個人組合而成的隊伍。
牛拉著車,身邊跟著一隻蒼青背毛、眼睛湛藍的毛茸茸大狗;車沿上坐著一個黑色短打的絡腮鬍漢子,後頭車廂里有一男一女兩個人。
這自然是謝蘊昭等一行人。
她此時撩著帘子,托腮看著天空。微風將她落下的耳發吹得晃動不止,襯得她膚如凝脂、眼睛明潤嫵媚,令她本來只稱得上清秀的面容更添了幾分色彩。
這雖然是謝蘊昭,卻是又經過了一層偽裝的謝蘊昭。她穿著淡藍衣裙,點綴些許釵環,一副丫鬟模樣的打扮。
她又看了看夜空,這才放下車簾。
車簾一落,車廂里的聲音也就傳不出去了。
謝蘊昭是丫鬟打扮,而某位少魔君……
「外面的月亮?小心陸昂問你何時去過外頭。」他輕笑。
「那就說去戰場撿屍體好了。」當然是魔族軍隊的屍體。
他又笑一聲,像覺得有趣。
這位本是銀髮紅眸、極為惹人注目的魔族青年,此時也換了一身深藍衣袍,外貌也有了變化。那張俊美卻陰沉冷漠的臉,現在被掩去了陰冷和過分的俊美,化為一張蒼白、病弱、書生氣十足的面容。
銀色長髮成了黑色短髮,只在耳邊留一縷銀色;暗紅雙眸則成了普通的灰色眼瞳。
十萬大山中的魔族多有留短髮的人,因而這扮相併不罕見,反而只讓他像一個普通的大少爺。
這位少爺還在膝上蓋了一條薄毯,更將「病弱」偽裝到了十足十。
他懶懶地倚在軟墊上,說:「是有傳說,說十萬大山中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上古遺留下來的法寶。不過這麼些年來,也沒人能求證。」
謝蘊昭有些驚訝:「不會吧?如果真是法寶,什麼法寶能歷經十萬年而不滅?」
「誰知道?」少魔君嗤笑道,「指不定明天這裡就滅亡了,還爭什麼魔君之位?更不用這般勞心勞力,裝成這副模樣,偷偷摸摸溜去神墓。」
他含蓄的抱怨意有所指。
謝蘊昭正襟危坐,假裝沒聽見。
實在不能聽見,不然這位大少爺任性起來,不肯偽裝了怎麼辦?
不錯,偽裝成這副模樣正是謝蘊昭的主意。要說起來,出門在外、低調易容……也是她的老本行了。
他們在眠花城搞了好大一個場面,算是將北州得罪得死死的。再加上之前他們還殺了東極王之女千日蓮的手下……
更別說,謝蘊昭還趁機削弱了北州白浪軍的實力。
為了順利抵達神墓、優先完成任務,他們還是低調點更好。
謝蘊昭磨了少魔君半天,才讓他紆尊降貴地答應下來。不光是他們,連陸昂也做了偽裝,甚至雙角犀牛也被設法打扮成普通犀牛的樣子。
她還把阿拉斯減也放出來,讓它溜溜彎,順便也來充個數好打掩護。
這番折騰奏效了。
他們離開眠花城已經有七天,這七天中,從眠花城往神墓的路上,不斷有北州打扮的魔騎在搜捕「重要人士」,甚至出動了不少歸真的大高手。
不過他們也不敢太大張旗鼓,也不敢太過分。畢竟少魔君的實力也隨著名頭傳遍了魔族上層,誰想來送死?
他們約莫是想摸清楚他們的行蹤,再請高手來鎮壓少魔君——比如北州王。
也不是沒人懷疑過偽裝後的謝蘊昭他們,但少魔君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某地一個大家族的身份證明,信誓旦旦說自己是某某少爺,邊上跟著貼身丫鬟「阿昭」。在陸昂塞過去一些魔晶後,他們就被順利放行了。
很快,少魔君似乎喜歡上了「阿昭是自己的貼身丫鬟」這個設定。
比如此刻,在燈光昏昏然的車廂里,他身體就歪得更厲害,想把頭枕上謝蘊昭的膝蓋。
謝蘊昭推開他,他又靠過來,微涼的面容貼在她邊上,手臂也橫過來摟住她。
「身為丫鬟,阿昭不是該服侍少爺?」他假作委屈,卻又帶著笑意,「少爺現在累了,很想躺下來休息一會兒。」
他烏黑的碎發蹭在她臉頰上、脖子邊,痒痒的。
謝蘊昭被他這副無賴模樣逗得想笑,就親了一下他的面頰。但是,在他得寸進尺之前,她仍是推開了他。
「少爺容稟。」她正色道,「就是身為丫鬟,才要幫助少爺知曉禮儀,不能放縱少爺流連花叢。」
「花叢?何來花叢?」他無辜道,「我從來只有一朵花罷了。」
謝蘊昭嘆了一口氣,諄諄教誨:「少爺,這時候為了哄姑娘開心,應當說『阿昭一人便可抵得萬花顏色』。」
一本正經的做派逗得少魔君失笑:「阿昭真是……會哄姑娘。」
謝蘊昭得意:「當然,我向來是很受姑娘們歡迎的。」
少魔君忽然沉默了。
「……受姑娘們歡迎?」他緩緩道。
「是啊,有時候還覺得不如和姑娘在一起。」謝蘊昭說得真情實感,「溫柔細膩體貼可愛,多好。」
少魔君笑不出來了。
他陷入了沉思。
當他眼裡落下碎發的陰影,蒼白俊美的面容如雕像沉默,那點揮之不去的陰鬱就又回到了他臉上。
他忽地抓住謝蘊昭的手,唇邊還有笑,眼神卻藏著審視。
「是了,阿昭的過去是什麼樣,我從未見過。」他說,「也同現在一般活潑可愛又狡猾虛偽,還是說與現在截然不同?」
他這嘆息般的話語、突然泛出的冷意,都可以概括為一句話:我疑心病又犯了,快來哄哄我。
謝蘊昭眼睛一眨,卻是神色更正經,還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我也是經歷了很多事,才變成這樣的。以前我單純天真還性格衝動,多虧有師兄包容我、照顧我。」她露出深情而且充滿回憶的眼神,「要不是有師兄在,我可能就只剩狡猾虛偽,不剩活潑可愛了。」
謝蘊昭自認演技十分一般。
可素來機警的少魔君竟然信了。
他猛地抓緊她的手腕,眼裡像有幽暗的火苗急促地跳動幾下。
「師兄?」他扯開一點笑,目光亮得懾人,「阿昭的師兄不就是我?」
「沒錯,就是你。」謝蘊昭誠懇道。
她這麼毫不猶豫、信誓旦旦,反而惹了少魔君疑竇。
按他的想法,他的過去里當然是沒這麼個人的,她的來歷必定有問題。雖說有一些說不通的地方……但也都大概能解釋得過去。
唯有她的存在本身無法解釋。
他心中思緒百般,面上卻平穩無波:「阿昭必是很喜歡那位師兄了。」
她的過去里果真有這麼個人嗎?他不由暗自思索。
她看出來他的懷疑了。但這個無法解釋的女人帶著無法解釋的盈盈笑意,清潤的眼睛直視著他,柔聲道:「我很喜歡師兄。不論他是什麼樣子,我都會很喜歡他。他總是擔心自己『不完美』就會失去我,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感動又心疼。」
車廂內的氛圍一時靜默下來。
病弱貴公子模樣的青年,看著更加蒼白、沒有生氣了。他沒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條薄線,就像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會忍不住說出什麼話一樣。
他想,這樣一個人必定不是他。他從未有過那樣的時候。
少魔君只覺心中原本有些微燙的東西,忽然間冷了下去。像本就寒冷的冬天裡被澆了一盆冷水。但也好,那些讓他頭腦發熱的東西也會隨著寒冰一起逝去,讓他找回自己的清醒。
他收回手,撩起車簾,不再看她。
「到了。」他說。
謝蘊昭在少魔君背後,無可奈何地攤攤手,隨即也向前看去。
牛車的速度慢了下來。一直在前面盡情奔跑的阿拉斯減也扭回頭,親親熱熱地對她「嗷嗚」幾聲,在「呼呼」喘氣里吐著舌頭。
絡腮鬍的陸昂說:「殿……少爺,沐風鎮到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座奇高無比的山峰。它高聳入雲,仿佛能直抵月亮;其形狀像一截曼妙的腰身,中間凹下去一段弧度,再往上又朝兩邊擴展開去。
那就是無月山,傳說中魔君居住之地,山頂修建有宏偉的逆星殿。
從無月山山腰往上,都是茫茫積雪;最上面有灰色的雲層將山頂遮蔽。
十萬大山雲層稀薄,絕少下雨,像這樣濃厚的雲層極為罕見。
據說那並非雲層,而是魔君的魔氣凝結所成。它們隱藏了逆星殿,因為君王的威嚴與行蹤不容外人窺探。
雖然無月山看上去近在眼前,但實際上,它離他們還有些距離。只不過是因為這座被群山拱衛的山峰過於高大、過於氣勢磅礴,才讓人誤以為咫尺可及。
真正近在眼前的是沐風鎮。
稀疏的建築從前方不知名山脈的山腳一直延伸到河谷中,形成了一座以灰白色建築為主的小鎮。一條細細的瀑布掛在山石岩壁上,一路蜿蜒,將小鎮分為兩半,又一直流到了謝蘊昭等人身邊,再往他們背後流去。
雖然小鎮的建築都方方正正、沒有亮眼之處,像是直接用石頭胡亂堆砌出的建築,但也說得上乾淨、完整。
並且,雖說建築都是灰白色,小鎮整體的顏色卻並不單調。裡頭的居民掛了很多彩色的裝飾,大多是紙做的風車、羽毛做的風鈴,偶爾有一些彩色布料做的旗子,那就是最奢侈的裝扮了。
這些色彩讓小鎮看起來生機勃勃。
謝蘊昭擠在少魔君身邊,饒有趣味地瞧了一會兒,發覺了一些事。
她疑惑道:「怎麼這鎮子看著挺新的?」
「沐風鎮確實是一座才建立不久的鎮子。」少魔君也注視著那片建築。他已經拋下了方才的閒思,眼神里有某種深沉的思緒流轉。
他說:「這是專門給投誠的妖族和人類建造的小鎮。」
投誠,那就是叛變……
謝蘊昭眉心一跳:「是……外界來的人?殘餘的白蓮會?」
少魔君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阿昭果然對人類的事知之甚深。不錯,沐風鎮的居民大多是白蓮會的成員,剩餘的一些是跟著他們投靠來的同族、親友,還有一些是十萬大山中依附過來的魔族。」
白蓮會……
謝蘊昭看那小鎮的目光一下就變了——從單純的好奇,變成了警惕和戒備。
白蓮會在外界犯下了不少惡行,其中一些是平京世家所為,還有一些則是這一隻勢力的惡果。他們不知道通過什麼方法,早在天塹崩塌之前,就暗地裡和十萬大山有聯繫,為魔族充當了斥候和急先鋒。
謝蘊昭很難不厭惡他們。
師兄跑這裡來做什麼?
卻是駕車的陸昂無意回答了她的疑問。這戴著絡腮鬍的男人已經將車趕到了唯一一條通往沐風鎮的路上,不過即便如此,路也還是凹凸不平,硌得牛車顛來顛去。
「夫人……昭,昭姐。」陸昂彆扭地叫了這個稱呼,「這裡是東州通往無月山的唯一入口。東南西北四州都只有一個入口能前往無月山。神墓在無月山之中,因此要去神墓也要走這條路。」
「原來如此……」
「還原來如此。」少魔君敲了敲她的頭,蒼白秀雅的臉上帶著寵溺的神情,「阿昭,叫你多記些常識,你卻總把外頭的奇聞軼事記得牢牢的,自家事卻丟三落四。」
這是在幫她解釋為什麼她知道外面的事,卻不知道神墓這樣基礎的知識。
陸昂才扭過頭去。
謝蘊昭揉了揉腦袋,瞧著少魔君病弱卻從容自若的側臉,忽然想:師兄到底在「九世」中一樣樣地經歷了什麼,才歷練得這麼滴水不漏?
少魔君卻只注視著前方的小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
沐風鎮完全占據了山口,將通往無月山的道路擋住了。
越靠近沐風鎮的入口,車架就越多。
因為有不少飛車落了下來。
會飛的動物通常都很名貴,因此能用得上飛車的人也非富即貴。在十萬大山,這些人通常是城主以及城主的親戚、將軍以及將軍的親戚、各種各樣的皇親貴族,還有依附這些人的大商人。
像謝蘊昭他們這樣還算不錯的陸行車架,就很符合「某個二流地方的二流家族的二流少爺」的身份。
無數飛車的陰影從他們頭頂掠過,在他們的車身上投下影子,最後落在他們前面。
謝蘊昭掀開車簾,對阿拉斯減伸手:「減減,來。」
毛茸茸的大狗一躍而上,跳進了車廂,撲到她懷裡撒嬌。
它正高高興興拱人類的臉,就察覺了旁邊有不善的目光。自覺已經有些實力的天犬,甚是威風地扭頭一看——嗯,這個陌生的男人笑得很假,眼神很嚇人,但是氣息很熟悉……
大狗想了想,聰明的腦袋想出了答案:哦,這就是那個——據謝蘊昭說——腦殼壞了的男性修士啊。
他以前都不會這樣看著自己的。不過既然腦殼壞了,那也情有可原。
於是大狗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再憐憫地搖了搖尾巴權作安慰,就又繼續和他的好朋友親親熱熱玩鬧去了。
少魔君:……
他皺眉思索:他是不是從一隻狗的眼神中看到了鄙夷?這有可能麼?
隨著車架越發接近沐風鎮,謝蘊昭的視野也變得更加清晰。
沐風鎮沒有圍牆,只用兩頭削尖的木棍做了防禦工程,將小鎮圍起來。這裡也沒有氣派的大門和瞭望閣,只有一個簡單的四方架,旁邊立個木牌:沐風鎮。
幾個腰上帶刀的守衛在門口,一一檢查來人的身份證明,並收取過路的費用。
收費標準是每人二錢下品魔晶。
十萬大山中的城市都要收過路費,有的很高,有的很低。但對皇室血脈濃厚的人不收過路費,以示對魔君陛下的尊敬。
「皇室血脈濃厚」的標準是至少二分之一的頭髮呈現銀色,且眼瞳有明顯的紅色。
少魔君現在的模樣,當然是不夠免費標準的。
沐風鎮收的費用不算高,而且現在來這裡的人大多都是為了前往神墓,沒人想糾結於一點點下品魔晶,因此守衛的錢收得很順利。
很快就到了謝蘊昭他們的車架。
幾名守衛顯然是妖族出身,身上都帶有部分動物特徵。
一個臉上長著貓須的少年在認真察看他們的身份證件,另一個身後拖著三根羽毛的青年拎著個布袋,負責收費。
少年來回看了好幾遍證明,又有些疑惑道:「你們血脈不厚,又不是什麼好出身,看起來還病歪歪的,這樣也要去參加傳承之戰?還要帶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
旁邊的青年立刻生氣了:「什麼叫手無縛雞之力?我一個打他們十個!」
少年忙不迭道歉:「對不起雞哥……」
陸昂瓮聲瓮氣道:「你們趕緊一些!我家少爺怎麼了,別看他血統不厚,其實很厲害的!還有我們昭姐……她能一個打你們二十個!」
幾名妖族守衛同時露出不信的表情。
青年跳了起來,像只被激怒的公雞(還是本來就是?)。他四下看看,找到一塊三個拳頭大的石頭,捧起來說:「看著!」
說完,他就大喝一聲,撅起嘴往前狠狠撞去。
咔嚓嚓——
石頭裂成了幾瓣。
他得意洋洋,挑釁道:「你行嗎?」
陸昂:……
魔族部下扭過頭,困惑地說:「對不起少爺,昭姐,我們可能遇到蠢貨了……」
青年:……
他氣得腦袋上的頭盔都立了起來——被他頭頂冒出來的雞冠給頂起來了。
謝蘊昭不禁感嘆:「這才是怒髮衝冠。」
公雞青年氣道:「你們……你們說謊!肯定是壞人,不能讓你們進去!」
車廂中的少魔君一動不動,眼中卻浮出一點幽冷的銳意。
然而,謝蘊昭卻有意無意地橫起手臂,擋住了少魔君。
她跳下車,擺出一臉傲慢:「你不信?看好了。」
咚——
她看似隨意地跺了跺腳。
一條裂紋從她腳下延伸出來,一直蔓延到了公雞青年腳下。
他低頭看著裂縫,又看看謝蘊昭,臉上怒色盡去,只有震驚之色。
「這,這比白象妹妹的力氣還大……」他喃喃自語,隨機滿懷敬意地抱了抱拳,「失敬了,女力士,您請!」
女力士·謝蘊昭點點頭,哼了一聲,重新回到車上,一把拉下車簾。
幽幽燈光里,少魔君眸色晦暗不明。
「阿昭倒是頗為心軟。」他說,「我還以為阿昭討厭白蓮會得很,必是不肯為他們出頭的。」
「誰為他們出頭了?我是為了正一正我女力士的名頭!」
她大義凜然說完,又在他的注視中默然片刻,方才無奈道:「他們沒在我面前做什麼壞事。你不是也說,這裡有居民是跟著別人投奔來的?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們是來做任務的,不是來大殺四方的。就算要主持正義,也得等到正事先做完。
少魔君凝視她片刻,微微彎起了眼睛。
他含笑道:「也是。」
這才移開了目光,蒼白的指尖盤旋的一小團魔氣也才散去。
車架重新啟動。
可走出不久,牛車忽然震動起來。
因為大地在震顫。
是一隊飛馳而來的軍隊,惹得大地震顫。
阿拉斯減本來趴在車裡,忽然也四肢站立,耳朵豎了起來。
謝蘊昭聽外面有人驚呼道:「看戰旗……是東極王麾下的銷骨軍!」
外頭陸昂也低聲道:「少爺,昭姐,銷骨軍看上去者不善,莫非……」
莫非是來追捕他們的?他們行蹤暴露?
須知因為千日蓮的緣故,東極王也是少魔君得罪的對象。
這位大少爺卻道:「不急,看看。」
謝蘊昭掀起窗簾,回頭看去,正好看見一隻魔騎匯聚的黑浪自空中滾滾而下,又拖著一道煙塵氣勢洶洶而來。
人未到,聲先至。
「——沐風鎮聽令,奉東極王之令,大戰當前,為保前線將士持續作戰,特向沐風鎮徵稅百斤上品魔晶、千斤中品魔晶!」
隨著隆隆之聲,數萬鐵騎已經圍攏過來。從他們的裝備、士氣來看,這隻軍隊正要出征前線,順道過來徵稅。
反觀沐風鎮這邊,卻是一片死寂。
那幾名妖族守衛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就都憤怒起來。
「又來!」
「還收稅!」
「上一次才收過!」
「我們哪兒來百斤上品魔晶?辛辛苦苦賺的錢,全都給他們壓榨去了!」
對面的銷骨軍也聽到了這充滿憤怒的抱怨。
卻毫無動容。
為首的將領道:「若是不足,就將鎮上全部庫存交出,也可饒你們不死!」
「饒我們不死?!」公雞青年又跳腳了。他頂著高高的頭盔,怒火升騰:「錢都給你們了,我們要餓死嗎?你們打仗的方法,難道是先餓死自己人?」
將領冷然道:「軍律如鐵,王令如山!」
公雞青年氣炸了。
「你們這不就是要把我們剝皮拆骨嗎……這日子過得還不如在人類那裡呢!」
這是一句禁語。
因為貓須少年等人的臉色全都變了。
「雞哥不要……」
嗖。
這是箭矢破空之聲。
玄甲魔將舉起一把巨型長弓,頃刻射出流星般的一箭。
箭矢在空中呼嘯、擦出火花,並在轉瞬之間穿透公雞青年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將他帶得往後飛起,像一個被用力拋出的破布娃娃,最後給猛然釘在了某一面石牆上。
又像個破布娃娃。
滴答、滴答……
鮮血滴落地面。
現場鴉雀無聲。
將領舉著長弓,空蕩蕩的弓弦上血光流轉。
「殺雞儆猴。凡有不臣之心,便如此獠下場!」
他的聲音仍舊冰冷平靜,卻顯出一股格外的兇悍——剛剛殺了人的人才有這樣的兇悍。
沐風鎮這裡,有過路的旅人噗嗤笑出聲,打趣道:「還真是殺『雞』儆猴。」
這笑得若無其事、好似還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一名魔族皇室成員。他大約三分之二的頭髮都是暗銀色,身邊護衛眾多,對剛才所發生之事全無所謂,甚至覺得銷骨軍的將領處置得很對。
而對沐風鎮本地的居民而言……這一幕實在令他們膽寒。
「雞哥……」
貓須少年望著那還在痛苦掙扎、卻眼看是就要死去的青年,嘴唇不住顫抖,眼裡已經冒出了淚水。
「你怎麼能這樣!」他失去了理智,想衝出去,又被其他人死死抓住,「你……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花弄影!你明明也是妖族啊,你明明也是妖啊!你怎麼能這樣!!」
又是鴉雀無聲。
那殺人的魔將也是妖?
有些人開始不安了。他們害怕自己是否聽見了什麼秘密,會招來殺身之禍。
兇悍的將軍騎在高高的戰馬上,眼裡閃過殺機。
他空蕩蕩的弓弦上,又有箭矢成型,並且……對準了淚流滿面的貓須少年。
花弄影用箭指著少年,聲音依舊冰冷無情,甚至更加冰冷無情。
「沐風鎮的鎮長在何處?打開庫存,交出軍費。」
「否則……」
貓須少年只是一個普通的守衛。他沒有庫房的鑰匙,也沒有聯絡鎮長的方法。
他只是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之中,一時連面對死亡的恐懼也遺忘了。
「花弄影,你不配當個妖!」
箭出。
箭來。
有人早已經閉上了眼、扭開了頭,不願意看這一幕。
半晌,卻並未聽見什麼響動。
人們不禁定睛看去。
一道又一道銀藍色的流光,如蝴蝶紛紛而落。它們輕盈纖巧,好似無比脆弱,卻在曼妙的蹁躚之間團團圍住了箭矢。
而那聲勢驚人的一箭……也真的被攔下來了。
甚至被蝴蝶般的流光啃噬,最終煙消雲散。
蝴蝶再次起舞,化為點點螢光。
銷骨軍的將領一點點眯起了眼睛。
「溯流光。」他吐出這個名字。
隨著一聲嘶鳴,騎著棕色飛馬、身穿青色鎧甲的男人從天上降下,並護在了貓須少年等人身前。
銀藍色的柔滑長發被高高束起,穿過頭盔的空隙落在他身後;那張秀美纖細、宛若好女的面容,完全展露在眾人眼前。
花弄影冷冷地看著溯流光。
溯流光也同樣冷冷地看著他。
「花弄影,你這條東極王養的狗。」溯流光冷聲道,「當初你是怎麼說的?要與魔族結盟,好讓妖族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你現在又在做什麼,當狗當得可還高興?」
他們竟是舊識。
花弄影卻還是那副冰冷的、無動於衷的樣子。他也是個面貌美麗的青年,一頭暗金色的短髮,甚至有幾分艷麗之感。但他始終是一副冰冷無情的模樣,於是這艷麗也就成了不起眼的裝飾。
「實力相當的兩方才能叫『結盟』。」他說,「至於我,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溯流光,你也要違抗王令?」
長弓又一次對準了溯流光。
溯流光卻是輕輕一聲冷笑。
「不可救藥。」
在第一個音節吐露之際,蝴蝶般的流光就和流星般的箭矢相遇,並爆發出猛烈的光芒。
剎那之間,在明亮異常的光芒里,花弄影面色一變,而溯流光神情冷冷。
暗金色的血液噴了出來,灑在半空中好像金色的噴泉。
花弄影微彎下腰,左手捂住右肩的傷口。
在他右肩之下,則是破碎的衣袖和空無一物的空氣。
他的右臂這才「咚」一聲掉在地面。
銷骨軍中傳出輕微的騷動。
這位年輕的將軍咬著牙,猛地豎起左手:「肅靜!」
妖力與魔氣同時包裹住他右臂傷口,很快止了血。
「將軍請用!」
他的副將策馬上前,奉上一顆魔晶。
這是一顆透明無暇、剔透晶瑩的上品魔晶。
花弄影抓住魔晶,一口吞了下去。
他右臂傷口處的血肉緩緩蠕動,開始重新生長一條手臂。
原來魔晶不僅能補充魔族的精神力,還能幫助他們加快血肉重生。這也是東極王准許麾下軍隊四處搜刮魔晶的最主要原因。
但即便能重新長出右手,對一名將軍而言,這也是會影響到他實力的、極為重要的傷勢。
尤其花弄影還是一名年輕的、異族的、即將上陣的將軍。
他直起身。
「溯流光,我記住你了。」
「銷骨軍聽令,啟程出發,前往前線!」
黑浪似的軍隊飛上天空,朝著更東方的戰場而去。
直到銷骨軍徹底離開,沐風鎮上緊繃的氛圍才稍稍消散。
至於那些擔憂被東極王報復的聲音……就暫且不提。
車廂內。
謝蘊昭緩緩放開緊抓窗框的手。
「溯流光原來在這裡……」
「阿昭也認識溯流光?」
少魔君問了一句,像是漫不經心。
但他眼中卻有驚訝和疑惑交織。
因為……
他若有所思道:「我從溯流光身上感知到了特殊的魔氣……怎麼,他是我控制的傀儡?」
謝蘊昭也一怔,隨後她想起來,師兄是曾經告訴過她,溯流光其實和白蓮會、魔族有關,但他用某種辦法控制住了溯流光,讓她不必擔憂溯流光對他們不利。
至於具體是什麼方法,師兄卻並未細說。
她試探道:「對,師兄你控制了溯流光。你是不是不記得有這件事?所以我和你說,你腦殼真的……咳,你真的失憶了,這就是一項證據。」
少魔君用溫和的灰色眼眸注視著她,意味不明道:「是麼。」
「既然如此,不妨見見他。」
少魔君說道。
他下了車,吩咐陸昂:「你先自去找地方休息。」
而後便徑直走向溯流光。
謝蘊昭跟在他身邊,敬業地扮作一名乖巧的貼身丫鬟,還拿了把摺扇給他輕輕扇風。
衝突帶來的陰影還盤旋在四周,除了幾名妖族守衛外,溯流光身邊沒有他人。
他剛才將被釘死的公雞青年屍身取下,現在正站在一邊,沉默地看著貓須少年伏屍痛哭。
他秀美的面容顯出幾分恍惚,隱隱又有幾分後悔。
貓須少年一邊哭,一邊說:「溯長老,我想為雞哥報仇……」
溯流光猛然回神,低聲道:「叫我『溯將軍』!」
貓須少年不忿道:「您也還要做這魔族的將軍?溯長老,我們還是回倦鳥山吧,我寧願在山野中當一個清貧卻自由的小修士……」
旁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溯流光面無表情地看著,並未阻止。
但他眼裡更深重了幾分的後悔之色,卻像又說明了一切。
這時候,少魔君走到了他的身後。
「溯將軍。」
銀藍長發的青年回過頭,見背後站了兩名年輕人。男的烏髮灰眸、蒼白文秀,鬢邊一縷銀髮;女的清秀可人,獨一雙眼眸顧盼神飛,極為出彩。
這是兩個還算出眾,卻也並不多麼出眾的魔族。
也很陌生。
要說哪裡格外突出一些,無疑是他們身上有意無意透出的那點無拘無束的氣質——與十萬大山中的壓抑截然不同。
倒是更有些像……
陌生的黑髮青年豎起一根食指,唇邊泛出一點微笑。
「噓。」
一股絞痛突然攀上了溯流光的心臟!
若非意志堅強,他險些跪倒在地。饒是如此,他也痛得彎下腰、死死按住心口。
他勉力抬頭,瞪眼看向那一男一女。
「衛……你,你說一聲不就……」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來了十萬大山!
「抱歉。」少魔君滿面無辜,慢悠悠說道,「可是我就是想試一試。唔……看來你是真的。」
真的?什麼真的?
溯流光茫然地看向謝蘊昭。
既然男的是衛枕流,女的當然就是謝蘊昭。
謝蘊昭輕咳一聲,嚴肅道:「對不起,我家少爺腦子不大好,一陣陣地抽風,請您見諒。」
溯流光:……
他虛弱地捂著心口,勉強扯出了一個了禮貌的、柔弱的微笑。
「哪裡哪裡。」他聲音輕柔,語氣卻頗為咬牙切齒,「實不相瞞,我瞧您家少爺並沒有一陣陣地抽風,而是一直都不大正常呢。」
說完,又是一陣心絞痛。
少魔君同情地看著他:「對不起,我又突然想試一試了。」
溯流光:……
謝蘊昭搖頭嘆氣:「嘴炮一時爽,受氣火葬場。溯將軍,您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