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皇后
立後為國之大事,不得輕慢。
早在很多天前,禮部的官員們就在為這件事做準備,最終給出了一個極盡詳盡的方案,把娘娘在今天的每一刻光陰都安置妥善。
同樣,神都上下亦有數不盡的人在為此而忙碌,照看著確定著讓今天的一切都如常進行下去,避免一切意外情況的出現。
雖說如此,禮部呈上去的這個方案依舊留有意外發生的餘地。
但是……任憑他們事前再怎麼仔細考慮也罷,都想不到那個意外的監正之死。
更想不到殺死監正的是顧濯,且裴今歌牽扯其中。
得知這個消息後,娘娘沉默不語。
在她的身旁,女官們心驚已然膽戰,然而在沒有得到吩咐之前,她們如何敢把手上的事情停下來?
頭髮被梳理柔順,鋪滿華貴飾物,容顏被施以濃妝,精緻端莊大氣……就在這個時候,娘娘緊閉許久的眼睛終於睜開了。
她看著鏡中的那個自己,確定眉眼間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輕聲說道:「先就這樣吧。」
貼身那位女官欲言。
娘娘溫婉一笑,繼續說道:「接下來的事情照常進行就好了。」
話音落時,殿內的緊張沉默氣氛稍稍緩解,不再那般壓抑與凝重。
娘娘帶著那溫暖人心的笑容,站起身來,平舉雙手,好讓華裳加身。
……
……
景海。
太監首領低聲稟告,為皇帝陛下帶來監正之死的事實。
他頓了頓,又道:「這個消息最先去到娘娘那裡,是顧濯本人的要求。」
皇帝安靜片刻,說道:「你的看法?」
太監首領早已思考過這個問題,低聲說道:「今日不宜再起波瀾。」
聽著這話,皇帝忽然笑了,說道:「是啊,畢竟大局為重啊。」
太監首領微微一怔,心情頓時變得極盡古怪。
縱觀人間歷史,在絕大多數情況之下,大局為重這四個字都是被施加在那些妄圖以一人之力的匹夫身上,然而今天卻是截然相反。
皇帝的笑容里滿是自嘲之意,眼神里卻沒有半點情緒流露出來,就像為濃霧所籠罩的景海水面,誰也不知道底下蘊藏著怎樣的恐怖暗涌。
「去吧。」
他站起身來,帶著掩之不住的倦意說道:「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
……
太陽照常升起。
隨著陽光鋪滿神都,落入千家萬戶當中,監正為顧濯所殺的消息便也落入了那些該知道的人耳中。
這份賀禮著實太過具有份量,以至於每個人都清楚知道,這將會是一顆能激起千層浪的巨石。
正是因為他們清楚這一點,便也都在裝作無事發生,決意留待後日再談。
就連白南明也不例外。
於是大典如常進行,諸國諸宗賓客見證,整座神都都在歡慶。
人們沉浸在這久違的熱鬧當中,與娘娘為敵的諸多神都權貴們也都沉默,在臉上掛起虛偽的熱情笑容,不吝於拍手鼓掌稱讚。
那畫面是如此的美滿。
……
……
時間不斷流逝,轉眼黃昏,然後入夜。
禮部的完美絲絲入扣,讓主賓盡歡。
未央宮中,當宴席進行到最為熱烈的時候,誰也沒有發現帝國的大人物們悄然離開席間,齊聚在一座偏殿裡。
也許是為了避人耳目,又或是為了祭奠監正,偏殿裡頭亮起的燈盞不多,讓光線變得有些昏暗,得以掩去在場眾人的半邊臉。
最先開口的人是皇帝陛下。
「聊聊吧。」
他的語氣稀鬆也尋常:「這事該怎麼辦才妥當。」
說這句的時候,未央宮中的觥籌交錯聲隨夜風而至,行至此間,熱鬧極了。
監正被殺的消息是清晨來的,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可以用來思考,此刻在場的大人物們當然不至於沉默,不知何所言。
宰相問道:「望京那邊可還有新的消息送來?」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某處。
那裡站著一位身形偏瘦的中年人,容貌清俊,氣質儒雅。
很少有人能第一眼辨認出來,認出他就是巡天司最為神秘的那位司主,早在多年以前便已踏入羽化境的絕世強者,大秦帝國的柱石之一。
「沒有。」
司主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顧濯沒有任何就此事增添解釋的意思。」
皇帝陛下閉上眼睛,他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撫摸著,不再說話。
場間眾人忽然生出一種久違的感覺。
多年以前,在陛下仍舊親自處理政事的時候,每每遇到像今天這樣難以解決的棘手問題,都會默然閉目養神聆聽,然後進行最終的決斷。
只不過這件事情是否會換上一個人來做出決定?
比如皇后。
於是殿內開始有聲音徘徊。
其實關於這樁案子,該說的和能說的話都不多。
歸根結底,顧濯不是尋常人,他的背後佇立著大秦乃至人世間最高的一座山,那座山的名字叫做白南明。
在白南明尚未開口,明確給予態度之前,這件事就是很難進行決斷。
偏殿內的大人物們最先達成的意見是讓顧濯返回神都,以此作為前提,再對監正之死展開調查。
畢竟顧濯沒有胡亂殺人的道理,背後定然存在著隱情,有太多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至於讓誰來負責調查這樁案子,當然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畢竟此案直接牽扯到裴今歌,若無她借刀,顧濯如何能夠殺人?
待顧濯重回神都以後,此案將會由在座的大人物們親自進行判斷,朝廷各個衙門盡數參與其中,是一次時隔多年的意義重大的會審。
只是如此簡單的幾句話,這樁案子便已牽扯到太多方面的問題,在場無一人不為之而感到頭疼。
在這種低沉壓抑的情緒當中,或前或後,幾乎是每個人都把目光放到皇后的身上,情緒難得複雜,是感慨也是唏噓,是期待也是好奇。
任由是誰,上位第一天便遇到這樣的事情,都算得上是極其倒霉。
皇后在這場談話里很少發言,沉默近乎皇帝陛下,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聆聽。
直到談話的結束一刻,她仍舊沒有給予出自己的態度,更不要說是一句明確的發言。
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是她所面對的第一個重大考驗。
如果她無法處理妥善這件事,或許皇帝陛下不會再繼續給予她完全的信任了。
想到這裡,在場有數人心思靈動,不禁覺得監正死的頗具價值。
……
……
離開偏殿,皇后去的不是寢宮,而是御書房。
她坐在那張熟悉的椅子上,眼神里沒有任何的憤怒與冷漠,哪怕皇帝陛下今夜依舊返回景海,根本沒同床共枕的意思。
一個嶄新的消息被送到皇后的身前,桌上。
來自林挽衣。
信上的秀氣筆跡把她的意思表達得十分清楚。
她已從顧濯處得知去年春天刺殺真相,再三思慮過後她認為這是自己的事情,復仇的事情也該由自己來,不應該讓旁人插手,即便那人是她的母親。
之所以特意寫信來提及這件事情,為的是轉告無憂山的意思,但她本人的意思僅僅是『轉告』,不帶有任何更多的情緒。
另外,這封信的最後林挽衣認真給予了自己的祝福,關於自己母親成為皇后這件事。
皇后神情平靜地看完這封信,唇角浮現一抹似有還無的笑意。
沒有人看到這一抹笑容,就像此世間沒有幾個人得知無憂山早在去年暮冬刺殺林挽衣失敗後,便已投誠的事實。
然後她斂去笑意,墨眉緩緩皺起。
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
準確地說,如果不是她去年冬天向皇帝陛下說出那句話,讓顧濯再一次被名正言順地懷疑,那根本就不會有昨日望京里的那場變故,監正此時也很有可能還活著,但她並不後悔這麼做。
正是監正的死,讓她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沒有做錯。
事實上,她甚至不怎麼在乎監正的死活。
真正她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
——裴今歌借刀顧濯。
……
……
同一個夜,望京。
舊皇朝深處,某座閣樓上。
顧濯與裴今歌並肩而坐,談論著神都事。
或者說是皇后娘娘。
「就像你最初對我的認知那樣。」
裴今歌坐在一張躺椅上,神思悠悠說道:「我和林挽衣她娘的關係很好,多年以來的友誼積攢下來,完全配得上守望相助這四個字。」
顧濯沒有說話。
裴今歌的聲音並不如何傷哀,哪怕她接下來說的是一件值得難過的事情。
「我為什麼不憎恨你?」
「因為我很清楚,真正讓我被賦閒,離開坐了數十年的那把椅子的人不是你,而是我的那個好朋友,如今的皇后娘娘。」
「當然,我不至於因此而認為這是一種背叛,那樣太過小氣。」
「我相信她能被你影響,必然是因為你給了她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這是一個出自於理智的決定。」
「但……」
「這事就是讓我很不高興。」
「如今回想起來,當初我特意找到你,與你說那麼幾句話,本質上是在借你來發泄自己的憤怒。」
裴今歌很隨意地說著話,沒有刻意地讓自己顯得平靜,半點情緒不願流露。
顧濯聽得很認真。
裴今歌說道:「不高興歸不高興,我還不至於讓理智被情感戰勝,這是我接受賦閒的最根本的原因。」
顧濯說道:「我以為是因為你對白皇帝的忠誠。」
裴今歌認真說道:「這當然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不等顧濯開口,她繼續聊了下去,還是近乎自言自語的喃喃。
「昨天我為什麼改變態度,願意借刀給你?」
「不可否認,這其中的確存在著報復的心思,但事情的前提是……我確定這是自己可以做的。」
「就和皇后讓我被賦閒是一樣的。」
「監正要殺你,那你殺他,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我只不過是給了你一個復仇的機會,就像她認為你值得被再一次懷疑,進行徹查。」
「一個基於理智和規矩的判斷。」
「至少明面上可以用這兩個詞語作為藉口。」
話至此處,裴今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望著雨後的夜空,看著不知與人間相隔多遠的繁星,輕聲說道:「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顧濯想了想,認真說道:「那你成功了。」
「是的。」
裴今歌莞爾一笑,聲音里是嘲弄:「想必如今她多多少少有些苦惱,在成為皇后的第一天,便遇上了如此一樁大案。」
顧濯看著她的側臉,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裴今歌感受到這目光,問道:「你覺得我這句話有些幼稚可笑?」
顧濯很誠實地嗯了一聲。
「也許吧。」
裴今歌話鋒忽轉,嘲弄說道:「但在我看來,你遠遠要比我來得更加幼稚。」
顧濯無可否認。
裴今歌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視線落在他的眼睛裡,輕聲說道:「昨日過後,你成功讓朝中的大人們對你抱有了相當不好的印象,無論你殺監正這件事有沒有道理,而這是你在殺人之前所明確知道的一件事,但你依舊做了。」
顧濯說道:「該做的事情,無論後果如何,那就是該做的。」
裴今歌看著他問道:「這便不算是幼稚?」
顧濯沉思片刻,然後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十分難得。
「從去年夏祭結束開始,直至昨天監正死去的那一刻,我的身邊就有蚊子在嗡嗡嗡個不停,為此我沉默過也安靜過更警告過,但這隻蚊子卻始終不肯安靜下來,甚至我主動來到望京後,它還是要追著過來,不肯讓我清閒,非要往我身旁來,叮上一口又一口,要看我的血是什麼顏色。」
「我想,沒有人喜歡被蚊子纏上。」
「既然如此,那我選擇拍死這隻蚊子那就是正確的,是應該做的。」
他最後平靜說道:「至於有人為此而感到不高興,那些人大概忘了,我其實是最先不高興的一個人。」
裴今歌看著他的眼睛,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顧濯說道:「當我拍死這隻蚊子以後,將會由更多的蚊子向我飛過來,讓我不得安寧?」
裴今歌說道:「沒錯。」
「這的確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情。」
顧濯站起身,行至憑欄處,說道:「不過解決的辦法也很簡單。」
裴今歌問道:「比如?」
顧濯頭也不回,聲音平靜而淡然:「讓他們知道這是一件會死很多人的事情。」
人麻了,給這比賽看得頭昏腦漲,晚點再改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