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籌腦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斷喃喃重複:「鬼!有鬼……有鬼……鬼……」
其他房的客人聽到動靜,紛紛出來圍觀。掌柜的趕緊道:「客官,小店乃正經店鋪,當初選址的時候請法師看過,絕不可能有鬼,從來也沒鬧過鬼。如果有鬼,應該是客官自己帶來的鬼。」
陳籌直愣愣地轉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許,手一抖,燙到一般將棉氅丟在地上,亂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全縣衙的人都覺得,張屏憔悴了。
打從陳籌走後,張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雞早,睡得比貓頭鷹晚,成天不見笑,除了進卷宗庫,就是回小宅,插門獨自在房中時,常聽到裡面有腳步聲在走來走去。眼也凹了,臉上的骨頭更嶙峋了,還時常有些滄桑的青黑胡茬。扒飯的時候,眼都是直的。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見,無緣伴駕,更憑添悲涼。人人見到其穿梭在迴廊下的游靈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嘆,知府大人作孽哪……
縣衙上下為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輩子出娘胎的力氣。雪後放晴,高知府繼續巡查,深入遠村。各個村落都出動壯丁,打掃道路。邵知縣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擾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過於乾淨。鄉吏愚鈍,難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邊留些殘雪,妝點隨意。晌午太陽一曬,有雪融化,到晚間,路面結冰難行,不及回轅。幸而邵知縣機警,早早知會各個鄉里預備下榻之處,當夜便就宿在一處文廟。鄉中文廟不大,正殿明倫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塵不染,蒲團顯有叩痕,銅鼎累積香屑。高知府遂贊曰:「方寸廟堂,揚德化高遠。」所宿廂房是小小一間,木床古舊,被褥粗棉素里。鄉長慚愧曰,廂房原是給家貧或考前苦讀的學子留宿之用,竟讓知府大人紆宿於此,實在惶恐。
高知府道:「本府更是聖人門生,正該宿於此。」含笑撫摸藍青被面,「好極,好極。」
邵知縣歡喜不勝,退出廂房後,又讚賞了一番鄉長。
鄉長道:「皆遵大人教誨,卑職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讓各村傳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間,閒雜人等但敢接近文廟,一律杖責,尤其那些想生兒子來摸聖人腳趾的村婦。村頭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萬一,絕不會節外生枝。
次日清晨,文廟中獻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裡蕻、芝麻葉等幾樣小菜,並幾樣面點和農家土醃鹹蛋。鹹蛋乃是野鴨蛋醃製,較尋常家鴨蛋略小。生蛋的野鴨綠首紫翼,只宿在文廟附近的白塘湖葦盪中,以湖中小銀魚為食。醃製時不可用草木灰或黃泥,僅以農家新蒸的頭壺粟酒加細井鹽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瑩如玉膏,鹹淡適宜,蛋黃緋紅,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鍋騰出,入爐微烤,一半軟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餅,或加綠豆芽、麵筋用剛出籠屜,軟而韌的水烙饃卷之,滋味絕妙。
高知府各嘗其一,微微頷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會心一笑:「聖人之所,合當食此。」
隨行有人湊趣道:「惜無人先於大人嘗。」
邵知縣接道:「仁人在席,因無埃墨墮之矣。」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鄉長一揖:「謝大人嘉賞本鄉教化已脫蠻愚。」
滿座皆鬨笑撫掌,高知府亦笑曰:「爾等未曾領悟,孫鄉長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飯資。」
鄉長立刻再一揖:「卑職小小伎倆,果真難逃大人利眼,慚愧慚愧!此餐卑職請了,只當領罰。」
眾人更撫案大笑。
再起駕繼續巡視,仍是樣樣圓滿。下午返回縣丞,進了城門,邵知縣暗暗鬆了一口氣,不料行駕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樓的一扇窗突然大開,閃出一條紅臉長須漢子,掄著一把大刀,沖知府大人的官轎一聲暴吼:「哈!喝!」
侍衛頓時疾聲道:「有刺客!」
屋上護衛□□齊發,持刀漢子一晃不見,身法敏捷。眾護衛縱身踏瓦,擁向那窗,轎旁統領高聲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傷及!方便審問!」
邵知縣捏著一把冷汗出轎觀望,開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棧,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請罪。不多時,眾侍衛押出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轎前。邵知縣探頭一望,頭殼一嗡——居然是那對瘋叔侄。
陳籌拍下房錢,連滾帶爬逃出客棧,牽馬惶惶奔於道上。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難承厚意,寰宇之中,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愛!
世上本無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但這也忒怪了!
為什麼總是我攤上這種事?
陳籌迎風涕零,哽咽之時,吞進涼氣,連連打嗝。
不知是昨晚吃太飽還是反覆思慮分散了精神,一路沒歇幾口氣,居然日頭已偏西,肚裡也沒覺著餓,忽見聽到一陣歌聲。
「茫茫霧靄,滄滄流霞,道兮高遠,道兮足下……」
陳籌精神一凜,只見斜陽下,一道服長髯老者騎著一頭瘦驢,踏歌而來。周遭白皚皚曠野,不見人家,怎麼又鑽出個道人?陳籌不由得停住腳步,牽馬謹慎站在道旁。
老者行道近前,止歌停驢:「施主,貧道有禮了。」
陳籌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見過道長。雪地荒涼,道長何行此處?」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覺到此。施主又如何在此處?」
陳籌道:「欲去泉陽。」
老道頷首:「前方再有幾里就是泉陽地界,兩縣交界處,鄉集頗為熱鬧。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陳籌道:「多謝,但道長所行方向,得過十幾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難行,如何留宿?」
老道含笑:「但憑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時自有緣法。便如施主,無需心存疑慮,緣法到時,一切自解。」
陳籌不斷和自己說,小心謹慎,小心謹慎,但還是沒忍住嘴:「道長此言何解?」
老道但笑不語。
不知為何,陳籌望著眼前之人,內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賴與親切,不似方才那般無著無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瞞道長。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議之事。」
老道笑曰:「既為不可思議,便不必多思,不必多慮。施主乃福澤深厚之人,無需疑懼邪祟,順其自然即可。」
陳籌聽此言竟暗應這兩天的怪事,便如烏雲之中,窺見一絲陽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魯鈍,難以看破,求道長開示!」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禮,貧道方才只是隨口亂語爾,施主今後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須他人多言?也罷,既然相逢,便是有緣,便與施主占一簽。」取出一個竹筒,陳籌忙捧上錢,老道擺手,「此乃施主緣分,貧道不需卦資。」
陳籌拈了一簽,簽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屬天成;不須輾轉求良偶,天喜從人命自榮。』
陳籌怔怔,老道捋須:「此簽貧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道一聲別,又騎驢而去。
陳籌暈暈乎乎,繼續前行,走了不多時,果然到了那鄉鎮上,兩三條小街,官家驛館、客棧、酒肆、店鋪一應俱全。已是掌燈十分,一片燈火絢爛,出乎意料地熱鬧。
陳籌正要往客棧中進,忽而聽得一陣鞭炮吹打聲,不由得問:「誰家這時候辦喜事?」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廟中做廟會。我方土地,極其靈驗,年年此時做廟會,這是上晚供。」
陳籌思量,這兩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廟裡上個香,說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處去,沒走幾步,就見一處廟宇,香菸沖天,人頭攢擁,男女老少捧著紅綢香燭推來擠去。陳籌幾乎是被人潮推進了廟中,便也買香拜了拜。神座旁有一桌案,擺著簽筒卦圖,陳籌心中一動,走到案旁:「道長,可能卜卦?」
老道豎起兩根手指:「一簽十文。」
陳籌付錢,擎著簽筒,瞅准空隙,搶跪到神像前蒲團上,默禱搖筒,一根竹籤啪嗒落下,陳籌撿起,交與道人。
老道笑道:「施主好福氣,此上上大吉簽。」將簽文紙條遞給陳籌。
陳籌展開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紅紙上寫著四行籤詩:『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屬天成;不須輾轉求良偶,天喜從人命自榮。』
下附小字——『前情蹉跎無需嘆,紅線早已定姻緣;桂花開在杏花後,跨上玉兔至廣寒。』
陳籌心湖但起激盪,不由抬頭,頭頂再被雷劈般一震,一陣恍惚。
神台之上的土地像三縷長須,眉目慈和,竟然像極了傍晚時他遇到的老道!
鼓響三聲,知府大人升堂。
邵知縣侍立於側,縣衙眾官吏,以張屏為首,站在案下旁觀。
眾侍衛押著捆成粽子的二人入內。
鄧緒臉上紅色油彩已蹭掉不少,露出淡黃本色,齊腹美髯半邊歪垂到腰下,左右四望:「噫,怎的這般熟悉?」又瞪眼昂然,「上座何人?」
高知府一拍驚堂木:「大膽賊人,本府尚未問話,竟敢出言相詰!」
鄧緒一聲暴喝:「大膽鼠輩,敢稱漢壽亭侯為賊?關某定要斬下爾的狗頭!」
柳桐倚溫聲道:「將軍,此乃東吳大殿,將軍自然熟悉,既已單刀赴會,何妨泰然處之,看他們有何花樣。」
鄧緒微微皺眉,似在沉思,忽而雙目微微一眯:「關某單刀赴會,季常,你怎會在此?你的眉毛怎麼黑了?」
柳桐倚道:「軍師命屬下暗暗跟隨。唯恐雪天撞色,將軍看不清屬下的臉,故而染了。」
鄧緒再眯了眯眼:「喔。但關某記得,單刀赴會,應不是下雪的時節。」
柳桐倚道:「將軍壯舉,感天動地,紛降瑞雪。」
高知府埋首袖中,邵知縣道:「大人?」
高知府一擊桌案:「誰來告訴本府,堂下到底是什麼?」
邵知縣顫聲回道:「是一對瘋叔侄,下官曾抓過這二人。」
鄧緒道:「季常,你聽見了麼?他們怎麼稱呼你我?青龍偃月刀何在?」
柳桐倚道:「將軍鎮定,莫要中了東吳激將之計。」
高知府再按住額頭,大袖遮面,似在順氣,邵知縣忙又低聲道:「這對叔侄,好像只有叔叔瘋,侄兒還好。」
高知府擺擺手:「那便先把叔叔牽下去,只留侄兒待本府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