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徒的事白先生並未多想,畢竟自己數月前還身為人徒。
他伴師身側隱居深山十幾載,早已經習慣了寂寥的日子。
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人不知不覺也從年紀輕輕到華發半白。
如今也不過是孑身一人罷了。
面前略顯緊張的人年齡約莫也不過三十五六歲,就與自己當初拜師時的年紀相仿,也是頗有些毛毛躁躁。
穿著普普通通的長衫褂子,看起來像是個讀書人樣。
府醫只不過嘴瓢說錯了句話,沒想到被盯著看了老半晌,探究的視線掃過來,讓他本來緊張的情緒更緊張了。
……不會這就得罪人了吧?
他剛想要不解釋兩句,還沒開口便聽見白先生問了話。
「你叫什麼名字?」
叫什麼名字?他懵了幾秒也沒過多猶豫,立馬回應道。
「我叫薛不苦。」
大概是這個名字實在出乎了意料,讓白先生一時都把自己想好的說辭給忘沒了。
看著對面人遲疑了陣,才誇讚道。
「是個好名字,應是取得令堂盼兒無憂,餘生都不受苦痛之意吧?」
這樣一想,這名字確實很用心良苦,是父母僅有的盼望,只希望兒女能好過一些。
白先生才剛展露幾分笑意,耿直的府醫猶猶豫豫的又禿嚕出來一句。
「先生,是因為我小時候常生病,吃藥怕苦十分難喂,我爹一氣之下將名給我改了。」
「就叫不苦……」
「每次餵藥前便得先喊一句……吃藥了,不苦。」
他剛說完,不遠處忙碌的下人全沒忍住笑出了聲,又生怕惹了禍似的立即噤聲。
接著忙碌起來,院裡的氣氛卻無形有了那麼點輕鬆。
府醫臉色愁苦,心覺果然自己這個名字實在太隨便,原因也太丟人,每次他也從不會提起自己名姓。
府里識得他的人,也全都尊敬稱他一聲薛大夫。
這下完了,往後還不成了浣衣洗菜的笑談。
別人笑沒什麼,就連白先生剛揚起來的笑容也整個僵在了臉上。
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但他又實在不想對先生撒謊,自己本來也不是多有學問,偏裝出個滿腹經綸的出身,若哪會兒露餡豈不是更讓人反感。
也正因為他自小總是身子骨孱弱,常年喝藥,最後就直接被送進了醫館。
半當學徒半瞧病,自然而然也便入了醫道。
有句話叫久病成醫,所以他對常見的小病小痛都手到擒來熟絡的很,一般的外傷也不在話下。
但沒有名醫指點學出來的總歸還是皮毛,很多罕見的病症他還是一知半解。
便想著若是能跟白先生學習一二,或許也能有幾分進步。
眼前的小輩顯現出了一些窘迫難安,甚至還有點沮喪,看起來是對自己名姓由來有些羞於啟齒。
白先生最終還是發出了笑聲,沒什麼所謂的擺了擺手。
用一種出乎府醫意料之外的和藹態度,甚至過於平易近人的聲量安撫。
「不苦好啊,兒時總怕藥苦,因為有父母關懷,到了如今年長,藥還是苦。」
「只不過,已經不是隨意訴苦的年歲。」
府醫愣愣的看著白先生笑容溫和,用他再難常見的長輩隨口做出了指點。
「良藥雖苦,無藥最苦。」
這世上的苦痛比比皆是,奔波戰亂苦,民不聊生苦,到頭來唯有良藥一劑最不苦。
白先生仿似並不是他人想像中的那般性子孤僻,反而毫無所謂提著長衫衣擺邁進土地中,沒有避諱的開口道。
「老朽的名字是家師取的。」
「若是名姓就能看出一人品行作為,那怪不得老朽也只能時常稱自己是個採藥人。」
見府醫用好奇又茫然的眼神看向自己,白先生笑容坦蕩沒有半點避諱。
「老朽名喚,白附子。」
老者身形纖瘦,雖已頭髮花白,走在新翻過的土壤間卻沒顯出半分難行。
反而十分利索,甚至屈伸撿起了府醫方才不小心遺落的藥種子,準確的尋到了該放到的位置。
還立在原地眼神放空盯著他背影的府醫發起了愣。
白附子?
白先生的名字居然是一味藥?!
老半天他才反應過來,白先生本可以不提此事,人人都尊稱他一聲白神醫便好。
但先生有意將此事坦蕩告知,是照拂寬慰自己,叫自己不必將名字看的太重。
叫先生一解釋,表面那個看起來膚淺的不苦,也被歲月渲染上了深刻意義。
他急忙又卷了卷褲腳,跟隨著白先生身前身後將活計搶下來。
「您老歇著,我來,我來就行!」
白先生也已經有數月沒再採藥種藥,看著滿院帶著濕潤的土地,仿似又回到了陪師父在山中的日子。
人總有老去的一天,師父走了,自己有一天也會去。
他剛拾起的物什都被圍著他轉的府醫搶了過去,也沒過多堅持。
就悠閒邁步走在土壤上,不在意布鞋沾染了許多的泥屑。
「不苦阿。」
冷不丁聽見這個稱呼還是有些恍惚,府醫立馬虛心受教的聽著。
仿似聽見了當初他父親喊的聲音。
面前的先生有著與他父親截然不同的溫煦,也絲毫沒有他想像中隱世高人的古怪性子,即刻就著名字給他上了第一課。
「白附子,是一味藥。」
「你把它當作一味藥,它就是良藥。」
「你怕它將人害死,它就是一種毒。」
他聽著這看似明明白白卻含義至深的話,將草藥作用在腦子迅速過了一遍,最終想到的卻是。
白先生的恩師為何要為他取這個名字。
難道也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然而他的腦子卻不允許他琢磨的太清楚,這些深厚的含義,他也無法參透其中。
看來自己還是頭腦蠢笨,無法在白先生跟前學習一二了。
他心頭騰升起退卻,想著還是自己這種平庸資質,還是不要再麻煩先生。
旁側卻傳來了讓他激動到無以復加的話語。
「老朽不定在府中能留多久,走之前或許可以留你幾分有用的東西。」
「你也不必喚我一聲師父,只當是場緣分吧。」
白先生還想說叫他傍晚一同去瞧瞧那個內傷的黑衣人,看看他把脈能準確與否。
還沒來得及開口,眼見著薛不苦噗通就跪在了土裡,將鬆軟的濕土都砸進去了坑。
「不論多久!一天也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