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張屏道:「請大人賜教。」

  鄧緒慢慢咂著扁壺中的酒:「本寺先來考一考你,辜家莊你都瞧出了什麼?」

  張屏道:「自隔於世,務農納賦,不出仕不出丁。縣誌曾以神怪傳說為因,後又簡略不提。皆為避諱。辜是改姓,以此自表有罪。朝廷既寬許如此,則未負我朝。四葉三果,暗應前朝三賢之禍。辜家莊是前朝易太傅後人。」

  鄧緒盯著張屏看了半晌,塞上酒瓶:「本寺沒什麼可告訴你的了。」

  前朝立國時,有桓、易、慶三賢輔政,通兵法,善謀略,才學驚世。

  三人輔佐前朝武帝成就帝業,卻不能彼此相容,打天下時就在暗鬥,江山統天下定後變成明掐。各成派系,爭鬥不休。至前朝文帝時,易氏一家獨大,攬朝政,權高遮天。桓、慶兩族聯手,構陷其罪,易氏被滅門,時太傅易敬挖心棄市,如殷朝比干。

  易氏雖是被桓、慶兩族所構陷,但歸根結底,還是權過高而主不容。

  前朝武帝曾與桓、易、慶三賢結拜為兄弟。易氏未出兩代便滅,桓、慶二族兩三代後雖也各自勢衰凋敗,比之易氏,算是得著了好結果。

  坊間亦有傳言,易太傅的門生偷偷藏匿下易氏的血脈在民間,有說藏在寺廟的,亦有說在道觀的,還有說避居海外的。

  前朝黨爭以三賢之亂為淵源,一直未休。

  前朝歷經七帝,便耗盡氣數,禍亂頻起。太祖皇帝天命所歸。有雲遊道人贈兵書圖譜十套,太祖屢破前朝兵陣,所向披靡。民間謠傳說,那雲遊道人就是易氏後人,來報滅門之仇,獻給太祖的書中還有砍斷前朝龍脈的方法。

  張屏道:「大人所查謀亂事,應與辜家莊無干。」

  鄧緒再瞥了他一眼,垂眸不語。

  張屏繼續道:「辜家莊到底因何而滅,下官尚未完全明白。」

  鄧緒道:「你都查到了這裡,本寺再隱諱也無用處。快十年前,本寺還在邊關軍中,此事我不知情。朝中的記錄,的確是瘟疫。」

  柳桐倚道:「下官以為,此記錄應無隱避,是直錄所知實情。辜家莊在朝廷治下,安居數代,若非奇禍,豈能不察。」

  鄧緒點頭:「不錯。」

  還波及了周圍村落,官差及兵卒亦有折損,至始至終在朝廷掌握中的一個村,理應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張屏道:「那下官只能再去查其他事了。」

  鄧緒挑眉:「比如?」

  張屏道:「同姓不婚,何以嫁娶。」

  鄧緒點頭:「這是個事兒,朝廷關懷民生添丁增戶,更當報於衙門。然則嫁娶總是家事,他人不能盡知。你查查也罷。」

  張屏嗯了一聲。

  鄧緒又問:「還有呢?」

  張屏道:「還有的,下官不當查。」

  鄧緒呵呵笑道:「不當你就不查了?」神色突然又一斂,「腦子好使是件好事,但要使對地方,莫要偏了方向。」

  一頓飯匆匆吃罷,張屏和柳桐倚一道收拾雞骨頭和渣滓,清出空地。柳桐倚忽而輕聲道:「張兄放心,此事應不會牽及陳兄。」

  張屏看了他一眼,默默無語。

  張屏又跟著鄧緒和柳桐倚在附近轉了轉,三人都沒多說什麼話。

  鄧緒和柳桐倚帶了一輛車過來,車夫就是那個張屏曾撞到過的大漢。張屏搭了個便車回到縣裡,在城門處下車,自行走回住處。

  道別時,鄧緒意味深長道:「說不定過一段時日,本寺會再找你聊聊。」

  張屏好恭敬告退,鄧緒看著他木僵僵的臉,心道,小子,你就裝罷,再挑簾望了一眼其背影,桀桀一笑。

  「老陶搶了本寺恁多案子,本寺搶他一個學生,看他會如何。」

  入冬的時節,每天起床,都覺得今天更比昨天冷了幾分。

  天上淅瀝瀝落著小雨,蘭珏下了早朝,步上濕漉漉的白玉階,微風夾著濕氣,滲透衣縫,鑽進肌膚毛孔。

  朦朦雨霧籠著層疊宮闕,菸灰的底色里恢弘堂皇憑然添了幾分空茫。

  多年之前,相似的清晨,他穿著單薄的布衫,站在街邊低矮的屋檐下,遙望宮牆,身前街道上販夫走卒來來去去,堆滿雜物的推車木輪濺起泥漿落上衣擺。

  那時無論如何想不到今時今刻的景況。

  回想其中相隔的年月,又似乎眨眼便過。

  時常覺得日子沒怎麼過就沒了,待回望昔日,才發現似乎換了一輩子在活。

  蘭珏一步步走下玉階,向前方一個身影喚道:「劉大人?」

  劉知薈側身:「蘭大人。」

  蘭珏步履稍快,行至他身側:「劉大人是回府還是直接去御史台?」

  劉知薈道:「有些要緊公務,需趕著辦完,就不回家裡了。因走得急,方才不曾與蘭大人招呼,莫怪莫怪。」

  蘭珏含笑,其實他和劉知薈同朝為官多年,除非迎面走過避不掉,方才互相寒暄幾句,一般都不怎麼打招呼,前後走著就各自繞得遠些。

  倒不是心存芥蒂,至少蘭珏不是,只因他和劉知薈,第一眼見時,彼此就明白不是一路人,沒多少話好講罷了。

  估計今天主動招呼,劉知薈心裡正在犯疑惑。

  「哦,方才一時觸景忘神,竟沒看著劉大人經過,該是蘭某惶恐才是。」

  劉知薈道:「蘭大人真乃雅士,想是心中已有佳句。」

  蘭珏眼角微微彎起:「劉大人見笑,蘭某不擅詞句,昔日你我同屆科考時,劉大人應就知道。不過深秋薄雨,偶憶故人罷了。」望著眼前雨絲,輕輕一嘆,「算來疏臨辭世,竟快要十年了。」

  劉知薈垂下眼帘:「故人已脫紅塵,吾等碌碌徒悲。」

  「嘆也不曾夢中見。」蘭珏轉目看向劉知薈,「不知劉兄可有夢到過疏臨?」

  劉知薈慢亦抬眼看雨:「夢境本是心造,有無都是虛幻。」

  蘭珏再一聲長嘆:「疏臨當年,常與我論命,曾卜未來事。我亦常常想,既命早已定,應真有鬼神。不知你我之思念,疏臨是否能知。」

  劉知薈淡淡道:「劉某不似蘭大人這般善感,逝者已逝,唯存余心,虛無縹緲事,不值得信,不曾多想。」抬一抬衣袖,「公務委實趕得急,先行一步,蘭大人見諒。」

  蘭珏亦拱手:「劉大人慢走。劉大人時時刻刻將疏臨銘記在心中,不論神靈魂魄是否有,疏臨可能感應,劉大人的這份情誼,天地已知。」

  劉知薈移開與蘭珏相觸的視線,匆匆離去。

  蘭珏在原地站了片刻,繼續前行,遙遙一個聲音道:「真是稀罕事。」

  蘭珏轉頭笑:「正納悶為何離殿不見王大人,原來今天破例走在後頭。」

  王硯大步走到近前,嘿然道:「拐了一趟廁房,出來竟看見了奇景。蘭大人方才這是在和劉知薈談心?」

  蘭珏頷首:「不錯,聊一聊風景,憶一憶往昔。」

  王硯呵呵兩聲:「佩之,你沒受風起燒吧?」

  蘭珏道:「王大人這話說的。我與劉大人既有同年之誼,偶爾敘舊,豈非尋常?」

  王硯道:「罷了吧,我看你是被那姓張的小子給下蠱了。」冷冷一笑,「真不知那小子有何等能耐,你和老陶都愛他入骨。他到底在偷摸查甚?你居然都陪著他失心瘋?」

  蘭珏裝聾作啞道:「我是不知道王大人在說甚。」

  王硯挑眉看著他,半晌一點頭:「好啊,佩之,你真燒得可以了。」

  蘭珏只笑。

  王硯又道:「或你不是燒,是還記著劉知薈及那辜姓小子的前情舊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