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破道觀
白皇帝放下手中釣竿。
在他身旁的寬大茶几上,不僅擺著茶具,還有一塊玄黑色的方盤。
這塊方盤從形狀來看很像是棋盤,但上面不曾設有縱橫線,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景物。
有山有水,有城有湖……玄黑方盤上的景物與現實相比起來,不知道縮小了有多少倍,然而當目光落在這上面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卻與現實毫無區別,找不出半點異樣。
白皇帝沒有看這張玄黑方盤。
他在旁取出茶葉,為自己沏了一壺茶倒入杯中,看著那色澤如藥般的濃茶,心想自己這輩子也真是勞碌命,何時才能得以輕鬆些許?
這般想著,他面不改色喝完那黑色濃茶,視線重新落在景海的水面上。
那處越發不平靜。
不再是漣漪,漸成漩渦。
就在這時,白皇帝忽然噫了一聲。
他皺眉轉頭望向那張玄黑方盤。
那上面籠罩著一層薄霧。
不知從何而來,讓他的目光不再真切。
這是何故?
……
……
雲夢深處。
當水面不再靜止,彷如鐵壺中的水被燒開沸騰之時,停留在水面上的那片古怪陸地卻不曾分崩離析。
一道難以想像的氣息籠罩著其中的所有事物。
那百餘艘大小不一的船隻在倏然間變得更加緊密,然後不斷向著內部坍縮,相互擠壓至扭曲變形。
就連船上散發著的燈火餘暉都發生了極其明顯的畸變。
在那道恐怖氣息的籠罩之下,就連光線都無法擺脫這束縛,更何況是身在其中的修行者的恐慌驚嚇叫聲。
有修行者試圖馭劍掙脫,卻在架起劍光的那一瞬間,發現飛劍直接脫離了自己的控制,與心神斷開聯繫,當場重傷。
飛劍亦然如此,更不要說遁法,那根本就沒有辦法施展出來。
如萬家家主這等當世強者,或是面無表情,或是神色凝重,注視著這一幕畫面與感知著那道恢宏氣息,完全沒有出手救人的打算。
哪怕這些修行者盡數化作碎肉,與木板鐵釘夾雜在一起,化作一場鐵與血之雨當場灑落,他們也不會皺起眉頭。
故而下一刻的他們神色錯愕,眉頭緊皺。
因為那個坍縮的過程忽然停止了。
那道難以想像的恐怖氣息消失了。
一切彷如錯覺。
接著,那些意識到事情發生轉機的尋常修行者醒過神來,再也不敢停留哪怕剎那,竭盡一切辦法向外狂奔而去。
哪怕最後的結果都是死,給自己留下一條全屍,總歸要好過與旁人結合成為一堆血肉污泥,葬身於永無天日的深淵水底。
在那些劍光與道法紛飛而起,以最快速度離開那片陸地後,人們才是心有餘悸的回頭望去,看到了一幕讓他們為之錯愕失神的驚艷畫面。
這畫面也是那些自四面八方而來的強者們眼中的畫面。
那是一道刀光。
刀光起自於幽暗深處,不知斬往何方,驚艷似飛血,無暇如晨光。
每一個親眼目睹或是神識感知,與這道刀光產生接觸的人,在這一瞬間都下意識以為刀光正在朝著自己斬來,身神皆懼。
而在下一刻,人們才會發現那刀光斬向的並非自己,而是此方天地。
上往穹蒼,下抵幽泉。
有閃電在其中憑空生出,似是空間被蠻橫撕裂的後果,與驟然而起狂風形成一陣極其猛烈的湍流。
在這恐怖湍流中,那百餘艘船隻連片刻都沒堅持下來,直接碎裂成為無數塊木板。
如果這時候還有修行者留在其中,想來已經是死無葬身之地,不復全屍。
此時此刻,潛藏在周遭的強者們哪裡還能認不出這道無暇刀光出自於誰手?
極短時間內,不斷有問題浮現在他們的心中。
裴今歌為何來得如此之快?
這一刀竟能強橫至此?
到底是誰讓她斬出這一刀?
難道魔主留下的不是什麼傳承,而是一個陷阱?
無數念頭飛掠而過,帶來不安與焦慮與疑惑退卻之心,但最終還是沒有人轉身離開。
半晌過後,刀光老去。
那似是貫穿天地間的一線光明,如風中燭火般顫動不休,又像是被火焰燃燒將盡的蠶絲。
雲夢深處即將再次陷入昏暗。
最初那道氣息再次出現。
與先前不同的是,它似乎被那無暇一刀斬碎了面紗,不再難以想像,無可琢磨。
那是一道寧靜如海洋般遼闊的溫和氣息。
無需任何思考,所有人都能確定這道氣息究竟來自於誰。
便在這時,眾人即將動手奪寶的前一刻,黑暗中忽然顯出一輪孤月。
那孤月黯淡無光,就像是一面掉了漆的青銅鏡,給人的感覺極其不好。
無邊烏雲早已籠罩天空,為何有月?
眾人神色再變,凝重二字已經無法確切形容,因為事實太過荒唐。
有資格或者說有勇氣來到這裡的強者,在看到那輪孤月的瞬間,便想到巡天司的另外一位司主。
再有先前那道驚艷至極的刀光,巡天司在今夜豈不是近乎傾巢而出?
然而就在這些人皺起眉頭,不斷思考著該如何應付之時……
那輪孤月忽然破了。
準確地說,在月亮的最中心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貫穿始終。
明明沒有聲音,人們卻都覺得自己聽到了一聲雷鳴,無數碎石從中紛紛滾落,為大地帶來強烈的震動。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巡天司司主這次即便還能活下來,想必也是以重傷為代價,甚至是直接墜境。
就在當中的好些人心生怯意,決定轉身離開之時,卻發現雲夢澤再一次平靜了下來。
無光的水面緩緩向外分開,就像是一扇正在被打開的大門。
於是那些離去之意隨之而散。
眾人決定再為道主留上這片刻光陰,以此為敬意。
……
……
裴今歌和青霄月前後兩次出手,所求各有不同。
就像那群此刻正在感恩戴德的尋常修行者所想一般,裴今歌斬出的那一刀無暇刀光,為的就是救人。
青霄月則要純粹上太多。
他盡畢生所學之力,以最強大的手段向天命教主發起了攻擊,試圖讓老人被迫展露出境界氣息,由此驚動一切該驚動的人。
只是彼此之間的境界差距實在過大,拼命的結果只能把自己的命險些給拼掉。
與這兩位境界高絕的巡天司司主不同,顧濯和余笙如今境界尚淺,哪怕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手段也罷,都不可能真正介入這樣的戰鬥當中。
在道主所留傳承現世那一刻,兩人便已隨著那群尋常修行者一併離開。
老人對此視若無睹。
如今該走的人都已經走了,該敗的人都已經敗了。
那傳承理應現世。
他漂浮在空中,那件邋遢的長袍正在隨風而動,眼神變得越來越明亮,就像是被一場新雨洗過的天空。
他低頭俯瞰著雲夢澤,注視著那些不斷消失的水,漸漸出現的石,等待著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某刻。
這扇門被徹底打開了。
一幕壯闊景色映入眾人眼中。
就在那原先百餘艘船隻組成的虛假陸地為原點,雲夢澤陡然出現了一個寬約千丈的圓,深陷約有三十餘丈。
這個極其標準的圓圈裡頭沒有哪怕一滴的水存在,是一片被濃鬱黑暗所包裹住的乾爽土地,即湖底。
於是,雲夢古澤的萬頃湖水自四面八方不斷傾瀉而來,形成一道壯闊至極的瀑布,緊緊地擁抱住這個突然出現的空缺口。
水花在經由數十丈的墜落過後,與地面相接觸後撞出轟鳴巨響與濃郁水霧。
水霧散不開,視線便朦朧。
那些為此而來的強者不再隱藏下去,憑虛御風去到那瀑布之上,俯瞰其中的景物,卻無一所得。
然而那道寧靜溫和的氣息卻越發真實了。
真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接近。
就在那些強者相互忌憚著,遲疑是否要冒著巨大風險,深入水霧與黑暗中找到道主留下的傳承,找到那口名震天下的晨昏鍾時……水霧忽而生變。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濃郁不散的水霧就是道主留下的最後手段,簡單些說就是禁制。
不知為何,道主留下的禁制正在緩緩消散。
最多不過半個時辰,其中的畫面就將重現人間。
……
……
顧濯和余笙沒有遠去。
他們站在某個地方,立於湖水之上,看著遠處的畫面。
秋雨未止,秋風仍在。
兩人的身影被襯得有些蕭索,或者說落魄。
余笙忽然說道:「盈虛正在打開禁制,禁制被徹底解除的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會出手,這就是盈虛想要的所謂瞞天過海。」
顧濯說道:「這句話不該與我說,該與那些人說。」
余笙沉默了會兒,說道:「沒有意義。」
說完這句話,她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任由秋雨打濕自己的臉龐。
顧濯說道:「那我走了。」
余笙平靜說道:「那就走吧。」
她以為這是轉身離去的意思。
是的,都已經到現在了,還有什麼能做的呢?
裴今歌短時間再無法再出手,青霄月已然重傷。
大秦邊軍縱使盡數到來,那也不可能留得下一位羽化境的當世最強者。
更關鍵是,盈虛道人明顯為今夜推演算計了無數遍,耗費了不知道多少心血,又怎會接受失敗?
自某年以來,余笙再也沒有過像今日這般無力的感覺。
於是她理所當然地心生堵塞之意,繼而不願再看下去,準備與顧濯一併離開,求一個眼不見為淨。
便在這時,一道水聲落入她的耳中。
余笙循聲望去,直接怔住了。
她看到顧濯讓自己沉入水中,直至湖底。
然後,她發現自己這位師弟開始步步往前,再一次走向那個圓圈,重回故地。
這是否也算一種瞞天過海?
余笙神情微惘,看著那個在湖水中認真行走,不知為何沒有遭受到湍急水流影響的人,心想你這到底是想做什麼?
……
……
沒有人注意到顧濯。
無論是萬守義這位早早等候的世家之主,還是後來趕到的冼以恕和長逾道人,以及那些來自於邪魔外道以及周遭宗門的強者,都在一聲不發地看著彼此。
人們的氣息早已糾纏到一起,幾乎就要接近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境地,因此誰也不敢在這種關鍵時候分散注意力,心神只能繃緊。
冼以恕的目光冰冷地掃過在場眾人,看著那些以各種法器遮掩自身來歷的強者,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就在他收斂心神,等待接下來的那場戰鬥時,神情莫名一變。
片刻後,他忽然間大喊出聲,嘲弄譏諷道:「真想不到我大秦竟有這麼多藏頭露尾之人。」
話音方落,眾人下意識望向他,眼神里都是不解,心想你怎會說出如此愚蠢的話?
這除了自取其辱有什麼意義?
絕大多數人維持著沉默。
但總有人喜歡說話。
「你白痴啊?」
那人反唇相譏道:「今晚是過來奪寶的,這要是不藏頭露尾,等你改天帶兵過來平了我家山門?」
冼以恕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若你願意隨大勢而行,自然無需如此。」
有人冷笑說道:「隨大勢而行?不就是要我們給你大秦當狗的意思嗎?拼死拼活,最後把搶來的重寶給你拿回去給白皇帝,然後白皇帝再賞你幾根骨頭吃,等你吃完這骨頭我再舔賞一下對嗎?」
冼以恕聞言大怒,幾欲出手。
然而他想著先前落入耳中之言,以及是誰說的這句話,最終還是強行冷靜了下來,用自己最不擅長的言語來回應這嘲弄,接著再次被嘲諷。
一時之間,寂靜不復存在。
諸強者爭吵不休,接連粗口,無半句雅語。
……
……
顧濯聽得很清楚,那些爭吵聲。
他也大概猜到,這是余笙為他而做之事。
他走到瀑布之前,看著眼前驟然多出的懸崖,沒有片刻猶豫地跳了下去。
洶湧的水流就像是一朵朵棉花,把他包裹在其中,讓他得以落到那水霧籠罩的湖底。
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來自於那位老人。
冼以恕的話可以轉移旁人的注意力,卻不可能讓老人分心。
顧濯對此十分清楚。
然而他卻沒有任何的擔心,似乎根本沒想過老人會對自己出手這種可能。
他繼續往前走去,越走越快,直至穿過無邊的黑暗。
沒過多久,他來到這片湖底的最中心。
那裡佇立著一座破道觀。
顧濯在門前止步,看著這座道觀沉默片刻後,嘆息說道:「結果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啊。」
說完這句話,他無視尚未解除的禁制,神情平靜地往前走出那一步,跨過了破道觀的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