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劉知薈沒有回答。

  蘭珏繼續道:「劉大人放心,這間屋子裡,只有你我。想來劉大人文武雙絕,若暗中藏了耳目,亦難逃你的法眼。蘭某隻問劉大人一句,我所中的毒,與你當日殺疏臨的,可是同一種?」

  劉知薈神情自若,唯周身散發著輕蔑與不屑。

  蘭珏如今官居禮部侍郎,即便皇帝或不齒他的政敵,亦不會對他心存輕視。但劉知薈的不屑,如同他高高在上立於雲端,而蘭珏是一隻地上的螻蟻,不值得看,亦看不進眼中。

  蘭珏回想,他初見劉知薈,應該是與辜清章一道參加某個文會,經旁人引見。相識不過是彼此拱手,寒暄客氣,但那時他就看著劉知薈心裡彆扭。他曾以為是自己嫉妒劉知薈的品行才學,或是見辜清章與其越來越好內心不忿。

  但其實,不過是那時劉知薈對他便如此輕蔑不屑。而他沒有如今的眼光,未能發現,只是直覺感到不快罷了。

  這些年來,劉知薈的態度倒是始終如一。

  蘭珏是個不值一看,看不進眼中的渣屑。

  此時此刻,蘭珏說出的這些話,他也不屑於理會,過耳未入心。

  「蘭大人,好好休養,劉某便不多打擾。」

  蘭珏道:「疏臨知道你會殺他,他臨死前,給了我一樣東西。」

  劉知薈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

  蘭珏接著道:「疏臨給我的,是他貼身佩戴的掛墜,一枚黃玉杏果。」

  劉知薈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大理寺,石室內。

  火光搖曳,陳籌跌坐在地上,渾身關節咯咯作響。

  夢也?非也?

  這世上到底何為真,何為幻?

  他不知道。

  一雙手將他扶了起來,貌似是張屏的手。

  侍衛去掉他身上的鎖鏈,陳籌的視線木木然只定在前方。

  離綰被牢牢綁束,忽而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

  陳籌渾身一震,離綰的視線與他相交,雙眸仍那般清澈,純淨。

  陳籌的嘴唇不由得翕動了兩下。

  侍衛取下了離綰口中的布,鄧緒道:「陳生,這女子操控欺瞞你許久,險些害你萬劫不復,本寺便在審她之前,許你先問她幾句。」

  你到底是誰?

  為什麼?

  這一切到底是……?

  陳籌的喉結動了動,吐出來幾個不太連貫的字:「你……那針……」

  離綰仍和一直以來一樣望著他的雙眼:「陳郎,離綰允諾與你同生共死,絕不食言。」

  陳籌搖晃了一下。

  鄧緒道:「那是,你把這小子哄得團團轉,替你頂罪,不拉他陪你一起死,怎算大功告成?」

  離綰仍望著陳籌,仿佛沒聽見鄧緒說得話。

  鄧緒向陳籌道:「陳生,本寺勸你還是莫瞧她了。這女子受多年訓練,慣會蠱惑人心,此時不過仍想操控你罷了。」

  陳籌一片混亂,視線卻無法從離綰身上移開。張屏上前一步,恰剛好擋在了陳籌眼前。

  「為何是蘭大人?」

  離綰垂下眼眸。

  「為何不是高知府,而是蘭大人?」

  離綰柔婉地道:「奴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鄧緒道:「爾這一黨,還有多少人,速速招出,或可從輕發落。」

  離綰仍道:「奴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陳籌身體中驀地激盪出一股力量,一把撥開張屏:「說實話當年那個村子的種種我從沒信過,但是……這些究竟是怎麼回事!!!」

  離綰又抬起了眼眸,眼神仍是那般清澈寧靜:「陳郎,你曾說過,只要我們在一起,什麼都不多問。」

  陳籌又一愣,頭殼中再一片空白。

  張屏轉過身,再度擋在他面前:「陳兄,別聽。一直是圈套。」

  陳籌慢慢慢慢看向張屏的臉。

  鄧緒呵呵笑了兩聲:「小子,你離開宜平縣了之後,碰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兒吧。神神鬼鬼的,讓你覺得跟啥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樣?然後就碰到了這個女子?」

  陳籌下意識轉動眼珠,視線卻越不過張屏,就又停頓住,再張了張嘴。

  你……怎麼知道?

  鄧緒慢悠悠道:「果不出本寺所料。」

  什麼意思?

  「你們知道,我會遇見離綰?」陳籌顫聲,「是說……我遇見離綰,是安排好的?」

  張屏垂眼看著他:「不只如此。從一開始就是圈套。」

  陳籌顫聲:「……從我,離開宜平?」

  破廟,噩夢,客棧驚魂,全是有人安排?

  張屏道:「不是。從數年前,你進那個村子的時候。」

  陳籌徹底空白了。

  張屏又轉開身,卻是看向了離綰。

  「夫人和其他女子,被養在那個村落中,從出生起,便受幕後之人栽培,讓被選中之人墮入彀中,為爾等所用。」

  潦倒之中心懷抱負的年輕人,偶爾邂逅一名美女。這是從古到今,最常見的傳奇。

  有志難酬,有才難展,處處碰壁,人人可欺。

  荒村中,破廟裡,客棧內,突然出現的佳人,如仙似魅,脈脈含情,只求一夜姻緣。

  淪落於風塵勾欄的絕艷之花,千金難買一笑,卻因意外一瞥,情願以身相許。

  分明是夢中常常渴求的奇遇,竟真的出現,誰能抵擋?

  「此計經營多年。許多□□控之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是棋子。」

  佳人善解人意,令人不免將心中煩惱一一道出。卻不曾察到軟語寬解時,思路行徑已不知不覺□□控。

  功成名就時,佳人或甘願為妾,或早已不見,多年之後,再度相遇。

  即便心如鐵石,又有幾人肯懷疑今生最美好純粹之情?

  「比如數年之前,死於戰禍的蕭州太守度恭,便是受爾等之害,卻未曾察覺。」

  度太守年輕時,一個如夫人一般的女子裝神弄鬼,假裝與其意外邂逅。數年後,度太守再見那女子,卻不曾想到,一無所有時委身於他的女子,再度出現,是為了拿到州郡防守布置,賣給番邦。

  離綰仍道:「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張屏如沒聽見一樣,繼續道:「那女子盜走州城防備,賣於外敵,卻在度太守死後,將其屍收葬。想來夫人對陳兄,也打算這麼做。」

  陳籌怔怔,怎麼可能,這絕不可能!

  「我是偶爾迷路,才到了……」

  張屏點點頭:「是偶爾迷路,而後便被選中。」

  「怎麼會相中我?」我陳籌真不是才華橫溢,大有作為之相。

  「你是讀書人。」

  之前陳籌是自己誤打誤撞闖進,還是被指路人引入,線索證據不足,張屏無法斷言。

  但陳籌的確是進入了這些人的掌控之地。

  而後再船上或自己睡著,或被人迷倒。

  之後,有人查看了他隨身攜帶的身份文牒。

  身家一清二楚,且是下一科會應考的生員,正是他們需要的人。

  「怎麼船就能飄進那裡?」

  「船離岸,便會順水而下,目的地處水下有人便可。」

  「那……」

  陳籌下一句話還未出口,張屏已先一步回答。

  「從一開始,分給陳兄你的,就是這位夫人,另一人是考驗。」

  杏花村的種種,都是做戲,一群白衣寡婦一起燒紙,亦是為了在陳籌心中種下一顆日後會發芽的種子。

  美艷的離瓏,更是考驗,陳籌對這樣絕色的美人以身相許的請求都不動心,那麼他對離綰之情,已十分堅固。

  就可以放他離開了。

  「此……此還是難以解釋……」陳籌越發混亂,「依你所說,她們並不是神仙,怎麼能算到我會認識蘭大人,認識你,然後假冒你寫信,讓我送過去?」

  鄧緒搖頭:「真是個糊塗小子!這些女人當然算不到這一點,只不過本寺在宜平縣辦的那樁案子,讓這些逆賊發現你剛好可以用,明白了否?」

  陳籌頭殼中仍是一片混沌。

  鄧緒不得不再說得明一些:「本寺在宜平縣,查一夥反賊,這些女人和那伙反賊是一夥的,這回你可明白了?」

  反……反賊……?

  鄧緒一臉理所當然:「不然你當這些賊人費盡心機是弄啥?難道過家家?他們先利用你,送信毒害蘭侍郎,然後用你頂罪,嫁禍張屏,一箭雙鵰。這女子在你和張屏對質後,將你除去,再嫁禍張屏。她抓張屏衣袖時,往他袖中藏了殺你所用的毒,嫁禍成功,就是張屏殺人滅口,嫁禍不成,是你畏罪自盡。三品大員遇刺,案子必然著落在大理寺,證據確鑿,本寺也只能按此定案,這樣本寺亦會斷下一樁冤案,而後……」

  說到這裡,鄧緒停住,未再繼續。陳籌兩眼直直,卻像是連鄧緒停下了都沒發現。

  張屏擰眉望著陳籌,鄧緒向侍衛擺擺手:「先搬把椅子讓他那邊坐著,消化消化。這事對他來講的確比較震驚。」繼而向離綰走了兩步。

  「爾等一路引著陳生,應該費了不少周章。假信定然是熟悉張屏筆跡的人偽造,送信的那個周承,大概也是你們的人。這麼看來,人手真不少。若是老實交待,本寺當真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離綰仍是那副神情,那個回答。

  鄧緒搓搓手:「那好,本寺換個問題。爾等一路引著陳籌,本是往丹化去的,目的是高堪,為何突然換成了京城,變成了蘭珏?」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鄧緒笑笑:「那本寺再換個問題,爾等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離綰還是那副神情,那個回答。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殺我?」被侍衛帶著坐到一旁的陳籌忽然開口。

  離綰的目光閃了閃,眼珠終於動了,望向陳籌,唇邊揚起一抹恬美的笑。

  「陳郎,你不是說過,生死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事麼?」

  陳籌木然與她對視。

  張屏道:「她說,嫁禍你殺人,用毒針扎死你,她再自盡,很幸福。」

  陳籌霍地站起身,眼崩紅絲:「住口!」

  張屏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陳籌兩耳嗡嗡作響,頸上突突跳著,又看向離綰。

  離綰仍笑著望著他:「陳郎,自離綰初次見你時起,對你之心,從未變過。」

  張屏道:「操控你,讓你死的心,始終如一。」

  陳籌猛地向張屏撲去,四五個侍衛架住了他,鄧緒揮手:「蒙上眼睛帶下去,別讓他再被這女子蠱惑。」

  陳籌掙扎著,侍衛往他頭上套了個布袋,把他拖出了石室。

  離綰轉而盯著張屏,眼中終於出現了一絲凌厲。

  「我對陳郎之情,無需他人論是非。」

  張屏亦望著她:「利用之心,加害之意,不應是情。」

  離綰仍定定定定盯望著他,嘴角慢慢掛下一縷血絲。侍衛搶上一步,臉色大變。

  「不好,嫌犯自盡了!」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驗屍。」

  半個時辰後,差役來報,驗得屍體腋下,有個刺青,是四片葉中,結著三枚杏果。

  鄧緒一笑:「果然,辜家莊。」

  深夜,蘭府的內院突然崩出號哭。

  哭聲撕裂濃夜,內府管事顫巍巍走到廊下,跌坐在階上。

  「老爺……老爺……」

  哭聲在紛亂的燈籠和腳步聲中蔓延。

  老爺,去了。

  蘭珏的臥房門前,小廝哽咽著扶住管事的肩膀:「少爺……還小……不能替……替老爺更衣……由小的等來吧……老爺的身子……快……快冷了……」

  管事點頭,卻難以起身。

  幾個年輕的小廝強忍悲痛,去取盆巾壽衣,替蘭珏洗身更衣。

  小廝長由哽咽道:「是了……老爺曾說,他有一塊黃玉,無論何時都要帶著,正好含在口中。」

  貼身小廝長修道:「那塊玉老爺從不離身,應該是掛著。」

  長由走到床前,跪下三叩首,解開蘭珏衣領,取下黃玉,浸入琉璃碗盛的淨水中,突然頸上一麻,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琉璃碗摔得粉碎,但臥房門前廊下,全無動靜。痛哭的下人們,均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一道黑影走進屋內,俯身撿起琉璃碴中的玉。

  溫潤,細膩,是一枚杏果模樣。

  黑衣人的手似乎頓了一下,正要將杏果收入懷中,忽而光明大盛。

  光亮卻是從室外傳來,黑衣人縱身一躍,撞向屋頂,一道黑網當頭罩下,咻,咻,咻,幾條繩索從樑上甩出,將他緊緊縛住。

  繩索一抖,黑衣人連人帶網摔到地上,竟一個彈身又躍起!但幾道雪亮利刃也在此時,架上了他的頸項。

  屋內燈火亦亮,鄧緒帶著柳桐倚自蘭珏的床帳後走出。

  「劉大人,想請你到大理寺敘敘話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