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再現人間
來者是裴今歌。
這位巡天司司主於昨夜離開神都,以不快不慢地速度趕往雲夢澤,又在大致了解一遍此間事變後,理所當然地前往雲夢深處。
她的想法很簡單也很直接,給這群修行者一個回頭的機會,出手救下那些能救的人,再去處理邪魔外道的攻勢。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在巡天司中承擔的責任就是化解干戈,以和為貴。
這是裴今歌早已做習慣的事情。
習慣不代表懈怠,她始終留有警惕……只不過她再如何警惕也罷,都想不到自己進入雲夢澤深處後看到的畫面,這般荒誕離奇。
那位天命教教主就坐在那裡,與顧濯還有餘笙吃著夜宵,看上去頗有幾分相談甚歡的感覺。
目光是相對的。
當她看到盈虛道人的那一刻,盈虛道人自然也就感知到了她。
於是她再難離開。
既然如此,何不做些讓自己愉快的事情。
比如隨便打上幾圈麻將。
裴今歌是這麼想的。
她也這麼說了。
……
……
沒有人否決這個提議,老人親自把桌上的殘飯剩菜都給收拾乾淨,認認真真地打理一遍後,再轉身去旁邊借了一副麻將回來。
與此同時,裴今歌與青霄月擦肩而過。
其間二人有四句話。
「看來你人緣是真的不太好啊。」
「誰干我這活,人緣都不行。」
「這不是你自己的問題?」
「當然不是。」
青霄月不願理會她,讓話止於此。
裴今歌入座,望向坐在對面的天命教主,似是隨意問道:「就算這邊真有大事,你這來得也太急了些吧。」
老人眯起眼睛,看著她說道:「巡天司的兩位司主一併到了,我來早些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裴今歌自嘲一笑,不理會話中的試探之意,打趣說道:「我尚未破境羽化,分量可不如你來的重,像你這樣的大人物理應要在最後出場才對得起自己的身份。」
老人神情悵然地嘆息了一聲,搖頭道:「人老了,耐心也就少了,沒有辦法穩坐釣魚台咯。」
言語間,桌上已有麻將碰撞的聲音響起,聽著很是悅耳。
對於那些境界高絕的修行者來說,凡世俗塵里意在與人斗的遊戲,最有趣的當然是天下之爭,但這無疑也是最麻煩的,絕大多數大修行者都不願涉足其中。
更多時候,他們還是喜歡麻將這種小玩意。
既有算力的比拼,亦有人心的考量,最終還離不開運氣。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在於不作弊。
話雖如此,其實在場的四人都沒怎麼碰過麻將,好在大概的規則還是知道的。
「你離羽化已經不遠了吧?」
老人坐莊隨意打出一枚手牌,讚嘆說道:「只差那一線機緣了。」
裴今歌似是無意地看了看顧濯,說道:「談何容易。」
余笙沒有說話,靜靜聽著,打牌。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陸明誠今夜說的每一句話都有些奇怪,卻又始終想不明白究竟怪在何處。
先前顧濯讓老人一走了之被拒絕後,老人轉眼間又道出瞞天過海這四個字,道出自己欲要借眾人氣息掩蓋行蹤,不漏任何蹤跡。
就像是為了讓人安心?
世上哪有這樣聊天的道理?
余笙看了顧濯一眼。
顧濯神色沉靜。
「再如何不容易,總比毫無希望來得要強。」
老人看了一眼青霄月,冷漠說道:「這個天道宗的叛徒今生早已無望羽化。」
顧濯心想原來是叛徒啊。
青霄月平靜說道:「羽化很重要,但對我而言,活得正不正確更重要。」
這句話沒有打亂牌局。
四人仍在認真打著麻將,吃與碰的聲音時不時響起,讓牌局平穩地進行下去。
可惜的是,直到這一局結束仍舊沒人能夠胡牌,只能是無奈流局。
在砌牌的時候,裴今歌突然說了一句話。
「這裡的安靜維持不了太久。」
她的聲音里滿是好奇:「連半個時辰都不用,就會有人發現我被留在了這裡,到那時候你準備怎麼做?」
……
……
與身在黑暗中的青霄月不同,裴今歌是巡天司的顏面所在。
當她自神都而來,決定親自出手解決雲夢澤中事的那一刻,她的一舉一動就註定要被所有人放在眼中,片刻不被忽視。
她若失了蹤跡,那必將帶來一場軒然大波。
「坦白而言,這是一個意料之外。」
老人看著裴今歌說道:「我知道萬家是一個怎樣的態度,所以我不曾想到你來得如此之快,這時的確沒有太好的做法。」
裴今歌不再多言,在心裡記下這一筆帳。
老人望向顧濯,唏噓說道:「難怪你之前勸我離開,今夜的意外真不是一般的多。」
余笙沉默不語。
她心想,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意外呢?
今夜……不,自某刻起事情就在變得不一樣。
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就在這時候,顧濯的聲音響了起來。
「但無論如何你都不會走。」
「是的。」
老人望向今夜星空,神色唏噓說道:「畢竟今夜是十七年前的延續。」
話音落下,此間驟然死寂。
這不曾影響到周圍的熱鬧,人們依舊在爭吵,在喝酒,在擺爛。
就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余笙墨眉緊蹙。
顧濯的心情難得複雜。
裴今歌望向老人的眼睛,嫣然一笑問道:「十七年前那場天災原來是你的手筆?」
「你覺得呢?」
老人還以笑容,誠懇說道:「如果我真有這般了不起的手段,那今日之大秦早已淪為澤國。」
「別干聊了。」
顧濯換了話頭,對另外三人說道:「趕緊吧,這一圈都還沒打完呢。」
於是牌局繼續進行。
……
……
這頭打著麻將,那頭還在死著人。
對天命教為首的邪魔外道而言,大秦在今夜給出的反應無疑是在計劃之外,於是那狂瀾般的恐怖攻勢沒有取得預期中的成果。
然而今夜的意外都是相對的。
裴今歌在深入雲夢澤後再無音訊回傳,這直接給予了大秦一方極其沉重的壓力。
以此結合天命教在今夜展現出來的瘋狂意味,每個得知此事的人都想到了一種可能,或者說是一個名字。
在意識到很有可能是天命教主親自到來後,雲夢澤的戰火非但沒有隨之而激烈,反而漸漸平息了下來。
就連冼以恕與長逾道人都結束了戰鬥,以後者付出一根手臂作為結果,兩人都已經把目光放在雲夢深處,準備在傷勢稍微穩定後趕赴過去。
早在兩人之前,如萬家家主這等心懷鬼胎之人,便已早早去到雲夢深處。
與最初時候的青霄月別無二樣,這群人絲毫沒有登上那艘船的意思,在確定感知無誤道主傳承就在附近不遠後,以最認真最仔細的態度藏匿起氣息,默默地注視著船上的徹夜熱鬧。
他們很清楚周圍有人,有許多與自己抱著同樣念想的強者,但誰也沒有主動揭開這個事實,而是默默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就在眾人沐浴星光,等待時間無聲流逝之時……天空有陰雲緩緩飄來。
人間隨之而昏暗。
很多人下意識抬頭望向夜空,皺眉不解,心想今夜明明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為何莫名其妙地多上這麼一層雲?
更關鍵的是,這其中沒有半點不自然的氣息,與天地自然造化沒有區別。
那些藏而不出的強者們心生雀躍,認為這是晨昏鍾即將現世的跡象。
唯有少數幾人神色微變,回憶起不久前有過的那一幕壯闊畫面。
有風起自青萍末。
縱橫天地間。
……
……
「你有幾成把握?」
顧濯指腹摩擦著一張麻將牌,打了出去,隨意說道:「就今天這事。」
老人很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說道:「最初約莫七成,現在還剩四成,接下來或許還會再少上一成,但也足夠了。」
余笙輕聲說道:「是夠了,世事繁複多變難測,四到三成把握已經是很好的機會。」
話至此處,她從牌山里摸起一張新的牌,接著平靜地把手牌往前一推。
這自然就是胡了的意思。
她結束了這一局,下一局就是她作為莊家。
也許是這緣故,她的話變多了起來,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默。
「無論今夜裡你是否成功,接下來的那些日子都會變得格外難過,換做我是你,我也會堅持到底,這本就是一條回不了頭的路,怯弱後退沒有任何意義。」
老人笑著道了一聲謝謝。
然後他轉頭望向顧濯,好奇問道:「我怎麼聽起來,你師侄像是有點兒罵你的意思?畢竟你前不久才勸我離開這裡。」
顧濯笑了笑,說道:「主要是因為她不喜歡我。」
不等余笙開口,裴今歌的聲音已然響起,也是好奇。
「她為什麼不喜歡你?」
顧濯的笑容很是誠實,說道:「我師侄對打不過我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
余笙面無表情,只當做什麼都聽不到,繼續打牌。
隨著牌局的流動,話題就此被帶過。
在旁的青霄月卻沒有看著四人,正抬頭望著那漆黑夜空,讓無邊密雲填滿雙眼。
暴雨將至,船上的尋常修行者們憂心忡忡。
清晨時,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希望那個傳聞是真的,魔主的傳承在雲夢澤深處留下傳承,即將現世,因為這至少可以看上一場熱鬧。
如今傳承即將現世,人們卻又都希望一切是虛假的,因為這場熱鬧很可能是以他們的血肉為柴薪。
船上曾經有過的那些喧囂,此刻早已無聲消散,恐慌至一片死寂。
時至此刻,很多人回想今日做出的決定,心中茫然與無措之餘,又覺得這一切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太過貪心。
有些奇怪的是,沒有人試圖就此直接離開。
在人們眼中,那無邊密雲帶來的黑暗,就像是一隻看不見身形的巨大妖獸如山般佇立著,斷絕一切去路。
青霄月看著這一幕畫面,看著人們流露於面孔的恐懼,看著那茫然無措的沉默,隱約明白了。
然後他的目光不再落在老人的身上,哪怕一次。
……
……
「看來這麻將是打不下去了。」
老人嘆了口氣,說道:「世事從來都是這般不如人意。」
顧濯說道:「世事十之八九不順人心,習慣就好。」
話至此處,忽有風起。
一場秋雨悽然而至。
雨勢並未滂沱,與暮春時節的望京雨幾分相似,但給人的感覺並不溫柔。
那仿佛直入骨髓深處的寒意,讓人很不舒服。
余笙抬起手,把髮絲捋至耳後,淡然說道:「雨還未大,再來一局?」
顧濯和老人同意的很乾脆。
裴今歌自然沒有意見。
四人都已心知肚明,這將會是最後的片刻平靜,自然珍惜。
接下來的牌局進行地很順利,但他們卻沒有再說過話,似乎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牌桌之上,以此換來一次勝利。
最終的勝者是顧濯。
他伸手推倒了自己身前的手牌,感慨說道:「沒想到許久沒打麻將,再碰就是在今夜,還是如此有紀念意義的的一次。」
「的確如此。」
裴今歌看著錯亂在桌上的那些麻將牌,忽然說道:「待會兒你們兩個自己找活命的機會。」
余笙嗯了一聲。
然後她望向顧濯,平靜說道:「我會盡力,但不能確定你能活下來。」
老人嘆了口氣,說道:「我又不是什麼嗜殺之人,何必如此。」
裴今歌莞爾一笑,笑容無比自信而明媚,說道:「這句話或許是真的,你的確不怎麼喜歡殺人,奈何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值得你殺。」
老人微怔,旋即啞然失笑,點頭道:「好像還真是這個道理。」
這場最後的閒談就此結束。
就在這時,雲夢澤忽而明亮剎那。
數百道雷電出現在無邊密雲中,縱橫交錯,粗壯如柱。
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天地氣息正在急劇變化。
與天上的光景不同,雲夢澤的水面卻無由來地靜了下來,再也找不出哪怕一絲一縷的顫動。
仿佛一切都已淪為畫中物。
當老人站起身。
畫中世界隨之而鮮活。
雲夢澤瞬間沸騰。
道主傳承現世。
……
……
神都,皇城最深處。
景海畔。
皇帝陛下坐在椅子裡打著瞌睡。
直到某一刻,他緩緩睜開眼,望向不斷有漣漪泛起的水面,臉上露出一個有些幸福的笑容,感慨說道:「總算是願意上鉤了,真不容易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