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迴響著「呼啦啦」的聲音。
那是魔騎軍隊中戰旗擊打夜風的聲響。
先是一個人勒著戰馬轉了身,緊接著所有戰馬都掉了頭。
無數雙暗橙色的眼睛,鬼魅般注視著那位陌生的殿下。
戰馬背上的騎兵,也透過半鏤空的頭盔冷冷地注視著他。
很快,軍隊往兩邊退去,讓開了一條通道。
一人一騎,從後方緩步走來。
魔騎的戰馬和制服都是灰黑色的,如火焰焚盡後揚起的沉沉飛灰。但這個人不同。
他穿著雪白的戰甲,所騎的戰馬也是渾身雪白。穿過爆/炸遺留的煙塵、飄忽不定的火光中,這一人一騎依舊一塵不染。
這些雪白的裝飾,與他璀璨耀眼的銀色短髮相得益彰,
一旁,有人高聲呼道:「北州王之子、北州貪狼將軍——千風燼殿下,駕臨眠花城!」
砰。
砰砰。
長街兩頭開始,一直往外延伸;一層層的魔族全都單膝下跪。
「——見過千風燼殿下!」
千風燼騎著雪白的馬,自半空緩緩而落。他戴的頭盔也是銀白的,鑲著金色鏤空的花紋;在這頭盔下,是一張年輕而精緻的臉龐。
他懸停在兩人前方,戰馬的馬蹄正好比兩人的頭頂高出一些。
寂靜之中,千風燼的目光停在了少魔君那頭長而柔艷的銀髮上,並且多停了一會兒。
一種隱約可以稱之為嫉妒的神情一閃而逝。
「你們殺了我北州的將軍。」他冷冷道,「為什麼?」
「為什麼?」少魔君奇道,「都說了,你們礙了我的眼、壞了我的事,你莫非是個聾子聽不見,還是過於愚蠢無法理解?」
高高在上的北州王之子微微紅了臉,好像一朵嬌艷的花。
但這不是善意的花,而是憤怒澆灌出的顏色。
他的眼神更冷,精緻年輕的面容也顯得更凜冽。他抬起右手,那隻手正握著一柄霜色的長/槍。
「妨礙軍務,不敬尊上,當殺!」
千風燼周身的魔氣陡然爆發!
霜色的長/槍綻放出霜色的花,如冰雪燃燒出的火焰,爆裂四散而去,又將敵人重重圍住。
重重的火焰正中,是少魔君無動於衷的面龐。
也不算無動於衷,因為他畢竟皺了皺眉。
但是,也僅僅是皺了皺眉。
只在這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之間,空氣凝滯了。
霜色的火焰也凝滯了。
令人戰慄的魔氣也凝滯了——不,這並非凝滯。
而是臣服。
在更濃郁、更凝實的魔氣之前,在更高等的血脈面前,所有魔族都不得不臣服。
千風燼僵硬地立在他那雪白的戰馬上,而他的戰馬甚至比他更加僵硬。
他的臉上出現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伴隨大顆的汗珠緩緩滴落。
「血脈壓制……不,你怎麼可能……我乃北州王之子……」
少魔君無視了他因激動和恐懼而語義混亂的話。
他只是皺著好看的、細而鋒銳的眉毛,說:「忘了說,我也很討厭別人在比我高的地方說話。」
話音剛落,雪白的戰馬就發出一聲哀鳴,並從半空重重跌落在地,發出好一聲悶響。
雪白的騎士也隨之跌倒在地。
他試圖站起,卻發現肢體僵硬——刻在血脈中的恐懼在警告他,讓他不得不匍匐以示臣服。
噗通。噗通噗通。
無數漆黑的戰馬與漆黑的魔騎,也紛紛墜下。
四周忽然更加安靜,連地下城中的不安與慘痛的呻/吟也低了下去。
夜風淡淡拂過,拂起少魔君玄色的衣角;上面的花紋暗紅如血,在月光中泛著詭異的光澤。
他站在街上,面前匍匐著一匹戰馬和一名王族。
四周還有的戰馬、魔騎,還有惶惶不知來去的人們,在繁華綺麗的街道上瑟瑟而拜。
月色之下,街上一時只站立了唯二的兩個人。
少魔君瞧了瞧腳邊的北州王之子,又瞧了瞧四周死魚般一動不動的人。
他露出恍然之色,有些抱歉地看了看自己的夫人,嘆息道:「阿寧勿怪,我一時情急,就忘了我們原是打算低調的。」
謝蘊昭:……
什麼你原來打算低調嗎?你說過嗎?
你跟我說是什麼意思,把鍋推給我嗎?我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魔族的血脈壓制這麼厲害好嗎?
她心中憋了一堆話,最後說出來的卻只有好氣又好笑的三個字:「知道了。」
少魔君立即綻放出欣喜溫柔的笑容,含情脈脈道:「夫人真是通情達理。」
謝蘊昭也微笑:「而你是戲精附體。好了,現在你說怎麼辦吧。」
少魔君一點不惱,反而被逗得哈哈笑起來。他蒼白的面容浸染著月光,肌膚鍍了一層細膩的銀光,讓他整個人好似在發光;但奇異的是,這層光輝反而讓他的笑容更顯陰冷。卻也還是俊美驚人。
「我想想,我想想……有了。他們不是要將地下城的人拿去填戰壕?我瞧人太多,說不得要將戰壕給堵了。不如將這群人殺光,將他們扔去填戰壕,豈不是兩全其美?」
地上的千風燼掙扎抬頭,下巴上已經匯聚了好大一顆汗珠。他滿面憤怒,卻也難掩神色中的驚恐。他知道,他們會不會被拿去填戰壕尚未可知,但眼前的這個人要殺了他們……卻必然是輕而易舉。
「你……」他嘴唇顫抖,冒出來尖利的一句,「你不能殺我,我父親是北州王!」
少魔君用餘光瞥了他一眼。
「哦。」他好聲好氣,認真地說,「那我的夫人是阿寧。」
千風燼完全沒反應過來。他呆呆地問:「什麼?」
少魔君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的夫人是阿寧。」
「……你的夫人是誰,和我有什麼關係!」
「是啊,有什麼關係?」少魔君唇角一勾,眼中血色沉下,「所以,你是誰的兒子……又跟我殺你有什麼關係?」
千風燼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看待怪物的目光看著他。
少魔君卻只含笑看夫人:「阿寧你說,要不要殺了他們?」
謝蘊昭移開目光,看向千風燼。
這位北州王之子也艱難地將目光投向她。他眼中同時跳動著憤怒和恐懼,還有隱隱的乞求。
謝蘊昭看著這樣的目光。
她說:「好啊。」
只有兩個字,簡單的兩個字。
莫名地,長街卻更安靜了。
千風燼呆滯了一息。極度的恐懼和莫名,終於讓他那顆充滿混亂的頭腦開始轉動。
「你們不能這樣做!北州不會放過你們,你們想在大戰當前之際挑起內鬥嗎!!」他開始思考自己為何會落入此刻這種境地,並很快得出了結論,「如果是為了地下城的賤奴……我可以放過他們!我可以不追究你們殺死白浪軍將領之事……!」
謝蘊昭不再看他。
她對少魔君說:「你要殺就快點。」
如此冷淡平靜,反而讓少魔君笑容微滯。
他深深地看著自己這位夫人,仿佛想憑藉目光拂去她面上的偽裝,再透過她那雙漂亮明澈的雙眼,一直看到她心中,一寸寸將每一分真實的情緒翻出再掰碎,仔仔細細地分辨清楚。
可惜即便是少魔君,也看不穿人心的全部。
想到這裡,他反而不悅起來。
於是他淡淡道:「也好。」
一種無聲的顫慄瀰漫開來。
「——等等,殿下,千山寂殿下——等等!!」
一片匆促的紫色幽光如迷霧散開,急急攔在少魔君與千風燼之間。
這是一片由無數細如牛毛的紫色小針組成的霧雨,倉促地在千風燼身前結成一個守護的陣法。
少魔君也不急著動手。他只稍稍抬眼,斜睨去一眼。
他那莫測的神情,謝蘊昭覺得可以將之解讀為:很好,來了一群可以被遷怒的。
來人似乎也解讀出了這一含義,因為無論是她的面色,還是那片哀愁幽怨的紫色針雨,都一齊震顫了一下。
水紅衣裙艷麗飄逸,迷離美目含情帶愁,舉手投足間是夢幻般的、絕對的曼妙綺麗——這是眠花城城主,奉星。
只不過此刻她匆匆而來,比蒼白更蒼白的面色說明了她內心的不平靜,也消解了那絕對的美麗。但即便如此,當她踏著月光而來,她也與這片長街上的浮華夜色融為一體,而與那些貧窮的、骯髒的、在腥臭中呻/吟不斷的事物……仿佛絕緣。
她是一朵艷色驚心動魄、毫無瑕疵的花,由根部看不見的累累白骨供養而成。
「千山寂殿下!」
奉星看上去,比當日她面臨少魔君的威脅時更加慌張,哪怕她在竭力讓自己顯得鎮定。
她身後有部下跟隨而來。顯然,這座城市的統治者已經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並且也做出了決定。
奉星盯著少魔君,決然道:「殿下,是奉星怠慢,方才惹怒殿下。千風燼殿下之事,也是因眠花城而起。眠花城願向千山寂殿下奉上十二月花令,並上品魔晶十斤,望殿下恕罪!」
她這是之前商量好的沉金石也不要了,十二月花令也免費送了,還倒貼十斤上品魔晶。
上品魔晶價值極高,且向來有價無市,只在魔族的貴族之間流動。一斤上品魔晶就可以換一千斤中品魔晶,十斤就是一萬斤。
如果以生活水平來比較,那麼整個地下城坑蒙拐騙一年,大概能賺到十斤中品魔晶。
奉星咬著牙,顯然是真準備大出血了。她也是無可奈何,因為眠花城雖然富貴,卻是北州王下轄的城市;每年眠花城的稅收有一半都供給了北州王。
其實,奉星之所以故意將時間往後拖延,一來是因為十二月花令確實不在她身邊,二來……她也未嘗不是存了坐山觀虎鬥的心思。
傳承之戰開啟,各位有野心的候選人都在搜羅花令。奉星早幾日就得到了千風燼要來眠花城的消息。
千風燼是堂堂歸真境,多年來又在白浪軍中歷練,在整個北州也排得上名號。按奉星想來,北州王之子應當能夠壓過這位陌生的、不聞其名的千山寂殿下,便是輸了,千風燼也不能怪到眠花城頭上。
哪知……這千山寂殿下不僅實力強橫超出她的預料,更是瘋得超出她的預料!
誰會因為一群賤奴而先殺魔將,再殺諸侯王之子?什麼被打擾了的鬼藉口……分明就是為那群沒有眼力、活該死了的賤奴出頭!
反正,奉星是這樣想的。
雖然千風燼並非北州王嫡子,但若是讓他在眠花城出事……
她悄悄打了個寒顫,咬牙道:「千風燼殿下也是心急為同袍報仇,千錯萬錯都是地下城這些賤奴的錯……望千山寂殿下恕罪!」
少魔君露出一種過分刻意的驚訝之色:「阿寧,她說都是地下城賤奴的錯呢。」
謝蘊昭平淡道:「若說有因才有果,她這話也不算錯。」
「是麼?」
少魔君含笑反問,卻似乎並非為了得到答案。他又悠悠道:「花令,上品魔晶,嗯,真是大手筆。奉星城主真是虧了。」
「但是……原來我看上去,是這麼缺魔晶,這麼容易就被收買的人麼?」
他笑意和煦,眉眼似有春水盈盈——卻是飄滿了鮮血的春水。
奉星等一眾貴族俱是面色一緊。
有人色厲內荏道:「千山寂殿下莫要太過分!千風燼殿下好歹是北州王之子……」
啪!
奉星神色一厲,反手一個巴掌重重打在那人的臉上,將他打得滿臉是血,又向後一個趔趄暈倒在地。
「有你和千山寂殿下說話的份嗎?滾!」她聲若寒霜。
少魔君瞧著這一幕,輕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道:「有意思。」
他說:「阿寧。」
他的目光一轉,便是柔情流露;其餘魔族也不由自主跟著轉了目光,有些意外地看向那霧棕色長髮、容貌甜美嫵媚的女性。
一時之間,謝蘊昭成了矚目焦點。
她神情平淡地看著這個戲精:「幹什麼?」
少魔君柔情款款:「你怎麼看?」
謝蘊昭:「用眼睛看。」
少魔君:……
他頓了頓,不過笑容卻依舊深情繾綣,足可上戲台演一出大戲。他柔聲道:「阿寧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都聽阿寧的。阿寧要殺他們,我就一個也不會留,阿寧若說留他們一命,我也一定遵命。」
此言一出,其餘魔族又是意外,又是緊張。
有人思量:這女子看著普普通通,想來也狠不下心腸?
有人惴惴:這女子是否有足夠的見識,知道就算是魔君的繼承人,也不好隨意得罪四大諸侯?
還有人壯著膽子,試探發聲:「這位……這位殿下,請您千萬好生思量啊!」
謝蘊昭確實好生想了想——大概三息的時間。
然後她問少魔君:「你都聽我的?」
青年笑眯眯點頭:「都聽。」
謝蘊昭說:「行,那你站著別動。」
少魔君:……?
在他略有茫然的注視下,謝蘊昭彎下腰,伸手在千風燼頸側重重一劈。
千風燼比她修為高,但因為少魔君的血脈威壓,他不敢反抗,竟是只能由著謝蘊昭劈他脖子。可他身如金玉,又得血火多年淬鍊,被劈了一下後只是眼前發黑,卻沒能暈過去。
他瞪著謝蘊昭。
謝蘊昭無辜地看著他。
「對不起,失誤失誤,我再用力點兒。」她安慰完,又是重重一下劈下去。
啪。
啪啪。
啪啪啪。
跟打蒼蠅似的,打了七八下。
千風燼帶著通紅的脖子,終於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滿城魔族瞪眼看著,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唯一一個敢出氣的少魔君,則一臉心疼:「阿寧,手疼不疼?」
謝蘊昭說:「你別動。」
說話時,她已經往前走去,將少魔君拋在身後。
青年望著她的背影,唇邊微笑依舊,眸色卻變得晦暗。他的手下意識抬了一點,卻又即刻握成拳,掩在玄色衣袖之中。
謝蘊昭一直走到了白浪軍前。
這些兵士伏地已久。雖是忐忑震驚,但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依舊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素質和紀律;饒是心跳加速、血液奔流,他們也都低著頭,沒有一個人求饒。
相比那滿口「我乃北州王之子」的千風燼,這些士兵更加配得上「軍紀如鐵」四字。
卻也讓面對他們的謝蘊昭不由皺眉,心中浮起擔憂。
她眼中有殺意浮現。
但理智約束住了她。
她不是少魔君那個腦殼壞掉的傢伙。她知道,如果在無數人見證之下殺光這支軍隊,等待她和師兄的必然是鋪天蓋地的追殺,而這與他們的任務目標相悖。
她伸出手,手中握著一把扇子——是偽裝成普通摺扇的五火七禽扇。
逐漸黯淡的月光下,她手中的摺扇泛出一縷青色的靈光。
微光融入月色,散向謝蘊昭面前的白浪軍,也覆蓋了她背後的千風燼。
對面凝神觀察的奉星等人,立即機警地後退。若非礙於少魔君,他們恐怕會當場出手阻攔謝蘊昭——可惜他們不敢。
所以……
所有被微風拂過的魔騎,都閉上了眼,安睡過去。
戰馬也同樣陷入沉眠。
八百名的魔騎,還有那渾身雪白的千風燼殿下,紛紛倒地不起,呼吸均勻。
有人怔怔半天,狐疑道:「只是睡著了……?」
當然不止是睡著了。
【百靈金羽: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愁緒滿懷,長眠解憂。被攻擊者將陷入沉眠,且在一定時期內被削弱三成實力。】
自從謝蘊昭在柳清靈那裡得到百靈金羽,她還沒有使用過。
雖然柳師姐無心修道,可百靈金羽的力量卻十分強大。因為它的作用不會根據敵人的境界而變化;即便是歸真境、玄德境的修士,只要給謝蘊昭施展的時間,對方照樣會被削減三成實力。
而且所謂「實力」,同時包括靈力和神識,對魔修而言就同時包括魔氣和精神力。
謝蘊昭目前是神遊圓滿的修為,大致能讓這群魔騎昏睡一整天,並在三百天內都只能使用七成實力,其中也包括千風燼。
三成實力——足夠他們從「脫穎而出」變為「泯然於眾」,尤其是那位有志於魔君之位的千風燼殿下。
謝蘊昭捏著扇子,回過身。
隔著月色,少魔君在輕輕為她鼓掌。
他笑問:「只是這樣了嗎?」
——不殺了他們嗎?
謝蘊昭知道,少魔君的腦內多疑小劇場大約又開始了。他或許會覺得,如果真是仙門子弟,一定不會錯過殺死敵方軍隊和重要將領的好機會;而如果是魔族裡的誰誰誰派來的間諜,才會如此「顧全大局」。
她有些傷感地想:沒辦法,你能跟一個連自己任務目標都忘了的「臥底」說什麼呢?還不是只有她操心勞力。
所以她繼續面無表情:「你站著別動。」
五火七禽扇再揚。
清風如繩,接連捲起了魔騎的芥子袋——就是魔族的乾坤袋。他們的家當、寶貝都放在芥子袋中。
無形的風裹挾著數百芥子袋,接著,這些袋子被粗暴地扯開、倒過來,「嘩啦啦」地將東西全都倒了出來!
四周響起一點刻意壓制的驚呼,因為聲音太低而匯聚成一片嘈雜之聲。
碎魔晶、大塊的下品魔晶、中品魔晶、無數形狀各異的寶物……被傾倒在了地下城炸開的洞口邊緣。
謝蘊昭依著散發的力量波動,將其中很好的東西挑了出來,反手扔給少魔君:「接著。」
少魔君伸手捧著,眨眼道:「阿寧倒是不客氣。」
「跟你有什麼好客氣的。」
這句話莫名討好了少魔君,讓他的笑意輕盈不少。
此外,千風燼的芥子袋也被謝蘊昭扔給了少魔君。
她又看向另一頭的奉星等人:「拿來。」
眾人一愣,接著就覺得脖子涼颼颼——原來是少魔君涼涼的目光。
他們忙不迭地解下芥子袋,恭恭敬敬送到少魔君手邊。
謝蘊昭繼續指揮少魔君:「把下品魔晶和中品魔晶全部給我,其他的你自己拿著。」
少魔君嘆氣道:「阿寧當我是收破爛的?」
可他說歸說,做得倒是利索,笑眯眯的似乎還頗為樂在其中。
很快,大量中、下品魔晶,和一些不太值錢的藥品、武器、實用道具,在洞口邊小山似地堆了起來。
地下城裡有人在小心地張望。
謝蘊昭朗聲道:「地下城的人聽好。你們每人可以從這裡領半斤中品魔晶、五斤下品魔晶,三份藥品和三種魔器。但是拿上東西之後,你們必須離開眠花城,去其他地方定居,並且發誓今後除非必要,不得主動傷人,也不能故意害人。」
「你們沒有錢,就給你們錢。但是這錢不是為了讓你們不勞而獲,而是給你們一個安身立命的機會。」
「誰有異議也不用開口,別拿就行。」
謝蘊昭挑了幾份止血生肌的傷藥,隨手扔進洞中:「你們若是不信,就先拿去用。但是誰若爭搶傷人,就拿命來換。」
洞中響起一陣窸窣,隱約還有哭聲——是慶幸的哭聲。
起初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響應。因為人人都在遲疑。
半斤中品魔晶、五斤下品魔晶,再加上藥品和魔器,這大約夠一個人在中等城市還算安穩地生活三年。
但隨著第一個大膽的人走出來,試探著撿了幾塊魔晶後,逐漸就有更多的人走了出來。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
很快,無數瘦骨如柴的人涌了出來。
就像螞蟻出巢一樣,密密麻麻的人源源不斷地從缺口湧出,還有其他被打開的入口。他們急切地撲向洞邊的錢財;當貪婪占據了一些人的心竅時,他們習慣性地推搡開其他人,甚至掏出刀想殺了礙眼的人——
鮮血如箭噴涌。
意圖行兇的人捂著脖子上的血洞,倒了下去。
人群一時極為安靜,然後畏懼地朝後褪去。
他們怯怯地看著那名女修,還有她手裡那把看似普通的青鋒劍。
謝蘊昭說:「誰不守規矩,就一輩子不用守了。」
命沒了,自然不用再守。
她身後,銀髮紅眸的青年緩緩放下手,眼中的驚奇沉澱為些許笑意。
他忽然道:「你們,都發個魔種誓。誰以後如果無故傷人,就……唔,自爆而亡吧。」
謝蘊昭略略一怔。她卻是並不知曉魔種誓的存在,聽上去這和修士的道心誓有些像,屬於不得違抗的誓言。
不少人都猶豫了,不願意發誓。但在少魔君的威懾下,就算不願意,那也得變成願意。
在密密麻麻的人潮里,謝蘊昭瞥見了風伯三兄妹的身影。風伯在之前的爆/炸中受了些傷,但並不嚴重。她之前給他們的中品魔晶,差不多夠他們搬離地下城、安置新家,如果節儉一些,還能再有幾個月餘裕。
現在加上這一份錢財,這三兄妹就能更寬裕些。有了魔種誓制約,謝蘊昭也就隨他們去。
等眾人發過了魔種誓,少魔君許是等得不耐煩了,就大袖一揮,乾脆將相應分量的物資送到每個人懷裡。
謝蘊昭見他舉重若輕,就說:「你再把他們送出城外,分散些,不過也別把人家一家人分開了。」
少魔君頓了半晌,方才笑嘆:「阿寧指使起我來……真是不見外。」
他又再一甩手。
密密麻麻的人就都消失了。
謝蘊昭做完了事,又把剩餘的財物都收起來。地下城居民足有數萬,卻都沒有分盡堆積的魔晶。
她回頭看見奉星等人還在看自己,眼神頗為古怪。她想了想,恍然:「哦,你們說的花令、百斤上品魔晶還沒給吧?」
有人脫口道:「殿下那裡分明已經拿去了數十斤上品魔晶……」
於是這人也被奉星城主一巴掌呼在了臉上。
她乾脆道:「殿下說的是,我這就奉上孝敬。」
謝蘊昭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少魔君收了一面刻著桂花的淡黃令牌,以及一個裝滿了上品魔晶的芥子袋。
此外,當陸昂架著雙角犀牛飛車而來時,她發現,連犀牛和車駕都被裝飾上了昂貴的寶石,而陸昂本人也換了一身做工精良的衣袍,人都顯得精神抖擻不少。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一旦一個人跪了,就跪得分外徹底,恨不得把以前沒跪時候漏下的全給補上。
「走了。」
少魔君牽著夫人,上了車。
落下的車簾隔絕了他那讓人寒氣直冒的笑意,也讓外頭的一眾魔族終於敢露出各色表情——但,這與車內的人又有何干係?
當雙角犀牛帶著車駕在夜空中又一次馳騁而去時,奉星等人俱是鬆了一口氣。
又算了算這一次失去的錢財,再想一想北州王那邊肯定又要眠花城來安撫……真是欲哭無淚。
說不準,未來百年內眠花城都難以恢復元氣,「十萬大山富貴第一城」的名頭也要讓給其他人了。
正是眾人五味雜陳之時,又有飛馬嘶鳴之聲響起。
幾名青甲戰士騎著棕色的飛馬,從另一個方向飛馳而來,降落在奉星等人身邊。
為首之人有一頭銀藍色的、柔滑如緞的長髮,和一張琉璃般秀美纖弱的面龐。
他挑眉看著面前這一片狼藉,女子般的容貌露出幸災樂禍之色。
「奉星,怎麼幾日不見,你就惹了這麼大的事?」他擠兌道,「惹上什麼大人物了,說出來也好讓我們開心開心。」
他背後的幾人也跟著笑出聲。
奉星眼中冒出怒火。
她冷冷道:「溯流光,你少幸災樂禍!就你們妖族那小貓兩三隻,還遠不夠我瞧的!」
「憑你們也想摻和傳承之戰?不自量力!」
這身著青甲、騎乘飛馬的魔族將領,竟然是修仙界失蹤有段時日的溯流光。
他聽了這話也不惱,反而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看了一眼雙角犀牛遠去的方向,意味深長道:「那可……不一定啊。」
……
雙角犀牛飛車之中。
這一回,閉目養神的是謝蘊昭,而饒有趣味打量她的是少魔君。
「阿寧。」
「做什麼。」
「阿寧做了好事,為何心情還不爽利?」
謝蘊昭一板一眼:「可能因為某個戲精太高調了吧。」
肯定要被人盯上了。
某個戲精毫無反省之意。
他慢悠悠地問:「阿寧,為何你不殺地下城的騙子和殺人犯,卻想殺白浪軍?」
「我沒殺。」
「但你想殺。」
謝蘊昭睜開眼,對上那雙幽深的血色眼眸。
「因為立場問題。」她平靜道,「師兄,雖說你腦袋不大靈光了,記憶也沒了,但我們的任務總是要完成,而我們身後也總是有需要守護的人和事的。」
「有些東西,不是因為忘記了、看不見了,就不存在了。」
她記得邊境發生的一切,也記得她認識的人們此刻正在為保護他們的世界而戰鬥。
她不殺地下城的人,終究是因為她只是這裡的過客,不是審判者也不是一切苦難的終結者。
她想殺白浪軍,卻無關她個人喜好和善惡。
她罕有的嚴肅終於讓少魔君收起了笑容。
他定定地望著她,忽道:「阿寧,你的真名是什麼?」
「謝蘊昭。」她說,「你伸手過來。」
他依言伸出手掌。她就在他掌心一筆一划寫:謝、蘊、昭。
「你有時也叫我長樂。」她說。
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目光漸漸落在自己掌心。待她寫完,他便緩緩握拳,好像掌中真的有個什麼東西能讓他握住。
「謝蘊昭……」他沉默片刻,忽而低聲道,「昭昭,阿昭,好名字。」
她不禁一笑——真心的笑。
「你信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信。」
少魔君含笑搖頭,卻不知他這搖頭是說不信呢,還是沒有不信。
他輕聲說:「天日昭昭,可是十萬大山中沒有太陽,又何來天日?」
謝蘊昭摸摸鼻子:「好吧,確實這裡沒有太陽。」
他又笑著搖搖頭,握住她的手。
「沒有太陽,」他說,「但有昭昭。」
謝蘊昭一時分辨不出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可少魔君也沒有給她分辨的時間。
因為他已經轉過頭,一手掀起了車簾。
暗淡的月光和偏遠的月亮說明,這已經又是一個魔域的夜晚。
他問:「阿昭想如何處理手中這批魔晶?」
師兄很少、很少叫她的名字。謝蘊昭還有些回不過神,下意識說:「還沒想好。」
他看向外面重重的山巒,自言自語道:「山中總是最窮的。」
「阿昭,你想不想做一回不留名的好事?」他微微一笑,眼中氤氳著月色,便有了十分的溫柔錯覺,「我想你會開心。」
「……怎麼做?」
他朝窗外伸出手。
無數魔晶如星子向四方墜落,沒入林海。它們有的悄悄落在別人的床前,有的無聲無息來到了人家吃飯的缺口破碗中。
「阿昭,不若你再想一句什麼留言?」他言談中帶著促狹之意,「雖說不留名,可若什麼都不留,被人攬了功勞去怎麼辦?」
謝蘊昭望著他,也笑起來。
「我想想……那就這一句。『貴族和戰爭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但魔晶至少能給你一個機會』。」
少魔君想一想,有點抱怨:「好沒有文采。」
謝蘊昭氣道:「那你想。」
「可誰讓這是阿昭說的。」他又幽幽補上一句,「那就再留一張字條罷。」
「字條……」謝蘊昭忽然問,「可萬一人家不識字怎麼辦?」
少魔君一本正經:「那就當神秘的功法符號作為傳家寶,傳下去。」
這句話其實沒那麼好笑,但謝蘊昭突然很想大笑。於是她大笑出來。
少魔君看著她,很快,他也笑起來。
他忽然將謝蘊昭拉過去,將車簾掀得更開一些,露出更多深沉的夜色。
「你看。」他說。
看什麼?
她還沒問出口。
夜空中忽然亮起一朵金紅色的煙花。
緊接著又是一朵。
金紅色的煙花映亮夜空,好像陽光偶然投下一絲眷顧。
謝蘊昭茫然道:「你突然放煙花做什麼?」浪費修為?
少魔君悄悄將她抱在懷裡,下巴心滿意足地放在她頭頂,一同去看外頭的煙花。
「沒有原因。」他說,「就是想讓你看看。」
——你笑的時候,像明亮的光芒把最深沉的夜色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