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二傳手 三個冷
陳一鳴給小姐姐留下了手機號,說等電影上映時他會打電話,希望小姐姐能帶著李老一起去看。🍓☯ 69Ŝнⓤ𝔁.ⓒᗝ𝐦 🍧🐊
他心裡堵得不想理人不想說話,出了干休所是一條3公里左右的支路,人車皆少,陳一鳴正好可以走一走。
李玉成今天對天馬山戰役的回憶,無疑給《1951》的拍攝提供了極大的幫助,特別是他對最後一天戰況的敘述,正是陳一鳴最希望了解的內容。
他講得太詳細了,詳細到每個人的死亡,詳細到陳一鳴不忍聽下去。
聽到最後,陳一鳴甚至開始自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復刻那種非同一般的沉重,把李玉成當時的心情原原本本地傳達給觀眾。
原來視死如歸與早死早了,真的不過是一線之隔。
李玉成是冷靜從容的,他從未浪擲生命,戰鬥到最後一刻,也還在想盡方法打擊敵人、拖延時間。
但他也是看淡死亡的,違背作戰原則的舉動不是一次兩次,沒有犧牲只不過是他運氣好。
陳一鳴儘可能地拋開主觀感受,讓自己回歸導演的視角。
這時候他突然發現,如果他不做一絲一毫的改動,嚴格按照李老的講述拍攝天馬山主陣地最後一天的段落。
那9名戰士的一舉一動,居然沒有哪怕一點點違和,劇情的發展是那樣得自然而然和順理成章。
這太古怪了。
同樣的行為,他在以往的主旋律電影裡不是沒有看到過,卻只能讓他體驗到濃重的文宣味道。
無論是副指導員給兩個重傷員塞光榮彈。
還是幾個行動困難的傷員攙扶著衝上火線。
亦或者老李幾次三番暴露出大半個身體的「愚蠢」舉動。
過去的他絕對會認為,電影主創又在「故作煽情」。
陳一鳴把自己抽離直面老李的沉鬱氛圍,再次在腦海里捋了一遍最後一天的戰鬥過程。
他不敢保證如果自己是輕傷員中的一個,能不能做出跟趙實他們一樣的舉動。
但他確實能夠理解,趙實他們一定會跟在王李二人身後,毫不猶豫地衝出地洞。
哪怕明知道這次上去,必將一去不返。
作為一名導演,陳一鳴當然知道古怪的原因是什麼。
按照拍電影的行話來說,就是「情緒到了戲就來了」。
演員、場景和劇情三者達成了某種化學反應,營造出了一個邏輯自洽的世界,讓觀眾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那麼問題來了,李老是怎麼把他拉進那種情緒里的?
他又該怎麼做,才能讓觀眾也體驗到他體驗過的同一種感受?
陳一鳴越想越不自信,一度陷入某種自我懷疑,他真的能夠當好這個「二傳手」嗎?
……
之後的幾天,陳一鳴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趕飛機的路上。
雖然他把整個項目拆解開來分派下去,但還是有太多事項需要他來做決定,忙碌中他根本沒機會沉下心來好好思考。
他第二天沒回魔都,而是繼續走訪其他經歷過半島戰爭的老兵。
飛了整整一周大半個中國,陳一鳴覺得素材收集得差不多了,這才前往帝都,拜訪八一廠。
他這次是專程面見桑平老師,當面溝通攝影組的人員安排和具體分工。
以及更主要的,探討《1951》的鏡頭語言。
《魔都假日》的鏡頭語言十分平實,老古和莉莉怎麼玩兒,祥瑞就指揮鏡頭怎麼拍。
少數幾個涉及到運鏡的長鏡頭,也都是平鋪直敘,不存在什麼主題和深意。
以數字攝影機呈現出自然主義的風格,算是攝影方面的唯一突破。
不過達成光影平衡的主角,是藝術指導林蕭和燈爺王禮滎,跟陳一鳴、祥瑞以及紀錄片頻道的幾個小哥毫無關係。
《1951》就要複雜得多。
根據電影總的基調,陳一鳴決定鏡頭要全程體現一個「冷」字。
色調要冷峻,運鏡要冷冽,交互要冷淡。
前兩點桑平一聽就懂。
老爺子掌鏡幾十年,配合過的導演多過陳一鳴見過的演員。
色調冷峻聽起來逼格滿滿,但實際上說穿了並不複雜。
多用藍、綠、紫,少用黃、橙、紅,畫面自然就「冷」下來了。
如果想更進一步占個「峻」字,紫色也要少用。
除了濾鏡的選擇,還需要用上一些把人物和背景拍得「遼遠」、「空曠」的小技巧。
這就要涉及到具體的場景設計了,搭景的時候桑平也得到場,每一場戲每個鏡頭如何取景如何運動,都必須提前設計好。
勞動六七十歲的桑老爺子鑽山溝,陳一鳴很是過意不去,桑老爺子倒是不以為意,還說他有些年沒下部隊了,正好趁著身體還跑得動多跑一跑。
至於運鏡冷冽,還是一個近些年才開始流行起來的詞。
以前的電影,講究鏡頭運動要符合人眼視物的規律,要契合現實生活的邏輯。
大家都這麼拍,時間長了自然就會有「先驅者」來挑戰這條規則。
比如挑戰演員在場景內的相對關係,就有了「越軸」的拍法。
這就是一種鏡頭語言,用相對關係的錯亂來暗示角色之間的貌合神離。
再比如挑戰鏡頭運動的速度,搖鏡不再平緩,而是突起突停。
這同樣是一種鏡頭語言,故意打破之前的節奏,帶動觀眾一起焦慮起來。
《1951》是一部跟拍式的長鏡頭電影,既然是電影,就不能僅限於跟隨記錄,那樣拍就真成紀錄片或者第三人稱遊戲了。
正因為是跟拍長鏡頭,運鏡更要有精心設計,要有動態變化,免得觀眾看久了又暈又悶。
冷冽,就是運鏡原則的一種總領式的表述,包括一整套控制鏡頭運動的方法。
像人物對話時推鏡越肩,通過隔離給觀眾帶去距離感。
還有人物轉身時搖鏡抽幀,以急促的變化帶動觀眾陷入緊張的情緒。
如今已經是2010年,運鏡的技巧被高度提煉、總結並普及,因此陳一鳴只需要說出冷冽二字,桑平就能立即把握住陳一鳴的思路。
而陳一鳴說的第三個冷,交互冷淡,桑平卻有些不同意見。
這裡的交互,不是指鏡頭裡演員對台詞,而是鏡頭與演員的相互關係。
舉個常見的例子,警匪片裡的審訊戲。
鏡頭與演員間隔半米,正對著演員的眼睛,這是一種交互。
鏡頭與演員間隔兩米,斜向下對著演員的額頭,是第二種交互。
鏡頭與演員間隔五米,側對著演員的臉,是第三種交互。
僅就審訊這個場景而言,第一種交互是注視,第二種交互是懷疑,第三種交互是記錄。
還有更經典的,比如漢尼拔教授的出場,鏡頭不動演員一步步走近,侵略感和壓迫感撲面而來。
這是第一種交互的反用,被觀察者注視觀察者。
陳一鳴希望電影裡跟隨傳令二人組的鏡頭,遵循第二或第三種交互,始終保持冷靜、克制。
桑平則認為,《1951》是一部主旋律影片,要體現官方的態度。
色調可以冷,運鏡可以冷,畢竟這兩個更多屬於技術層面,但交互不僅不該冷,反而要熱,要有溫度。
怎麼可以用審視陌生人的角度來拍攝我軍戰士呢?
這是一部跟拍片,鏡頭不僅是與第一主角和第二主角交互,還在記錄著兩個主角與其他演員交互,冷淡的態度怎麼體現戰友情?
陳一鳴堅持己見,一定要冷淡,某種程度上甚至要冷漠。
因為交互不僅是鏡頭與演員的交互,以及鏡頭記錄的主角與配角的交互,鏡頭更引導著觀眾,讓觀眾與演員進行交互。
陳一鳴不希望運用任何攝影技巧去影響觀眾,去刻意引導他們對《1951》裡面的我軍戰士產生觀感,無論這種觀感是好是壞。
俗話說一眼定情,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難扭轉的,電影因為時間短暫,就更是如此。
作為主創,必須要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當代觀眾距離那個戰場已經十分遙遠,共情的基礎太過薄弱。
更不要說對於海外的觀眾和評委來說,與我軍戰士不僅沒有共情基礎,還會因為外媒長期歪曲的宣傳帶有先天的惡感。
所以,陌生人是一個華外皆宜的起點,越是希望引導觀眾沉浸,主創就越是要保持克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