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動向

  第442章 動向

  時間在這裡擁有惰性,馬格努斯想,網道的濃霧在這片粘稠的汪洋中遮蔽著他的視野,讓他如同置身於隱性的束縛之網中,既難以探明道路,又不易進行移動。

  銀匠留下的軌跡被他從迷霧的間隙中尋出,他用流淌的靈能追蹤著那個膽敢在網道中攪弄風雨的神秘靈能大師。

  軌跡將自己編織成為絨線的白鳥,展翼飛起,羽翼切穿網道十字路洋溢的粘滯霧氣,帶領緋紅君王避開徘徊在十字路的幽靈幻影——所有這一切都是從過去至未來無數靈魂迴響製造的殘影,尋找銀匠移動時帶來的水晶光輝。

  這裡是維格貝拉赫(Uigebealach),網道深處的惰性十字路,即使網道之中的時間流本就不同於現實宇宙,但這裡的時間流動則更為特殊:它減慢,乃至徹底停止,又或者它不沿著常規的航向正向前行,而是在橫向的軸上來回移動。

  犧牲的靈魂亦能在此永存,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永恆地不斷強化……

  如果放在平時,這將是珍貴的研究對象,但馬格努斯已經後悔來到了這兒。

  當銀匠艾略霍斯現身於網道深處時,他第一時間告別莫爾斯和佩圖拉博,返回他位於泰拉的真正身體,而後從日冕塔底層的冥想室里幾乎是彈了起來,順著黃金王座後的入口,深入這片耗費他百餘年心血的路徑,尋找著那個可疑的顯形者。

  機械神教的輔助人員向他注目,架設完整的路徑軌道在他身後飛馳,無數道重迭交錯的複雜咒語全部是他親手排列設計而成,帝國的秘密運輸船在港口落錨,每一艘船往返於泰拉和涅克洛蒙達的時間,都快過最短的亞空間航道,而安全性更是獲得了極高的保障。

  日後,整個帝國都將仰仗這條不可取代的重要航道,甚至帝皇的傳奇計劃也依賴於此地。

  這或許將是馬格努斯一生之中最為驕傲的傑作,甚於普洛斯佩羅。

  也因此,這兒決不能出現問題。

  馬格努斯在道路中央停步,白鳥飛回他肩頭,銀匠的行蹤縹緲不定,而馬格努斯不禁開始計算,自己已經在維格貝拉赫滯留了多久。

  他離開了泰拉多久?這個疑問漸漸深化,激烈地叩擊他的心靈。也許他不該離開——也許他應該盡他未被賦予卻天生擁有的職責。

  馬卡多前往烏蘭諾,瓦爾多領受帝皇密令,向著極限星域與朦朧星域的交界地前進。他應當返回無人守護的泰拉——即使那兒毫無異樣,但危險的預示正用利爪輕輕掃過他的心臟。

  他離開了泰拉多久?馬格努斯得不到答案,在十字路,連靈魂都能夠與時間一同化為永凍的冰晶。

  他抬起手,白鳥化作一把結冰的短刀,旋即轉化為透明的刀刃。

  馬格努斯取下佩圖拉博贈送給他的單片眼鏡,反手一刀,將刀尖刺入自己的左眼。

  他的眼球爆開,液體滴落在地上,化作赤金的符文,閃爍著清晰可見的光芒。

  「捕捉。」馬格努斯低聲說。

  符文霎時變形成有翼的飛鷹,向前方撲去。馬格努斯扯下一節袍子,用它纏住自己的眼睛,鮮血極快地浸透了它。

  他皺著眉,等待咒言符文尋找到它的目標。銀匠艾略霍斯似乎對咒言有一定的熟悉性,飛鷹追在入侵者身後,在轉過數個曲折的迷宮轉角後,雙爪刺入銀匠的後背。

  「轉換。」馬格努斯咬牙念道。

  逃竄的銀匠正要化為水晶留下殘影,馬格努斯就出現在他背後,抓住神秘巫師的手臂,狠狠甩在網道的地面。符文之光劇烈地振盪著,當馬格努斯第二次將他用全力摜在牆壁上時,整條分區的道路似乎都在猛然顫抖。

  「我知道你,」緋紅君王聲音低沉,如赤紅的海潮拍擊岸灘的頑石,「銀匠,星辰鑄造師,普洛斯佩羅的先賢,艾略霍斯·帕里迪烏斯。現在,告訴我,你為何出現在此!」

  回聲猛烈地向四周擴去,艾略霍斯無面的面具落下,露出一張口角流血的臉。原體的拋擊毀滅了他體內的數根粗骨,他的肺部無疑被刺穿。但離死亡相去甚遠。

  馬格努斯從莫爾斯口中了解了帕里迪烏斯的身份,永生者,這也是他第一次認知這個獨特群體的存在——帝皇、馬卡多和莫爾斯似乎是另一種生命,馬格努斯潛意識裡把他們歸類為帝國政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告訴我!」他高聲說,「你要對網道做什麼!」

  「沒有任何事,」帕里迪烏斯回答,艱難地吐出一串帶血的泡沫,「為了光明之路,原體,為了——」

  馬格努斯掐碎了他的下頜,提起銀匠,快速沿路返回。他可以在任何時候繼續審問銀匠,弄清楚他到底掌控著網道數如繁星的入口中的哪一個或哪些。

  但一種愈發不詳的預兆折磨著馬格努斯,而那種痛苦甚至勝過了他取下眼球獻祭給咒言時的生理不適。

  泰拉的狀況驗證了他的猜想,而他確認了自己只離開泰拉九個小時。

  馬格努斯神經緊繃,在禁軍懷疑地看著他時讓他們直接讓開。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這是為什麼,也沒有時間管又是哪個原體惹惱了這群金甲的守望者。

  他盤腿坐下,數根用於晾曬羊皮紙張的長杆把銀匠釘在原地。

  「幫我看守,」馬格努斯對禁軍說,閉上眼睛,升入靈性視覺的高層心境。

  感謝帝皇設置的靈能屏障,泰拉的亞空間大體上仍處於穩定的狀態,但深層地殼已經亂成一團不斷動盪的元素風暴,一道泄露的破口出現在堅固的帷幕表面,以太之風捲來濃煙和邪火,危險的生靈從斑斕多變的風暴里入侵至影牢之底,使得馬格努斯的靈體外側燃燒起兼具憎惡與憤怒的火焰。

  這兒只有他能夠解決正在發生的破壞,或者,即使是他也不敢保證自己絕對能夠解決。他可以擔當一根縫針,將破損的靈能護罩再次彌合,那需要從破洞的邊緣開始工作,會用上不短的時間……

  漆黑的光在靈性視覺的邊緣猛然湧起,帶著濃重的金屬和燃燒的油的氣味,沿著護罩玻璃般的外層開始灼燒。

  馬格努斯幾乎連心跳都停滯了一剎那,假如這就是帝皇密信中所言的暴君星的力量,那麼他必定對它的降臨無能為力——能夠用於抵擋混沌四神的第五神,不是一個基因原體能輕易阻攔的,何況他剛剛在維格貝拉赫消耗了一隻眼球。

  不,他迅速否定了自己,並在下一刻趕到目標身旁。

  「你在做什麼,洛嘉!」他惱火地說,「你在召喚什麼啊?」

  洛嘉·奧瑞利安已經被後悔和歉疚淹沒,「我將錯誤的人帶入影牢,我當向祂祈禱,訴說我的過錯,懇求祂不再為祂有罪子民的愚行而憤怒……」

  「別祈禱了!」馬格努斯焦急地說,觀察著在洛嘉停止念禱言的幾秒之中,正在退卻的黑光之火,雖然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他能推出一個簡單的因果關係。

  「就算你不能為這兒做些什麼,你也可以,呃,暫時別繼續祈禱。」馬格努斯勸阻道,「讓我修好那些護盾再提別的。」

  「為何?」洛嘉不解地說,注意到馬格努斯以靈體現身,一抹懷疑悄然出現,「原來你在泰拉。伱剛才沒有注意到影牢的動亂嗎,馬格努斯?」

  「因為有個傢伙在搗亂,」馬格努斯一刻不停地說,吞下網道一詞,「你知道他的,那個銀匠!好了,別問了,也別祈禱,我先過去看看情況……」

  馬格努斯急匆匆地離去,不消多久,金紅靈能在皇宮深層灼灼地燃起,洛嘉恍然間看見那道靈能的幻影:一個龐大的泰坦巨人,通體緋紅,金色的光芒在他流血的眼眶中躍動,編織的紅髮在背後燃起猛火。

  他雙手抓住向內敞開的水晶巨門,緩緩將它向外側推動,致死的黑光詭譎地縈繞在他手邊……

  洛嘉·奧瑞利安從跪姿起身,一系列困惑閃過他的腦海。

  他對銀匠唯一的記憶,就是他從黑王手中救了一次他所敬愛的佩圖拉博,如今他又不遠萬里地趕來泰拉——做什麼呢?影牢的動亂與他有關?馬格努斯又在何處追趕著銀匠,以至於他不得不離開泰拉?

  無人能夠為他解答。

  ——

  康斯坦丁·瓦爾多踏過地上冷寂的金屬殘骸,一些彈殼在他的金靴下滾動,大量戰爭機械在此淪為漆黑的廢鐵。

  即使度過了漫漫的時光長河,曾經將此地毀滅的戰爭陰影仍舊存在於此,連同所有破碎的山石、巨大機甲鏽蝕的外殼與炮口,和廢棄的採礦工具一起,整個世界在冰冷的灰燼中沉寂。

  他觀察四周,而後向帝皇曾向他指引的方向前去。一個山洞,這就是他奉命前往的地方,並且他將在接下來的數年內守候此地,直到一個需要等候之人到來。他從未詢問帝皇為何令他守護一顆早已毀滅無數年的星球。

  他以為在行星地表尋找一個不顯眼的山洞,將耗費他數天乃至數月的時間,但一周之內,瓦爾多低下頭,注視著骸骨遍布的寬闊洞口,知道他抵達了這命運般的終點。

  他在這裡辨認出騎士與泰坦的碎片,所有的一切都過早地支離破碎,人類永遠熱衷於毀滅,而重建與否是一個未知數。

  瓦爾多知道,曾經發生在此地的戰爭是帝皇遠在統一戰爭之前一手主導的。

  他點亮一盞螢光燈,邁入洞口,洞穴內部的通道十分漫長,他的腳步聲在牆壁上迴響著,這令他停步。這些迴響的構成並不完全符合現實宇宙的物理環境,或者說,這裡存在的不只是他一人的腳步聲。

  瓦爾多抬起頭,感受著周圍陌生的一切,那些在內部半封閉環境下仍然潮濕的腐朽骸骨,變色的植物殘渣和垂落的鐘乳石。

  他仿佛能夠聽見那些遙遠的低語,旅行者們長袍的摩擦和小聲的抱怨,以及那些悄然穿過了他的虛構幻影。過去的迴響在這裡重演著發生過的記憶,但他無法看清。

  除了帝皇。

  康斯坦丁·瓦爾多總能認出帝皇。他來過這裡,那是無盡的時光未始的舊日,那時的帝皇還與常人一般高大,他應當有幾個同伴,因為不止一個靈魂的虛影在通道中穿行。

  那時應當是舊夜的黃昏,人類跌入漫長劫難的最後一段時期。帝皇前來此地,做了兩件事:探明這個山洞,以及毀滅外面的整個世界。

  瓦爾多不會也無暇探求帝皇的過去,他將在此地完成他的守望,直到那個未知轉折的到來。

  但在那之前,也許他要解決一個最為鄰近的威脅。

  康斯坦丁·瓦爾多轉過身,直面出現在他身後的來客。那個人對他的出現露出一分驚訝,但那種驚訝轉瞬即逝,很快變為意料之內的厭惡。

  「他派你來摩洛?」那個人問,以人類的標準而言,她是個高大的女性,全身裹在藏藍的紗段里,只露出一雙淺藍的眼睛。

  她的身形讓瓦爾多確認,她就是那些模糊的旅者幻影中的一個。

  「你又是一個怎樣的造物?」女人繼續追問。

  高大的女性、藍眼、靈能者、迫不及待地質問與帝皇相關的話題:這個人就是帝皇向他描述的對象。

  瓦爾多覺得他可以確認,他接下來將完成一項任務,即轉達帝皇的旨意。

  「我在此向你轉述帝皇的話,」瓦爾多盯著她,開口,「你對十一號做了什麼,爾達?」

  這句話像是一對火石,剎那擦亮了爾達洋溢怒火的眼睛。

  三重的化身從爾達身上分裂而出,向著禁軍統領一擁而上。

  ——

  他記得那個小遊戲。那時候他還蹲在家中的門廊邊,等著那些小小的生靈從烈日炙烤的沙地里竄出來,躍到他身旁。於是他抓住它們,抓住那些被稱為蠍子的愚蠢生物,而後將它們張牙舞爪但足夠脆弱的節肢一段段地拔下來,讓它們被烈日曬成乾癟的殼。

  偶爾他會因為這種危險的娛樂而受傷,科爾基斯的蠍毒能夠讓他在床鋪上口吐白沫兩個到四個科爾基斯日,但每每恢復清醒,他都會回到自己的危險遊戲中。對於一個普通的科爾基斯兒童來說,這是證明他凌駕在危險之上的最簡單方法。

  他沒有綾羅綢緞和叮噹作響的金銀珠寶,即使他對它們抱有如此之深的渴望,但他缺少一個向上攀爬的機會,一個好的出身。但他也很難提起興趣去教會學習經文,即使那看起來是科爾基斯的平民最好的出路。

  很快,他就為此感到慶幸,假如這就是命運的青睞。

  洛嘉·奧瑞利安,黃金之人,喚雨者,帶著他聖戰的軍隊席捲了整個科爾基斯。舊教會的信徒幾乎全部與經文一同被燒死,而昔日的富有者一個接著一個地被絞死,他們的不義之財被歸於新的教會——斂財的又一個藉口罷了。

  而他,他主動搜羅那些昔日凌駕在他頭頂的人,將他們一個一個地交給奧瑞利安,藉此換來一切他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資產,比如名聲,甚至他艷羨過的名字——真正可惜的是,他想要殺死的名字主人在死於奧瑞利安的火刑架之前就銷聲匿跡。

  他還用了心思去背誦全新的經文,以便在和洛嘉的下屬溝通時換來更多的喜愛,以及隨之而來的報酬。他越是一本正經地念著那些經書來強調他並無所求,他獲得的酬勞就越豐厚。

  他預感到動盪時局裡的罕見機遇,並迅速抓住了它。那些經文對他而言幾乎只需一遍就能印在大腦之中,而完成那些教義問答對他而言如此簡單,就像有另一個聲音在他頭腦里做出提示。

  當一名奧瑞利安的牧師詢問他是否有興趣加入他們之中時,他沒有一絲推拒,做出一副感激流淚的模樣,當即跪地,讚頌那經文中的神。而他也確實如有神助,在隊伍里節節高升,直到奧瑞利安本人看見了他。

  那時的懷言者還沒有兩個教團,許多不同的小派系互相進行著教義的辯論,彼此之間互不服氣。禮拜結束後,洛嘉總會隨緣地挑幾個連長出來,與他們溝通對懷言者未來核心要義的看法。

  「我對待異教徒殘忍嗎?」洛嘉問,看來基因原體並非對他周圍的流言一無所知,「慈愛應在祂之中,可慈愛該歸於不在祂之中的人嗎?」

  福靈心至一般,他知道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機遇:因為忽然間他如此清楚地知道,原體想要聽的究竟是什麼。

  「我不這麼想,原體,」他說,「我們要等待異教徒從它們躲藏的陰影中竄出來,抓住它們,抓住那些無視真神的愚蠢生物,而後將它們張牙舞爪但足夠脆弱的褻瀆肢體斬斷,讓它們在唯一的烈日之下熊熊燃燒。」就像對待蠍子。

  洛嘉·奧瑞利安笑了,而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這是原體從他的連長們之中聽見的唯一一句合他心意的話語,畢竟其他人都對帝皇的大善心懷真正的信仰。

  「說得好,艾瑞巴斯。」洛嘉微笑著,輕柔地拍了拍他的頭,「說得好。」

  但他還剩下一個幾乎稱得上亘古長存的敵人:另一個教團長,那至今未受厭棄的但以理。

  他們向來彼此敵視,而艾瑞巴斯總是懷疑著對方是否知道些什麼……

  艾瑞巴斯猛然睜開眼睛,綠皮的吼聲在他周圍震撼著大地。他不動聲色地開槍,同時質問他心中的聲音:你為何讓我回望這一切?

  你知道如何抓住機遇。那個聲音說,這也將是你唯一的機遇。

  哦?

  艾瑞巴斯要回來了。聲音說。他乘著船趕來烏蘭諾,傳遞洛嘉·奧瑞利安的話語。你覺得他將要說什麼?你覺得知道你是誰嗎?

  他是誰?艾瑞巴斯急切地問。

  呵……你已經有了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