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影牢

  第440章 影牢

  阿爾法瑞斯仍然能想起他在皇宮的陰影中潛行前進,將那些金甲禁軍耍得團團轉的場景。

  那時的皇宮尚未完工,一些未來化作宏偉的塔尖與堡壘要塞的地方還不過是一片廢墟般等待修建的高原荒地。人類傾向於在廢棄的殘骸上重建新事物,如果那兒沒有殘骸,那麼人類要先將地面毀壞,來重新鋪設地基。

  而禁軍從未改變,他們是人類之主最趁手的工具,最順從的藝術品,穿著那些可稱為他們身體一部分的優質工藝耀金,計算著每一步的步頻和朝向,量度著他們從這兒從到那兒再固定地巡邏回來所需消耗的能量。

  他們天賦的才智卻不足以讓他們看清一個藏匿甚好的人,阿爾法瑞斯搭乘每日無數出入皇宮的貨櫃之一——他應該會這麼選擇,因為繁雜的文書管理系統在當年仍然是人類帝國起步之日最大的天然疏漏。

  是的,就這樣,阿爾法瑞斯把自己裝進一個貨櫃,滲透了皇宮的安保系統。

  接著,阿爾法瑞斯會從物流樞紐出來,他要麼繼續扮演一個凡人,走過那些露天的開闊場所。那有些太過高大,勞工和朝聖者不會懷疑,但禁軍會覺察。

  此外,他不可能扮演雷霆戰士。

  所以,他要麼扮演一個禁軍:他只能扮演禁軍,這將幫助他在皇宮之內暢行無阻,因為凡人的質疑等價於不忠。

  假如想要進入裝備室,你首先得是禁軍或奴工。所以阿爾法瑞斯會選擇更簡單的方法,比如殺死一個禁軍,並取而代之。

  接下來,阿爾法瑞斯將怎麼做?

  他能走到距離帝皇聖所多近的位置?它厚重而精美的、雕刻著統一戰爭時期遺留的鍍金繪畫的大門之外;還是經過哨崗和長廊,深入到某一個尺度,直到他因為對通訊念珠暗語的陌生和哨戒所內部設防的一無所知而暴露身份?

  阿爾法瑞斯——不,歐米岡想不到。即使他與阿爾法瑞斯心意相通,有如他們二者本就是完整的一體,但他無法進一步憑空想像那些掩藏在歷史中的細節。

  他嚮往著他未能擁有的過去,這並非出自嫉妒,而是一種本能的期待,是用於填補他生命早期孤單缺口的唯一養料。

  當歐米岡回到帝國之時,他已經不再有合適的理由去復現他雙生兄弟的輝煌時刻。

  更準確地說,「復現最初的鮮血遊戲」,這一理由可以被使用,但至多只能用一次。歐米岡不會在得到預料之中的訓誡後,再度冒險觸犯人類之主的法條。這會傷害他自己,也會過度牽連他的雙生兄弟。

  所以他珍惜著它,直到他獲得了他所需的條件。

  直到第三個蛇頭履行屬於他的約定與職責。

  歐米岡站在穿梭機著陸港附近大理石建築的一扇落地窗邊,讓建築物天生的陰影遮住他。

  這套盔甲不夠合身,每一名禁軍都傾向於用數十年時間去磨合他的裝甲,讓每一個神經插口和每一塊豎板的曲線和走勢嚴絲合縫地組合成他的第二層肌膚,但歐米岡太清楚該怎麼模仿禁軍的姿態。

  需要提示的是,那名失去盔甲的禁軍得到的僅僅是溫和的長時間昏迷。這能削弱整個皇宮防衛系統的關注度,因為這意味著這只是一場鮮血遊戲的餘波——即阿爾法瑞斯自己的小遊戲。

  當你在數十年裡應對過兩位數的阿爾法瑞斯的惡作劇,你就不會覺得他被鮮血遊戲激發興致,要再來設置一次附加難題,是多麼罕見的大事。

  歐米岡注視著那艘畫滿具有人類帝國特徵紋飾的灰色穿梭機緩緩下降,三架巡邏機在空中盤旋,警惕地押送他們的重要目標。穿梭機放下起落架,發動機噴出一團熾熱的蒸汽,很快,艙門解鎖的咔噠輕響傳到他耳邊。

  根據他所獲得的情報,十一號就在那艘穿梭機里,而他將為歐米岡指明一條外界無人可知的道路。

  這令歐米岡想起昔日的地庫。

  在典籍、傳言與記憶之中,那裡曾先後被兩次毀滅,第一次是未知的偉力,第二次是阿斯塔特。

  當然,他是指阿斯塔特女士,如今帝國最為耀眼的軍隊的締造者。她自己就是她所有成就與往事的墓碑。

  基因原體丟失後,她不能再相信阿斯塔特戰士的穩定性。因此,當年禁軍沖入地庫時,阿斯塔特的畢生心血已經付之一炬,所有藏品全部毀於一旦,至少,她那時候以為阿斯塔特的研究沒有備份。

  她被她自己對未來的軟弱惶恐摧毀了,否則今日帝國要員的群星之中,必然有她在其中閃爍。

  聽說瓦爾多對那片廢墟很感興趣,「感興趣」,就算是禁軍,這群腦子裡只有忠誠和忠誠所需知識的活體機器,他們也會對在廢墟上重建一些東西感興趣。

  然後,那兒就成了整個銀河系最安全的地點。

  兩名懷言者牧師首先走出穿梭機,歐米岡等待著他們的教團長,還有十一號。

  十一號,他記得他們最初見面的那一刻。

  在那破敗的已死世界上,在人類文明的殘骸和廢渣上,在飛旋的殘餘光彩和永恆重複的雨與樂曲中,十一號和他的養育者先於任何人找到了他。

  十一告訴他帝國的存在,告訴他阿爾法瑞斯完成了一場多麼出色的鮮血遊戲,也告訴他如何學習在亞空間中尋找道路。若非如此,他何能橫跨億萬繁星,在馬庫拉格完成他的首秀?

  百餘年前,十一號比現在更有活力,那種傲慢而厭倦的自信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你有興趣,光明會等待著你。」

  在懷言者牧師之後,他再次看見十一。多年來他們通過另一種方式保持聯繫,他發現自己對十一號現在的模樣依然熟悉:典型的舊地球著裝,就像生活在人類還沒有邁入群星的時代。

  十一號眼神的落點划過了他,歐米岡準備悄悄跟上。

  接著,一架盤旋的巡邏機也開始下落,同樣地,兩名懷言者走了出來,但下一個出現的人在歐米岡意料之外。

  來到這裡的是洛嘉·奧瑞利安,而不是他的教團長。

  歐米岡回歸狹窄的陰影,無聲無息地脫下盔甲,之後的跟蹤必定會違背禁軍的常規巡邏路線,他用光學斗篷遮住了自己。

  如果奧瑞利安以為十一號打算破壞泰拉,那麼他就大錯特錯了。十一號比任何原體都更加在乎泰拉的完整,儘管有時他又對素未謀面的泰拉表現出轉瞬即逝的厭惡。

  軟靴消減了他行走時的聲音,歐米岡上到二層,躍出窗戶,在光滑的房頂上踩著金色的磚瓦無聲前進,時刻關注下方數人的行走方向。

  當他在尖頂間跳躍,腳下不可避免地發出聲音時,十一號開口說話:「我一直想見一見帝皇,我希望我能得到這個機會。」

  「對著牢房的牆壁傾訴吧,悖逆者。」洛嘉回答。「這是銀河最為堅固的堡壘。」

  「我很期待。」十一說。

  歐米岡順著石柱下落,將自己固定在牆壁的外緣,尋找著下一個裝飾物作為落腳點。他們穿過一層又一層的區域,這裡的地形和路徑足夠一個人探索兩百年朝上,何況許多單向門的存在極大地限制了膽敢探索者的活動範圍。

  有時歐米岡必須及時擊昏那些把守的衛兵,並躲開巡邏的禁軍。假如驚擾了他們中的一個,所有人都會向他猛然轉過臉來。

  他摸索著那條最完美的道路,這些路徑在他腳下像變幻多端的蛇一樣曲折地遊動。康斯坦丁·瓦爾多身不在此。他已經確認對方啟程前往烏蘭諾。

  在皇宮底層的隧道外,他們驗明身份,禁軍將門打開。

  洛嘉微微點頭:「我就站在這裡,直到我能夠確認十一號得到關押。」

  「這是無用功,奧瑞利安,」十一號輕聲說,「如果你的感官和萊昂·艾爾莊森一樣敏銳——」

  「我的能力有限。」奧瑞利安冷漠地說,但歐米岡聽出了十一號那嘲諷的暗示。

  如果他能少說些令人懷疑的話,歐米岡的旅途不會這麼提心弔膽。

  歐米岡落在渦輪纜車封閉的後側,打開干擾信號儀,以避開那些安全檢查的探測儀器,並緊緊抓住纜車與吊索相連接的鐵環,吊在車廂外乘著它向深淵裡下去。周圍的石壁微微滲水,散射出細弱的幽靈般的閃光,電纜埋在石壁之內,隔一段距離就被流明燈照亮。

  繼續往下,這裡的風壓和有毒氣體漸漸足以讓任何凡人窒息。數十分鐘後,歐米岡見到那些一閃而過的建築層,這些隱藏在皇宮地基之下的反應堆、電力廠和供水管道是上方龐大建築的真正根基,就像一隻紡錘,上半和下半對等地展開。

  再往後,則是被直接掩埋的舊日宮殿的殘壁,十餘層宮殿依次填平了前來者,又被後來者覆蓋。

  歐米岡努力把身體放平,讓光學斗篷更好地發揮作用。他們繼續下降,一直到空氣中的潮濕開始消退。禁軍走出纜車,毫無畏懼地監督十一號行走時的一舉一動。

  五個非人的巨人,以及環繞在他們周圍那機器完美運作的嗡鳴,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恐嚇,足以令周圍的勞工陷入觀察力缺失的惶恐。儘管如此,這裡的監視力度令歐米岡直接聯想起王座廳,大量防爆門追著禁軍的腳後跟落下,門鎖在滑開後迅速閉合,而且這裡沒有任何能夠躲藏的掩體,或者搭乘入內的載具。

  在歐米岡幾乎要意識到這是一場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時,十一號給了他一些幫助:他水準超凡、訓練良好的靈能給歐米岡敞開了一條依託於現實的殘影之道。

  十一號曾分享過它的原理,「模仿靈族的放逐者在星球內部擁有的小型網道系統建造的臨時道路,」他厭倦地說,「可以叫它幽影之道。」

  幽影之道在皇宮的靈能防護系統下轉瞬即逝,但對於原體來說已經足夠了。歐米岡踩著十一號的腳印,在越過實體時,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顫抖。

  他估算著自己前進得已經足夠深入,便在監視器的邊緣留下少許他從此地早早離開的證據。

  灰塵讓空氣變成一種沉重的半流體,歐米岡推開空氣,幽魂般在高聳的穹頂壓在地面的陰影中前行。他避開那些負責運輸的機械臂和通風管里滾熱的氣浪,裡頭的刺激性化學藥劑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有一次他幾乎撞上一名黑金二色盔甲的盾衛禁軍,但那股禁軍身上特有的古老焚香氣味給了他警醒。數個小時的漫長追蹤快速消耗著他的精神,但他不能失敗。

  他鑽進下一個電梯的操作井,順著豎壁上的維修扶手,多級一組地向下跳躍,追趕著箱體下降的速度。

  最後,歐米岡順著十一號默契地在箱體軌跡路徑留下的垂直殘影小徑,滑至禁軍後方,一把小刀準確地刺進護甲的縫隙,割斷線纜,干擾禁軍的神經,而後是一次迅速的出拳,和奪取哨戒之刃的快速出擊。

  十秒之內,四名禁軍的武備被解除,歐米岡在長刀划過禁軍頸部的前一剎那停手,轉為一次橫擊。

  十一拉住即將砸在地面上的一個禁軍,確保他輕聲倒下。最多一分鐘,影牢監很快就會察覺時間的偏差,他們沒有時間多做交流。

  「終於。」十一用唇語無聲地說,整理他的衣領,對這場潛入的成功沒有任何欣喜,「你知道它的位置了?」

  「我只需要製造混亂。」歐米岡回答,「命運只需一道推手,而後一切自會被完成。」

  他不需要知道那些隱藏在影牢深處的靜滯力場中,那一把命運之刃的具體位置。用哨戒之刃強行破開幾扇蠢蠢欲動的大門,製造出的連鎖反應必將恰到好處。

  「我們還是老方法離開?」歐米岡問。

  十一停頓了一秒:「我還沒有見過王座,也許這是我唯一一次來泰拉。」

  「告訴我你沒有像爾達一樣精神失常。」

  「也許快了,」十一讓他冷漠的臉頰上閃過一絲微笑,「一則玩笑。混亂爆發後,我才有能力突破靈能防禦。我在這裡等待,祝伱好運。」

  歐米岡轉身離去,步入影牢充滿囈語和有靈幽魂的寂靜空間,深入那些繪有符文、縛有鎖鏈的重重暗影,去聆聽那些誘惑性的哀怨低語和永遠在聽覺與視覺邊緣挑戰靈魂底線的蠕動幽鬼與似有還無的迷霧幻影。

  這就是影牢,舊夜的恐怖在此地無數倍地濃縮匯聚,幾乎化作實體流淌蜿蜒,冰冷地浸過每個行走在此地之人的腳踝。

  統一戰爭的號角仍在迴響時,影牢的大門就落上了鎖。如果影牢是銀河系第二安全的地點,那麼最安全的只剩王座廳。

  王座廳。十一心想。據傳那裡就是昔日的阿斯塔特實驗室。果真如此嗎?

  也許。

  他轉過頭,專注地看著影牢的入口。兩百年來,這裡和他的記憶中的狀態依然一模一樣。

  數分鐘後,他聽見一扇密室的門敞開了,徘徊在影牢里的迴響陡然增強,而後,跨越時間的尖叫帶著血腥的氣味劈過濃稠的空氣,接著是第二道迴蕩在狹長走廊中的污穢低語,製造的噪音如同昆蟲爬過一個人的腦葉。

  一些窸窸窣窣的爬行聲觸及了他的馬靴,他低下頭,伸出右手。幻象的水晶蛇頭從他袖口伸出,趕走了靠近禁軍盾衛的混沌造物,周圍的黑暗離他遠去,宛如被冷光的燈驅散。

  在第一件事物從牢房中重獲自由後,連鎖的效應以極快的速度展開,靜滯力場的光一盞盞炸開,影牢堅固的牆壁裂出霜凍般的細紋,血污攀上鈉燈的微弱光芒,遊走在虛空中的受囚之物彼此呼喚、爭鬥、撕扯,帷幕後的風帶著猩紅的腐臭一陣陣湧來,尖利的笑聲飄蕩著擴散,而漩渦逐漸形成,混亂只增無減。

  十一聽見了渡鴉粗啞的大笑,他皺了一下眉,沒有做任何事。

  更多的禁錮被打破,牆壁上裂紋蔓延攀升,如蛛網般擴散。血污在地面上聚集成小溪,有生命般蠕行,未誕者逐漸撕破現實的阻攔,顯現形態,種種生物的黑影彼此糾纏,狂亂地撕扯著對方或自己的軀體。尖利的叫喊聲和痛苦的哀嚎聲混合在一起,空氣中瀰漫著絕望的可怖氣味,每九秒變幻一次它的特性。

  他能夠想像影牢內部現在發生的一切,被捲動的靈魂洋中,漩渦邊緣的物質被拉扯、粉碎,與那些強效的禁制和封鎖一併,捲入黑暗的深處,毀滅在無盡的虛空之中。

  無數件可大可小的物品將在亞空間的漂流中永久遺失,而唯有其中一件將乘著波濤起伏,歷經九次波折,最後被沖至汪洋的岸邊,而後被一個合適的人無意中撿起。

  宿敵刃,一個受詛咒的名字。

  不久後,歐米岡狼狽地跑出來,身上有不少逃脫時因為種種原因導致的傷口。

  「可以走了嗎?」他大口喘著氣問,因計劃順利而雙眼發亮。

  十一伸出手。

  他的手指開始虛化,每一根手指都化作一條晶瑩的蛇,指甲變為水晶的蛇信。

  接著,他蒼白如象牙般的手掌肌膚變得透明,肌肉和血管也逐漸剔透,血液化作變幻的銀光,在血管中流淌。那些銀鱗在幽邃虛空中反射出細碎的光芒,每一片蛇麟都雕刻著具象的裝飾,朦朧的彩光覆蓋在它的體表,將昏暗的影牢稍稍照亮。

  緊隨其後,它袖口上精緻的蛇與鷹的刺繡仿佛某種召喚,蛇的部分變得鮮活而靈動。變化蔓延,袖子的絲綢質地逐漸消失,它的寬袖外衣和銀扣灰馬甲逐漸褪色,胸膛、背部和腹部轉換為蛇軀,脊柱化作銀蛇的主幹,蜿蜒而上,延伸到頸部,將頭髮則轉化為被冰封的流金。

  最終,它的面部輪廓消失,轉換為銀蛇的頭部,再加上兩條手臂轉換而來的蛇首,三首銀蛇纏上歐米岡的手臂,並在無形中解放並擴大了它的軀體,向著另一種虛空的龐大存在發生徹底的轉化。

  在影牢動盪的能量漩渦之中,它帶著歐米岡向亞空間潛去。

  (本章完)