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意義

  第481章 意義

  阿扎克·阿里曼目送普洛斯佩羅的靈魂在網道十字路的虹吸中離去。

  眺望而去,這條通道無比漫長,中間流淌著的則是無數生命曾經擁有的每一個分秒,每一個曾經標記出人生命運節點的時鐘擺動的瞬息。

  他聽見大提茲卡的沙漏輕輕磕在桌面上,遼闊的世界在他面前打開。這一切都有意義嗎?還是有其目的?

  他看見:十一歲的孩子在他面前蒼藍的天空下奔跑,有一槍崩碎了行星衛隊一個戰士的頭而他的大腦綻出血與白的花,皮膚曬黑的兄長和妹妹一起搖著沙錘坐在長椅上唱沒有曲調的歌,他們曾經只有七歲而他們死在一棵倒塌的燃燒樹木下時他們還沒有長大,考古學者深情地用小刷輕輕掃去巴洛克風雕像上的浮塵,修復了三十年的鎏金古畫被噴火槍的烈焰一筆帶過地付之一炬……

  這場毀滅是諸神遊戲下的天意,還是命定之下的付出?普洛斯佩羅為帝皇流幹了最後一滴血,而他們的死亡甚至沒有被浪費。沒有……他們的死亡有價值,他們的價值只在他們的死亡上。

  這可堪是對他心靈的慰藉,還是一把鋒利的、殘酷而沒有撫慰的單分子戰刃,順著他的心臟切了進去,向一側無情地持續攪動?

  阿扎克·阿里曼恐怕從未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加地害怕——更加地恐懼,甚至抗拒帝國的存在,帝皇的存在……不是那王座上的竊盜之物,而是那個真正的帝皇,那個在死後還在索求他們所擁有一切的皇帝。

  那個——那個真正的無度搶奪者。

  他看見:三十九歲的母親開始擔心孩子和艦隊一起離開後再也不回來看她,不安地用手裡的勺子切碎了一塊蕪菁並和檸檬醋拌在一起,路面上飄落了書寫歌詞的廢紙,上面有二十個帶著磁扣鎖痕跡的腳印,街邊提著腰包的人被小孩拿著雨後弓身的小蟲追著跑,很快……

  很快普洛斯佩羅的死亡也被取用了。這些靈魂被光輝之徑盡頭的存在帶走,他們擁有過的瞬間在痛苦的死亡中失色,所有色彩一點一滴地被榨乾,很快就連曾經留在世界上的最後刻痕也不存在。

  而阿里曼甚至沒有權利去討回其中的一絲一毫,因為真正的帝皇正向宇宙索求這些殘酷的死亡。他帶走了馬格努斯的生命之後,他還要從這個世界上拿走更多人類擁有的東西,因為……

  因為什麼呢?

  阿里曼微微張開嘴,他咬著嘴唇,將更多的、任何的雜音收回他的喉嚨里。他的唇部扭曲著閉合,勉強擠出一個也許是微笑的表情。

  因為帝皇庇護著人類,所以他的索求是再正確不過的。因為唯有這份奉獻,才能換取他的甦醒,所以他不能拒絕。

  在光輝之徑的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剎那,他就明白了這一切。其他聖堂講師亦然。

  他聽見:一顆星辰將要降生,但他降生的條件是死亡。他是銀河這張蛛網中間的巨蛛,是無數蜂巢中唯一的統治者,每一根弦上的死亡顫音都會哺育他的成長。在一束光里蘊含著如此多的信息,他被多麼明確地告知了這一切,告知了未甦醒的星辰向他們無情要求的養料。告知了十字路的存在。告知了馬格努斯的最後一絲意志……

  他們的父親,馬格努斯,在將帝皇帶入十字路時,預料到了普洛斯佩羅的毀滅嗎?赤紅君王會知道帝皇的重生之中,索求的養料里包括普洛斯佩羅,包括他自己的家園,他為之付出半生心血的一切嗎?他料到了嗎?他料到光之城會是真正的帝皇的其中一份乃至第一份祭品嗎?

  阿扎克·阿里曼艱難地喘息著,從肺部擠出一聲竭盡全力但無能為力的嘶吼。

  「阿扎克……」他聽見一個聲音。阿里曼回過頭,轉身,眼睛在靈魂的洪流里尋找那道聲音。他看見他了,他身上掛著一個和他如出一轍,只有顏色有所不同的聖甲蟲,他的輪廓和他相似,他與他的眼睛相撞。

  「奧爾穆茲,」阿扎克說,見證他的親生兄弟從靈魂的洪流中朝他走來,他能聽見他的動力甲還在嗡嗡運轉,他臉上濺的血褪色成蛛網般的厚重白紗。

  是的,一個兄弟,他們一同在泰拉的阿契美尼德出生,跟隨著馬格努斯前往群星。他們是一對不常相見的黯淡星辰,阿扎克·阿里曼在最後一次離開普洛斯佩羅前沒有同他告別。

  「我很遺憾,」奧爾穆茲說。「我的假死沒有救我,我早就說這個功能沒有那麼實用。」

  他笑了笑。

  寒冷從阿里曼的身上湧起來,他的顫抖停止了,和恐慌一起被靜默。他的雙手冷得發疼。

  「發生什麼了?」阿里曼輕聲問,緩緩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許多人戰死了。影月蒼狼正在摧毀普洛斯佩羅。」奧爾穆茲回答,他看著他身處的洪流,顯得困惑。「這是通往黃金王座的路嗎?你為何也在呢?」

  「不是,奧爾穆茲,這裡通往交錯十字路。一個靈魂的磨盤。你會在那裡失去你存在的最後痕跡,你什麼都留不下,奧爾穆茲。你是帝皇復活的養料。」

  一陣陣的光暈從遙遠的十字路擴散過來,將每一個靈魂當做它傳遞的透鏡,在十字路的遠端不斷折射,逐漸地把成千上萬的靈魂編織到它的龐大蛛網中。它不斷蔓延,不斷延伸,不斷穿刺,撕裂了它經過的一切。

  「那……普洛斯佩羅呢?」奧爾穆茲問,「我們全力地保護了它,阿扎克。我們成功了嗎?」

  「回頭看,奧爾穆茲,越來越多了。死者越來越多。」

  奧爾穆茲沉默了幾秒,他的平靜伴隨著爆炸的閃爍和磚瓦破碎時迸濺出的粉末。一切都太瑣碎又太浩蕩。

  「你為什麼不去阻止普洛斯佩羅的燃燒呢?」他問。

  「我來不及了。」

  「你從來不說來不及,阿扎克。」奧爾穆茲說,他的面龐被另一個飄蕩的靈魂穿過,他在模糊和清晰間交替。

  「你可以逆著靈魂洪流找到普洛斯佩羅,即使那兒確實幾乎是……一片殘骸了,即使你們只有一千人,即使你們最大的倚仗,靈能,在普洛斯佩羅無法使用,即使你們確實來不及了,阿扎克。你甚至擁有幾個逆轉時間的術法。儘管危險。你沒有用。」

  阿扎克·阿里曼回過頭,和奧爾穆茲一起望著湧向十字路交匯處的靈魂涌流。如同浩瀚的瀑布,或奔涌的江河,這是每一條生命存在過的全數證明,而他們擁有著此生最後一次的殘忍意義。

  帝皇庇護了一切,他們要將一切還給帝皇,自願的或不自願的。他們取來的一分一毫都要重新送回去。這就是……人類帝國讚頌的理念。唯有帝皇在上。

  「可這也不是帝皇所需的,這是人類所需的。」阿扎克喃喃自語,他的情緒漸漸回歸寧靜,這基於他的無力。

  奧爾穆茲微微點頭:「聽起來我們只是在將一部分人的靈魂與存在,經過一個同樣耗盡了最後一絲靈魂的中轉點,供奉給更多的人,為了他們未來的存活。等式的兩端:死亡和存活。」

  阿里曼看著自己的兄弟,沒有開口。靈魂洪流中蘊藏的想法似乎變得淺淡,難以再逐一分辨。甚至他自己的存在,也不如往常清晰。

  他的外延被擴展,幾乎融入死亡的浪濤里。在十字路的光與靈魂之死的交替中,他的一部分也隨之而去,一道無形的腳印落在光亮的霧氣里,小而渺遠。

  奧爾穆茲繼續開口,將他的聖甲蟲解下,放在手中拋了拋,遞給阿扎克。

  「就像我們一直在做的,阿扎克。兩百年前,阿契美尼德為帝國王座獻上他的兒子,為遠征奉獻了它擁有的一部分,同時也成為了人類整體的一部分。我們默念榮譽、忠誠,兄弟情誼,不再是我們自己。我們已經被命運的車輪碾碎過一次,被重新塑造成現在的模樣。這一次,輪軸之下的世界輪到了普洛斯佩羅……」

  「我知道。」

  奧爾穆茲哼了一聲,轉過頭,專注地望向十字路的方向。「我不想死,阿扎克,我們的第二家園也不想。」

  「這是無法阻止的,奧爾穆茲。」阿里曼說,抓緊了手裡的聖甲蟲。「並且,若要用長年累月的死亡去餵養星辰,那太緩慢,是嗎?」

  「你已經明白了。」奧爾穆茲回答,他的神色再度波動起來,色彩變得更淡,就像他面龐上的蛛絲在蔓延,蔓延著蓋過他全身。

  「我一直都明白,」阿里曼搖了搖頭,揮去了他構建的奧爾穆茲的形象。他手裡的聖甲蟲變作飛揚的細沙,閃閃發光地回歸了眼前的洪流。

  奧爾穆茲的確死在了普洛斯佩羅的焚燒里,阿里曼想,否則他與他自己的化身對話時,他的心臟深處會給出抗拒的回應。一對兄弟的心臟必然為彼此跳動。不,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死亡是最後的意義。

  馬格努斯奉獻自己的時候,想到這一點了嗎?父親想到了他最關照的子嗣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了嗎?

  阿里曼目送著眼下的事情繼續發生,重新加強了與他的同伴講師們的聯絡,他呼喚了一個新的咒文,讓它從他內部升起,光芒迅速地擴散,追隨著束流的方向。他閉上眼睛。

  +告訴我,我的兄弟們,+他說,+這是一條河流,一條有源頭、有末端的通路。我們將逆流而上,去尋找普洛斯佩羅的遺骸,還是順流而下,面見真正的帝皇?+

  +你放棄普洛斯佩羅了嗎,阿扎克?+弗西斯塔卡說,他的語氣格外複雜。

  +我沒有權利放棄它。我只是一個阿斯塔特,我不擁有它。+阿里曼喃喃。

  +你的狂妄呢?+哈索爾瑪特不敢置信地問,+你立誓要守護普洛斯佩羅的豪情呢?阿扎克?+

  +所以……我沒有放棄它。但不是現在,哈索爾……+

  我們被命運拋到巔峰,又順著懸崖墜下。而為了多數人的未來,我們只能閉著眼睛迎風墜落,迎接命運的安排。一個好的意願帶來惡的結果,一套惡的行徑通往好的結局。一個看似殘酷的無情玩笑,一個諷刺人類存在本身的低俗故事。

  這是所有人在無心中推動的道路:人類帝國將是層岩壘砌的珊瑚礁,若要讓它在浩瀚星海中延續,那便用屍骸的骨質去壘砌。

  它本身便如此令人憎惡。大遠征的光輝榮耀了它,使得它的輪廓變得溫和,使得一切看起來欣欣向榮,使得百萬阿斯塔特與數倍的戰士仿佛變成了和平的天使,使得將領們每一次聚首的本質被掩蓋,使得血腥的征戰和殺戮被期望與夢想蒙蔽,使得歡聲笑語裡的期許和誓言遮去了對一個又一個世界的摧毀、占領、統治和掠奪。

  它甚至不是一場騙局,一個陷阱。它明明白白地將鮮血與戰爭放在了天平的一端,與隱藏災患的可能嵌套在一起,但天平另一端的幻夢般的未來太過耀眼了——太刺眼了。而他們只是忘了,本就沒人在意死去的人。

  現在,本質被揭露了。這場交換變得更加赤裸。不可挽回。也許……也許。

  一個新的想法在阿里曼心中誕生了。他想到一個未完成的法術,銘刻在《馬格努斯之書》中,一套不同於尼凱亞聖典、真正記載著那些不可為人知的禁忌法令的秘密捲軸。他緊閉雙唇,不敢將它說出,然而,一個決定已經輕輕落下了。

  +什麼叫不是現在,阿扎克?+巴萊克問。

  +你們會知道。+阿里曼說,+總有一個選擇的,命運並不曾真正寫定什麼。但不是現在。至於現在,去覲見帝皇嗎?+

  +普洛斯佩羅將憎恨你。+巴萊克悲傷地看著阿里曼。

  +會嗎?那麼這也有意義。+阿里曼笑了一下。一個新的信標被送往萬丈光芒號,他們將共同前往光輝十字路的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