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與明月飲
顧濯看著裴今歌的笑容,心想怎麼好像有點兒不太高興,說道:「就算真要結束合作,在此之前我們也還是可以聊一聊的。」
「琅琊山上的時候,你曾說過你會查下去的。」
他的聲音誠懇而認真:「關於那隻鬼是誰。」
裴今歌的笑容忽然消失了,搖頭說道:「與你問佛的結果一樣,一無所得。」
顧濯沉默片刻後,說道:「那這是真麻煩了。」
裴今歌面無表情說道:「不是一般的麻煩。」
自從某屆夏祭有考生被邪魔外道拐走,以至於皇帝陛下震怒後,神都每逢夏祭時節都會將警戒提至最高層級,僅次於戰爭年代。
天命教作為大秦最為厭惡的眾邪魔之首,在這方面更是遭到了最為徹底的針對,不留任何餘地。
然而就在這種前提下,那隻鬼卻能讓秀湖真人瀟灑而幸福地活在神都,讓他由始至終一無所知,讓他以為是自己隱藏得極好。
如此倒也不算什麼,問題在於,當裴今歌得知秀湖真人的真實身份,並且以此開始調查後依舊一無所得……這才是真正的麻煩所在。
最好的情況是那隻鬼已經察覺到事情的不妥,提前抹去了自己留下的痕跡。
至於最壞的那種可能,則是那隻鬼有資格插手當時神都的安全問題,從最高處直接為秀湖真人營造出一個安然無恙的環境,讓裴今歌查無所得。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那隻鬼或許根本就沒有替秀湖真人遮掩過行蹤,只不過其時巡天司與各個衙門恰好與他錯過,查不到他身上去罷了。
彼時神都,有權力和能力把事情做到這種程度的人恰好就在五指之數。
裴今歌與她唯一的上司,巡天司最為神秘的那位司主大人。
大秦軍方第一人和當朝宰相。
以及那位娘娘。
長公主和皇帝陛下當然也能做到這件事,但這也是最不可能的對象,根本沒有懷疑的必要。
「如果不是我確定了秀湖是天命教的人,而他也確實試圖過干擾夏祭……」
裴今歌墨眉緊蹙,眉眼間滿是厭煩,寒聲說道:「我必然會認定那隻鬼是你編造出來的。」
顧濯心想遇到這麼一件麻煩事,那你心情不好確實也是合理的,安慰說道:「至少那隻鬼肯定不是我們的皇帝陛下。」
裴今歌翻了個白眼,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沒好氣說道:「我當然知道這事絕無可能查到陛下的頭上,要不然我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你。」
也許是因為這句話裡帶著的自嘲意味,談話的氛圍終於變得輕鬆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了。
房間一片漆黑。
一道嘆息聲響起。
那是裴今歌的愁緒。
她為自己倒了一杯茶,舉杯飲盡,感受著茶冷後變得更為濃郁的苦澀滋味,說道:「我發現我自從遇到你以後就沒再清閒過幾天。」
顧濯偏過頭,望向被窗紙淡薄了的月色與燈火,感慨說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嘗不想過些安靜日子呢?」
裴今歌毫不客氣譏諷道:「我可看不出你有半點想要過安分日子的樣子。」
顧濯回憶片刻,發現這句話還真不好反駁,於是乾脆裝作聽不到,很是生硬地換了一個話頭,給出了那份誠意。
「陸明誠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道主在雲夢澤里留下的不是晨昏鍾。」
裴今歌聞言,心想事情果真如此。
道主傳承現世那天,她就隱約察覺到事情有不妥的地方,因為當時陸明誠的表現便已讓她為之不解。
當那座破道觀里只有一具屍體的真相被揭露出來後,她沒有從老人的眼中看到半點茫然錯愕以及難以置信,相反,其中隱隱還帶著幾分得償所願的平靜。
這不可能是機關算盡後一無所得的樣子。
一念及此,她望向顧濯的眼睛,說道:「這是陸明誠親口告訴你的?」
顧濯嗯了一聲。
聽到這句話,裴今歌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斷了。
如今她已知曉陸明誠是道主的道童,自道主手中得了元始道典的傳承,而百年之後這位昔日的道童在將死之時,面對著身為道主的隔世傳人顧濯,心中那些理性被感性戰勝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想來這就是顧濯為什麼能取得天命教的原因。
「人之將死,其言也多。」
裴今歌看著顧濯說道:「陸明誠連天命教都願意給你,那你理所當然能從他這裡得知更多的秘密。」
話至此處,她似是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話:「所以我現在很奇怪你為什麼不知道那隻鬼是誰,按道理來說,陸明誠就算不做託孤之類的事情,至少也該把那隻鬼留給你用才對吧?」
顧濯想著那場未曾消散在記憶中的秋雨,神情變得有些複雜,說道:「這句話的確有些道理。」
裴今歌說道:「但是?」
顧濯斂去思緒,漠然說道:「那人之所以把我是誰這件事告訴陸明誠,為的是讓他死在雲夢澤。」
裴今歌不假思索問道:「既然你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時為何不直接問陸明誠,非要把事情留到現在來折騰?」
顧濯搖頭說道:「自然是因為他不想說。」
當初老人在他面前提到那隻鬼的時候,特意以老友二字稱呼,很明顯就是不願暴露對方的真實身份。
這也是顧濯那時候沒有開口詢問的原因。
何必強迫一個將死之人去做一件不情願的事情?
讓那場生命最後的談話迎來尷尬與沉默?
裴今歌聽懂了,忽然覺得這件事好生荒唐,失聲笑道:「那隻鬼讓盈虛身死,而盈虛不僅要反過來感謝,還得為那隻鬼隱瞞身份,因為這是他遇到你的最為關鍵的那個前提?」
顧濯不想開口,用鼻音嗯了一聲。
裴今歌低頭,並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默然思考著此事的全貌。
半晌過後,她輕聲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陸明誠在死前有沒有告訴你,他這些年裡到底在做什麼?」
顧濯平靜說道:「證明自己,這就是他對我說的原話。」
裴今歌抬起頭,望向那雙在黑暗中更顯明亮的眼睛,沒有從眸子裡找出半點躲閃與掩飾。
於是她知道這句話是真的。
有資格讓陸明誠進行自我證明的人,不管怎麼想都只有一個人——道主。
但舉世皆知道主身死百年前,屍骨無存,神魂俱滅。
這該如何向一個死人證明自己?
這為何要向一個死人證明自己?
雲夢深處那座破道觀里到底藏著什麼東西?
所有的這些問題似乎只有一個答案可以完美解釋。
那個答案太過可怕,因此她不願相信。
然而自欺欺人沒有任何意義,接下來她將會親自走過陸明誠走過的路,以事實來證明那個答案是荒謬的。
唯有如此方能心安。
裴今歌就這樣看著顧濯的眼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忽然說道:「我現在是真的很煩。」
顧濯自嘲說道:「我又何嘗不是?」
「要不是你是長公主殿下的師弟……」
裴今歌緩聲說著,伸手取下束髮的簪子,讓如瀑般的黑髮傾瀉在肩頭。
她神情越發來得冰冷與不耐煩,說道:「我現在是真有種把你給殺了的衝動。」
這當然是一句氣話。
顧濯心想自己現在應該微微一笑化解尷尬嗎?
「我是真不明白。」
裴今歌面無表情說道:「你才這般年紀,到底是從哪裡染上這等故弄玄虛,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到頭痛欲裂的毛病?」
顧濯回憶片刻後,誠實說道:「大概是耳濡目染吧?」
聽著這話,裴今歌想到無垢僧的存在,再想到那隻鬼與禪宗有著極深的關係,眉眼間不由流露出一抹掩之不住厭惡之色。
接著,她再想到慈航寺將會在不久後舉辦的那場法會,提醒說道:「往後這段時間,有人會來尋你麻煩,你自己稍微注意點兒。」
「誰?」
顧濯有些意外,說道:「我還以為我人緣一直很好。」
裴今歌斜了他一眼,嘲弄說道:「人緣好到我剛才想要動手殺了你是吧?」
顧濯不說話了。
裴今歌還算滿意這個反應。
「主要是謝應憐,現在的你還不是這人對手。」
她說道:「另外南齊那個李家這次也來了人,不出意外是要和你過不去的。」
顧濯著實沒聽明白,不解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李家是因為我敗了李若雲,但這謝應憐又是誰?」
裴今歌說道:「謝道斐的姐姐,陰平謝氏的嫡女,上一屆夏祭的頭名,如今是承意中人,不過離歸一還很遙遠。」
顧濯微微一怔,很認真地回想了一遍,終於想起謝道斐是他在夏祭里遇到過的一個人,與他同為洞真境。
「就因為她弟弟輸給了我?」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謝家與娘娘在不少地方有利益上的衝突,而你現在已經被認為是娘娘的人了。」
「……我怎麼不知道自己變成她的人了?」
「兩天前,神都有消息流傳出來,娘娘有意讓林挽衣嫁給你。」
為了讓自己與顧濯有著明顯的區別,裴今歌的話越發來得直接。
「不管你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只要你不斬斷自己和林挽衣之間的關係,世人就會把你劃分在娘娘那一邊。」
她說道:「現在很多人想要挫去林挽衣她娘的氣勢,但又不敢真的逆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不願意讓局面變得難以收拾,只好把目光放在作為小輩的你的身上……還需要我再給你解釋下去嗎?」
顧濯想到了一個問題,看著她說道:「如果我是天命教教主這件事被暴露在天光下,那位娘娘還能順利為後嗎?」
裴今歌說道:「誰知道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脖子,飲盡殘茶,起身準備離去。
接下來她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忙碌,無論是證實那個答案是荒謬的,還是為巡天司的日常事務,都會占用她的很多時間。
顧濯看著她的背影,說道:「辛苦了。」
裴今歌頭也不回說道:「既然知道我辛苦,那下次見面就不要再說些故弄玄虛的話了。」
顧濯笑了笑,說道:「習慣問題,很難改變,我儘量努力。」
就在這時,裴今歌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你最開始那個想法並非不可行,但真正執行起來會相當的麻煩,如果你決定是要這麼做,那就提前把計劃給做好。」
「嗯?」
顧濯沒反應過來。
裴今歌也不回頭,繼續往窗戶走去,最後說道:「借慈航法會掩埋你是天命教教主的事實。」
……
……
房間一片幽暗。
顧濯目送裴今歌推窗而出,消失在月色與燈火之間,若有所思。
一道聲音在他心中響起,帶著很多的不解。
「裴今歌不是已經猜到陸明誠想要做什麼了嗎?為什麼她還要和你合作下去,幫你遮掩身份?」
顧濯回過神來,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因為我那位徒弟想做的事情太過荒謬,以至於她無法相信自己得出的推斷,認為其中另有隱情。」
「如果其中真有隱情,那我作為當下的天命教教主,便是最有可能得知隱情的人,所以她需要幫我留住這個身份。」
他頓了頓,不太確定地補了一句:「至於另外一個原因,應該就是林挽衣她媽的決定,讓她有了更多的顧忌。」
片刻安靜。
萬物再次有聲。
「……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忽然覺得她是真的很辛苦了。」
「身在局中,身不由己,難免讓人感到心酸。」
「雖然你說自己是人,但你其實不是人,不過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這次就不罵你了。」
「總之,活著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啊。」
顧濯聽著這些感慨,心中有歉意生出。
如果不是世間萬物與他相識,何至於此刻倍感憂愁?
然後他想到了一句話。
天若有情天亦老。
顧濯心想,這可很不是一個好兆頭。
下一刻,那道素來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帶著難得的嫌棄意味。
世間月色因此明亮數分。
「我都不知道你這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要是你非要這麼想,覺得我們會為了你而覓死覓活的話,那你要不先喊我一聲媽吧。」
顧濯怔住了。
接著,他啞然失笑出聲,決定起身離開房間,趁著夜色未濃去買上一壺酒。
然後與明月共飲。
這章四千字,凌晨還會有一章,儘量趕在五點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