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風起青萍末
顧濯無言以對,想著那副著實一言難盡的畫像,不得不誠懇贊同這三句話。
這世上沒有真正無所不知的存在,世間萬物亦然如此,在時間的流逝中就連死亡也會消失,更何況是一個人留在天地間的痕跡。
他輕聲安撫著明月,答應改天與其共飲一杯酒,隨後斂去心思,繼續自己的修行。
星霜劫這門功法極盡神妙,但因為是初創的緣故,有許多地方尚未真正完善。
那些需要完善的部分,無法通過憑空推測來推測出一個答案,必須要有修行者用親身經歷去彌補以及修正,而這需要的是時間,一段極為漫長的時間。
余笙對此十分清楚。
出於自身的原因,她沒有在這件事情上進行任何提防,在顧濯確定以星霜劫為修行功法當天,便直接把長公主親筆寫下的註解交到了他的手中。
然而即便如此,天資縱橫如顧濯這般人依舊在這段修行路上遇到了諸多難題,不得不耗費大量的時間去思考以及破解才能繼續自己的修行路。
或許這一切的起因,是那位長公主殿下根本沒想過讓別的人修煉這門功法。
不過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
顧濯都不認為自己會被修行這兩個字給難到。
……
……
「當真元運行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對身體帶來的變化與先前驟然不同,就連帶著外界也會受到微不可察的影響,你覺得這其中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什麼呢?」
顧濯的語氣十分平靜,向余笙誠懇請教,不恥下問。
余笙沉思片刻後,認真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不曾藏私。
顧濯沒有半點向自己師侄提問的不好意思與尷尬,在短暫的思考過後,給予對方真誠的讚美,以此表示這個解釋對自己頗有啟發。
這已不是翌日的清晨,而是數日後的下午。
此時兩人正走在陽州城中,就像是被秋色吸引而來的尋常遊客,找不出半點特別之處。
因為他們的確就是在隨意閒逛,看看風景,聽聽講古,偶爾夜宵,沒有去尋找道主留下的傳承。
原因很簡單。
在兩人眼裡看來,與其費盡心思進入浩瀚的雲夢古澤尋找不知在哪的線索,為此與一大堆人發生衝突進行戰鬥負傷,踏入這場寂靜無聲的恐怖風暴當中,還不如靜觀萬家的下一個動作,等待一個黃雀出場的時機。
萬家明顯在提防這樣的事情發生,自那日湖畔的慘敗而歸過後,這個雄踞一方的家族認真而低調的沉默著,似乎就這樣吞下了那個大虧。
於是,整個陽州城都在安靜著,與往日似乎沒有任何區別。
唯有極少數人才注意到某些細節上的改變。
比如巡天司似乎開始重視道主在雲夢澤中留下的那門傳承了。
比如那兩位來自於落星宗和長秋寺的天才身影再現了。
比如陳遲不必再終日無所事事醉酒青樓里了。
這位朝天劍闕的高徒,在得知陽州城當地的巡天司莫名改變態度,當地的官吏對他露出滿臉誠懇與歉意,希望他能繼續調查道主傳承一事之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表示自己明白了。
陳遲不知道那天顧濯和余笙離開後發生的事情,對萬家忽如其來的改變難免疑惑,心想難不成是裴司主心血來潮,決定親自過來看上一眼,就像當初順便路過望京一樣?
若非如此,那萬家為何莫名其妙地改變了自己的態度?
如此百般思而不得其解,三人心中自然都有疑惑,但重聚終歸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
「所以這事我們要繼續查下去嗎?」
郁蔭椿看著另外兩位夥伴問道:「我總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太對勁。」
「總不能不查吧?」
關信古搖頭說道:「這是裴司主交代下來的事情,我們之前什麼都不做,那是因為做不了,現在能做了卻不去做,那就真的是瀆職了。」
他想到裴今歌的背影,認真說道:「比起得罪裴司主,我更願意和萬家過不去。」
陳遲想了想,安慰說道:「其實換個角度想,萬家現在突然改變態度,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已經確定道主留下的東西沒那麼重要,不值得付出太大的代價,所以趕緊把我們重新請上台,好讓自己下台。」
郁蔭椿和關信古聽著這話,心想還真有可能是這麼個道理。
萬家存世至今已有五百餘年,沒道理不明白行事首鼠兩端帶來的危害,如今態度既然變了,那傳遞出來的意思理應就是放棄。
陳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下意識問道:「這件事有多少天了?」
郁蔭椿說道:「我們是在夏祭結束後把這事給查出來的,距離現在……差不多有兩個月了吧?」
聽著這話,關信古鬆了口氣,說道:「那這應該是真沒問題了。」
緊接著,他毫不客氣說道:「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就算萬家的人全都是豬,那也足夠他們把雲夢古澤給掘地三尺一遍了,還能找不到道主留下來的東西嗎?」
郁蔭椿誠懇附和道:「我覺得萬家裡頭有豬,但不全是豬,所以我贊同你的看法。」
陳遲心想好像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關信古琢磨了會兒,想不出有什麼問題,問道:「那就這麼辦?」
話至此處,三人相互對視一眼,沒看到有反對的意思。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要不然萬家為什麼突然改變態度?
陳遲正準備下決定的時候,突然回想起顧濯的身影,心想這事難道與你有關?
但他仔細思索片刻後,只覺得自己真是喝昏了頭,連這種奇思妙想都來了。
如果顧濯以長公主徒弟的身份施壓萬家,陽州城哪裡還能有現在的平靜?
他不再多想,點頭說道:「那就去雲夢澤走一趟,趕緊把這邊的事情給結束,然後立刻回神都述職,免得夜長夢多。」
說做就做,三人自某年夏祭相識至今,彼此之間早有深刻默契,都不是那種喜歡拖泥帶水的人。
故而不到傍晚時分,他們便已離開陽州城,在碼頭坐上了巡天司提前準備好的輕舟,根據手上的線索向雲夢古澤深處某個方向開始前進。
十七年前那場席捲大秦南方,以及南齊等諸國的恐怖天災,造成最為深刻久遠的影響無疑是讓雲夢古澤重現人間。
雲夢大澤占地面積之廣闊,凡是天晴時候登高樓放目遠眺者,心中無一不自然浮現出那八個字——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縱使南歸的飛雁,面對這座大澤也不得不尋找中途棲息的地方,無法做到一口氣橫渡。
更不要提尋常修行者了。
這座方圓不知幾里的浩瀚大澤,蠻橫不講道理地侵占了連帶大秦在內的數國土地,讓大秦不得不被迫在這裡建立起一支強大的水師。
然而大秦不是百年前的大秦,世間無一國敢攖其鋒,這支水師也就成為了一種擺設。
於是雲夢古澤自十七年至今都被視作為一片風景,又或是憑弔緬懷之地,從未成為真正的戰場。
即是風景,便有遊客。
顧濯與余笙也在今天走出陽州城,向船家租了一葉輕舟,去欣賞初秋時節的大澤夜色。
如此富有詩意的事情,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只因世間已有太多先例。
……
……
不知何時,夜色悄然到來。
淡薄霧氣無由而起,輕籠水月,畫面頓時如夢似幻。
這真真是應了雲夢二字。
陳遲看著這一幕,沒有半點欣賞風景的心情,面沉如水。
郁蔭椿和關信古的臉色同樣鐵青。
這不是因為他們當下所在的位置與陽州城已然遙遠,接近離開大秦的疆土,進入南齊的地域當中。
是雲霧中有黑影不斷浮現。
那不是浮出水面的真相。
是邪魔外道們正在靠攏接近的身影。
就像他們去的不是雲夢深處,而是一場邪魔外道的盛宴當中。
「是天命教。」
郁蔭椿感知著隱藏在霧中的氣息,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壓低聲音說道:「還有無憂山的殺手,南齊的諜子似乎也在場,別的幾道氣息我不確定是什麼來歷。」
關信古沉聲說道:「雖然你沒感知到,但我可以肯定,我們後面有萬家的人在盯著。」
事到如今,三人哪裡還能不明白自己猜錯了,萬家今夜要做的是借刀殺人?
陳遲沉默不語。
他看著那些身影,感受著那些毫不掩飾的殺意,還是想不明白萬家到底想要做什麼。
此事的道理究竟何在?
於是他很認真地對在場所有人問出了心中的不解。
「酒,我喝到醉了。」
「事,我沒想辦了。」
「我現在想不明白的是,你們為什麼就不肯讓我們三個置身事外,非要我們死才能安心?」
話音未落,陳遲神情已經冰冷憤怒至極。
一道劍光倏然出現,宛如水中月躍出水面,自虛而實。
下一刻,明亮劍光破空而去,直刺薄霧深處。
有夜風隨之而起。
……
……
余笙坐在船頭,眼前早已沒有陳遲三人的影子。
她靜靜欣賞著薄霧籠月的清冷風景,不曾發一言。
就像她也不知道前方數里外正在發生的劇變。
顧濯則是站在船尾,與天上月對望,偶爾飲上一口酒。
他忽然問道:「你覺得今夜這天氣怎樣?」
余笙不解其意,想了想,說道:「還算不錯。」
顧濯說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話音落時,數里之外的劍風似是吹至此地,有浮萍隨之而動。
余笙心有所感,墨眉微蹙。
天地間有狂風忽至。
似因青萍起。
薄霧驟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