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終相見
教主。
這無疑是極有分量的兩個字,因為這人世間不管往前看還是往後去看,每一個時代里真正有資格被冠上這兩個字的修行者始終屈指可數。
陸明誠,或者說盈虛道人毫無疑問就是當今天下這屈指可數的數人之一。
在大秦踏入第二個千年,白皇帝威震天下,諸國莫敢不從,諸宗皆盡臣服的偌大人間,盈虛道人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天命教,與大秦展開了一場長達六十餘年的漫長戰爭。
哪怕天命教屢敗屢戰,沒有過幾場值得稱道的勝利,直至今日仍未觸動大秦根基,這番作為依舊值得以壯闊二字形容。
因為天命教至今依舊存在,未曾消亡。
如果問世人,道主死後的人間還有誰堪為白皇帝之敵,得到的回答只能是盈虛道人。
如今人間明確踏入羽化境的修行者不過九人,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這位魔道第一人此刻就坐在顧濯的身旁,笑容和藹而誠實。
與尋常老人找不出半點區別。
……
……
「我提前進入雲夢澤就是為了看你。」
陸明誠斂去笑容,緩聲說道:「但是很遺憾。」
顧濯搖頭說道:「這句話聽著有些嚇人了。」
「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意思。」
陸明誠的聲音很是無奈:「我只是在遺憾自己看不清你。」
顧濯想了想,說道:「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很正常。」
老人聞言也不惱火,皺著眉頭想了會兒,點頭說道:「這話不是沒有道理。」
顧濯平靜說道:「我說話一直有理。」
聽到這句話,陸明誠的眼裡突然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這些情緒最終都化作為疑問,然而他在片刻沉默過後,不知是何緣故,最終還是沒有把心中那個問題付諸於口。
「你接下來準備做什麼?」
顧濯忽然問道:「想著來都來了,乾脆直接留在這裡等道主的傳承現世?」
陸明誠說道:「以及和你聊天。」
顧濯著實不想聊這個天,因為其中的麻煩肉眼可見。
問題在於,這或許就是當下最有意義的事情。
不是因為老人的境界當世頂尖,動念之間完全可以殺死在場的所有人,而是這至少能讓他知道的更多。
「那就聊吧。」
他看著老人說道:「在你眼裡,道主在雲夢澤留了什麼東西?」
陸明誠神情認真說道:「留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這當然是一句廢話,意在委婉拒絕的廢話。
顧濯也不在乎,直接換了個話頭,問道:「你元始道典修的怎樣了?」
「不怎樣。」
老人很認真地想了一遍,然後說道:「誤入歧途,以這四個字來形容比較準確。」
顧濯隨意說道:「那你練成的就是元始魔典。」
陸明誠愣了愣,下意識問道:「這是不是太隨意了點兒?」
「誤入歧途不就是走火入魔嗎?」
顧濯理所當然說道:「入魔入到羽化的境地,誰能說你練的不對?既然你沒有練錯,那給功法換個名字又怎麼了?」
陸明誠無言以對。
顧濯說道:「收徒了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隨意之餘更是直接,很有餘笙在蒼山時的味道。
更為奇妙的是,陸明誠對此毫無意見。
「沒有。」
老人坦然自嘲道:「自夏祭以來,真有天賦的人都去了大秦的神都,剩下那些願意入教的要不就是被挑剩下的,要不就是走投無路之人,都不適合成為我的弟子。」
顧濯想了想,說道:「李若雲其實還算可以。」
陸明誠當然知道這個名字。
如果沒有意外的出現,他將會藉此人為橋鎖定蒼山的位置,嘗試殺死白南明。
可惜一切都已成空。
「從天賦上來說……」
老人緩聲說道:「李若雲確實可以,但傳承不是小事,必須要再三細看,而且旁人也不見得願意。」
顧濯對這個說法並不認同,評價道:「不該想的地方想太多。」
陸明誠笑了笑,笑容里幾分自嘲,感慨說道:「如果我不是這樣的人,又怎會在雲夢澤外徘徊多日,旁人來信問我如何,我只回一句將至?」
「也對。」
顧濯不再多言下去,就此沉默。
陸明誠轉過身,看著他說道:「這就不聊了嗎?」
顧濯反問道:「還有什麼好聊的?」
陸明誠一時無言。
事實似乎的確如此。
兩人的立場並不相同,在利益上亦有根本衝突,若是境界相同或許早就打起來了,哪裡還能像現在這樣聊上許多句?
無話可說才是合乎情理的。
然而顧濯卻沒有直接起身離開。
他從旁邊隨便搬來一張椅子,找了處空地放下去,便直接坐了下來。
接著,他抬頭望向夜空,讓月色落在眼中。
陸明誠沒有轉身離開,沒有再搬一張椅子來,就這麼平靜地站在一旁沉默沉思。
少年坐而老者立。
不知為何,這一幕畫面莫名和諧。
……
……
與雲夢澤深處沒有區別,今夜雲夢澤的外圍也很熱鬧。
只不過這兩者的熱鬧有著很大的不同。
那處的飛劍片魚入腹,這頭的飛劍殺人破肚,明明都是和肚子有關的事情,畫面卻還是截然不同。
某片水面早已被鮮血染紅,上面浮著斷肢與屍體,中間還夾雜著許多遭了無妄之災的魚兒。
那些屍體中有巡天司的執事,有萬家的供奉,有邊軍中的強者,有南齊密諜司的間諜,當然也有無憂山的殺手,但更多的還是天命教的弟子。
就在這十餘里開外,冼以恕正在與長逾道人對峙。
「果真是晨昏鍾。」
萬守義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水面上的慘怖畫面,抬頭望向遠方那兩道正在僵持的氣息,識海中很自然地浮現出這個念頭。
因為他著實想不到,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麼東西能讓天命教如此瘋狂,不惜付出這般沉重的代價都要搶到手中。
沒有太多的遲疑,渾身寒酸氣質的中年男人藏匿起自身氣息遁入水中,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雲夢深處。
……
……
與萬家家主行相似之事的人不在少數,天命教毫無道理的瘋狂引來了更多人的瘋狂。
青霄月不曾被這瘋狂所浸染,眼神冷淡而漠然。
他仿佛鬼影般漂浮在水面之上,站在七里外注視著那片由船隻堆迭出來的土地,清楚感知到有數道也算強大的氣息正在不斷趕往這裡。
這些人抱著什麼心思他再是清楚不過,但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如若不知。
因為這是裴今歌的事情。
巡天司的兩位副司主之所以沒有利益爭端,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彼此互不插手對方的事情,又在那些能夠含糊對付的地方願意含糊。
某刻,青霄月眉頭微微皺起。
在他的感知當中,顧濯的氣息出現了某種奇特的變化,就像是在這世界忽然消失了一剎那,竟讓他也無法理解。
片刻遲疑後,他決定踏上那片土地,以一個不會被察覺的距離深入觀察這位道主的再世傳人。
……
……
再片刻後,青霄月後悔了。
當他隨風飄然而起,悄無聲息去到那片土地上,尚未在熱鬧聲中往前踏出哪怕半步……便有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很平靜,很淡然,沒有任何情緒。
然而境界高深如他,如他這般與羽化境僅有一步之遙的大修行者,卻再也無法有任何的動作。
因為那道不知從何而來的目光恰好來自一位羽化境。
一步之差即是雲泥之別。
青霄月站在道上,站在來往行人當中。
很多人與他擦肩而過,那些焦慮而茫然的聲音不曾在他耳中消失,但他卻覺得自己離這人世間越來越遠,很快就要再也無法返回。
孤獨疏離的感覺正在不斷盈滿他的心中,眼前的世界正在不斷地失去色彩,回歸最為原始的黑白二色。
於是他意識到那一刻到來的瞬間,就是身死之刻。
這是何等恐怖的境界?
青霄月面無表情。
就在他準備嘗試突破這禁制之時,有人突然從他身旁走過,帶來一陣寒意。
那寒意就像是一道冷風,吹醒了即將沉入孤獨黑白世界的那個他。
……
……
聽著身後的腳步聲,顧濯在心裡嘆了口氣,站起身。
余笙來了。
她看了一眼顧濯,然後望向站在身旁那衣衫邋遢的老人,沉默片刻後說道:「真……麻煩。」
陸明誠心想這當中應該省略了一句髒話。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青裙少女的身上,眼神不斷變化,但最終留下的還是疑惑與不解。
與他看不清顧濯一樣,這姑娘他居然也沒看出一個究竟。
顧濯介紹道:「我師侄。」
余笙沒有說話,從善如流,自是默認。
陸明誠很是好奇,問道:「那你師父是誰?」
顧濯說道:「長公主代師收徒。」
陸明誠愣住了,下意識問道:「白南明師父是誰?」
顧濯很是誠實,搖頭說道:「反正我是不知道。」
陸明誠睜大了眼睛,吃驚的毫不掩飾,詫異問道:「這也行啊?」
「我和她都同意。」
顧濯平靜說道:「這為什麼不行?」
然後他望向余笙說道:「現在這事的確很麻煩,但我有一個很好的辦法,可以解決當下的一切問題。」
余笙應道:「做。」
顧濯轉過身,對老人誠懇說道:「我覺得道主留下這傳承不值得,要不你還是走吧。」
一走了之。
逃避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
陸明誠微微一笑,笑容平靜而堅定,淡然說道:「或許不值得,但來都來了,總歸是要看個真相的。」
……
……
「那就這樣吧。」
顧濯不再勸阻,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問道:「你準備何時揭開那傳承?」
余笙看了他一眼。
陸明誠抬起頭,看著越發深沉的夜色,說道:「晨光來臨前。」
「挺好。」
顧濯洒然一笑,嘲弄說道:「至少人間多美好了這一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