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張屏身為宜平縣丞,想查一個數年前參加縣試的考生,還算容易。

  雖然在縣誌中,辜清章的名字已被模糊掉了,但是他年紀輕,縣試中了第二名,想必主考的考官也會對他印象深刻。

  宜平縣例制,科考治學的事宜由知縣親自主持。邵知縣上一任的孔知縣已病故。那任的朱縣丞又跟著邵知縣幹了兩年,後來身體不好,告老還鄉。

  他的老家不遠,就在宜平縣旁邊的左安縣的五十鋪鄉。

  張屏連夜趕出了縣誌的卷首,把縣境圖重新畫過,去向邵知縣請假。

  邵知縣因最近張屏的那幾封信,覺得有必要與他的關係再親近些,立刻准假這是必須的,准假後,又看著張屏血紅的兩個眼珠說:「芹墉賢弟啊,做事不用這麼趕,編纂縣誌固然不能馬虎,可要把你忙壞了,損失可更大啊。」

  還抓住張屏的手,拍了拍。

  饒是張屏淡定第忍著,手仍微微顫了一下,趕緊謝過邵知縣,回房簡單收拾了一下。

  張屏現在是縣丞,公然跑到別縣去不大好,所以沒敢用縣衙的馬車,陳籌跑到街上雇了一輛車,張屏這趟去別縣,查辜清章,他更加要同去。

  五十鋪鄉在宜平縣城和左安縣丞之間。天快黑時就到了,張屏和陳籌先在五十鋪鄉路口的一家客棧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打聽了一下,方才找到朱縣丞家中。

  朱縣丞做過官的,算此鄉最風光的大戶,一道白牆圍起一個頗大的院子,內裡屋脊縱橫,很有點高門大戶的意思。

  張屏叩了叩門環,隱隱聽見狗叫,約盞茶工夫,才有個後生慢吞吞開了門,縮著脖子將張屏和陳籌打量了一下,見他二人都穿著長衫,未敢怠慢,問:「恁二位找哪個?」

  張屏道:「學生姓張,宜平縣來,想找前宜平縣丞朱員外,有事請教。」

  那後生立刻閃身,讓張屏和陳籌進去。

  庭院寬闊,搭著扁豆棚石榴架,架下擱著大水缸,雞鳴犬吠,濃濃農家氣象。

  那後生向著院裡一仰脖吼道:「有人找舅爺!宜平縣來的!」

  遙遙有人應了一聲,是個女子的聲音。

  陳籌道:「原來小哥竟是朱縣丞的貴親。」

  後生咧嘴道:「是我親舅爺,舅爺這兩年身子不大中了,我就過來幫幫忙。」

  一面說,一面領著張屏和陳籌過了一道月門,又仰脖喊道:「能進麼?」

  又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應道:「能!」

  後生轉身指著一道廂房:「舅爺就在裡面,你們來肯定有急事,直接過去吧。」

  陳籌低聲向張屏笑道:「農家風情,甚是有趣。」

  那後生已經奔到了廂房門前,砰砰敲了兩下,一把推開,向張屏和陳籌招手道:「來。」

  張屏走過去,隱隱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嗔道:「來什麼來,再學不會規矩說話,哥哥看不慣你,我可沒辦法了!」

  後生嘿嘿笑了一聲,將張屏和陳籌讓進廂房,屋內一股藥香,一架屏風上人影綽綽,想必是方才那說話的女子閃在其後,靠牆的一張大床上躺著一個老者,後生走到床邊連聲喊:「舅爺,舅爺,宜平縣來的人,找你有事!」

  老者大咳了幾聲,後生扶著他顫巍巍坐起,張屏走到床邊見禮,說明來意,那老者閉著眼,深深喘了兩口氣,啞聲道:「辜清章……咳咳,我再老糊塗了,他我也記得,唉……辜……姓辜的人,都生得奇,死得也奇啊……」

  慢慢睜開眼,看向張屏道:「張大人想必是科舉出身,可知道人生有四福四禍麼?」

  張屏沒有費勁去想答案,直接道:「請朱大人指教。」

  朱縣丞又咳嗽兩聲,長喘了一口氣:「這四福和四禍,指的是同四件事——生做神童、少年登科、偶得橫財、妻娶嬌娥。」

  陳籌插話道:「這四件事都是天大的福氣,怎麼能是禍?」

  朱縣丞道:「這四樁但凡能趕上一樁,的確都是天大的福分,但天地陰陽,講究個均衡之數。此長則彼消,折去了這麼多的福氣,可不會有禍?」

  張屏道:「朱大人說得極有道理。」

  朱縣丞大咳幾聲,嘶啞道:「老夫可說不出這樣一番道理,是有人和我這些話,我記下了。說此話的人,就是辜清章。」

  朱縣丞道,當年,辜清章剛報名參加縣試的時候,他便留意了此生。辜家莊一向孤立避世,竟有個後生主動參加科舉,算是一件稀罕事,朱縣丞見他年紀輕,在他報名的時候,還有意考了他一考,結果辜清章的談吐學識,都大出他所料。

  待到縣試閱卷的時候,朱縣丞又覺得這個學生很古怪,考第一名的那個學生,應答見解都遠遠不如辜清章,但是偏偏辜清章的卷子答錯了幾題,倒像是他故意不想考第一一樣。

  朱縣丞心存疑惑,在發榜領取郡試資格時,有意泛泛試探辜清章,問他沒得第一,是否不甘,辜清章笑嘻嘻地說,第二剛剛好。

  等到郡試成績出來,辜清章又是第二,他這個第二,已經是給宜平縣增光了,宜平縣郡試有五個學生獲得了參加會試的資格,是沐天郡之首,孔知縣大大長了面子,親自設宴替這五個學生慶祝。

  辜清章是名次最高的一個,坐在最上首,但整個席間都似乎悶悶不樂,朱縣丞忍不住又去問他,難道這次得了第二,竟然不甘了。

  辜清章愁眉苦臉道,不是,這個第二,還是太高了。

  陳籌不禁道:「這個姓辜的有點裝吧,考了第二,他嫌名次高,這話讓考不上的人聽到了該怎麼活?」有時候過分的謙虛,亦是一種自誇和炫耀。陳籌一直看不慣這種做法。

  朱縣丞道,他也是這般和辜清章說了,問他是否在自誇,然後,辜清章就說了這四福四禍。

  「後來,老夫忽然聽說他沒了,就想起他當日和我說話時的神情語氣,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是這個結果一樣。」

  陳籌忍不住又插話:「也可能,只是碰巧了。」

  這個姓辜的當日故作謙虛,沒想到後來真的夭亡了,搞得好像應驗一般,看來人還是要少說點喪氣話。

  朱縣丞又猛地咳嗽許久,方才搖搖頭:「老夫也不知道……但張大人特意從宜平來問我,是否關於辜清章,有什麼疑惑?」

  張屏道:「學生奉命重新編撰縣誌,因昔年辜家莊一事和辜清章此人相關,上一編縣誌上都記載寥寥,似有隱晦,心存疑惑,故而前來問詢。如果有什麼忌諱,也好避開。」

  朱縣丞長喘幾聲:「唉,辜家莊,後來突然就鬧了瘟疫,一個村子都沒了。當日我們還道,是不是這個村裡的人天生身上就帶著什麼病,辜清章先死了幾年,他們村子就集體發病了。這村子古怪,當年辜清章縣試郡試中了,多大的喜事,擱在平常人家都能放半個月炮,結果送喜報的人連村子都沒進得,就被攆出來了,那些人說,辜家莊說辜清章壞了他們村子的規矩,已經不認他了,他不再是辜家莊的人。」

  陳籌咂咂舌:「原來真不是裝,只是一脈相承的古怪。」

  朱縣丞咳了又咳,那後生端水來餵他,張屏見他體力不支,不便再多打擾,又寥寥問了幾句,就要告辭。

  告辭前,張屏又問道:「敢問朱大人,當年辜家莊瘟疫,前往救治的大夫與兵丁可有感染?」

  朱縣丞閉著眼點頭:「有……不少……先知縣大人與老夫亦曾到過那裡,回來後也有些不適,吃了幾帖藥好了,但身體從那之後就不如以前了。唉,老夫怕出不了今年年裡了……」

  那後生立刻道:「舅爺說哪裡話,昨天王郎中還和我說,要是這服藥吃完你老還不好,就讓我拿棍子抽他。」

  朱縣丞閉眼笑了笑,又搖搖頭。

  屏風後,有低低的女子抽泣的聲音。

  離開朱家,張屏和陳籌又回到留宿的那家客棧內,客棧幫他們找了一輛馬車送他們回到宜平縣城門外。

  往城門內走時,陳籌忽然道:「張兄,要按照今天那位朱縣丞的說法,你我這樣多磨多難的,倒不用擔心什麼橫禍。」

  張屏嗯了一聲。

  停了片刻,陳籌又愁眉深鎖道:「張兄,是不是我之前有過那番奇遇,折損了運道,這次才上不得榜?」

  張屏沉默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我不信這。」

  陳籌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回到縣衙內,小雜役遠遠就向張屏諂媚笑道:「張大人回來了?又有一封京城急信。」雙手捧著一個信封遞給張屏。

  張屏接過,一看封皮,竟然又是蘭珏的信。

  他回房拆開,蘭珏信的內容極其簡略——

  『你問及辜清章,想必有因。此生身上有些干係,非你所能觸及,莫要再查。』

  幾天後,蘭珏接到張屏回信,打開一看,氣得手一哆嗦。

  『大人深知學生的脾性,學生知道大人不便告知內情,但請放心,學生會自己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